今兒中午晉娃母親做的是糊塗麵。這種麵做法簡單,也非常省事。這是晉娃母親做得最拿手的飯,尤其是擀的麵,軟硬適中,到鍋裏久煮不爛;切的麵條,細長細長,一口氣吸溜不下去;點睛之筆是麵裏的蔥花,看上去沒一點油花,但往湯裏麵一攪,那股香味,嘖嘖嘖,站在門外哈喇子都能流上三尺長!一次母親正在做飯,鄰居花嬸手拿鞋底走進院子,還沒進門就說:“啊呀呀,你這是做啥哩,這麼香?”晉娃母親難為情地說:“也就做了點糊塗麵,要不你吃點?”花嬸也不客氣,坐下吃了兩碗。晉娃過後想,母親的糊塗麵咋就這麼香?
為什麼它就這麼香?
後來在母親做飯的時候,晉娃才注意到,糊塗麵的香主要來自蔥花。這蔥花的香味,不僅有蔥薑蒜的香味,最主要的是來自芫荽的香味。
一碗糊塗麵,把紅紅的油潑辣子一調,吸溜一口,再喝上一口湯,真是美咂啦!
晉娃家四口人,每人的碗裏都是紅通通的。他記得在學校老師說過,中國最能吃辣椒的要數四川、湖南、貴州的人們。可晉娃覺得,自己身邊人吃辣椒的程度一點都不比他們差!且不說巷裏的人們,就說自己家裏,每到吃飯的時候,就是家裏辣椒遭殃的時候,但見父親吃得滿頭冒汗;奶奶吃得直吸溜嘴巴;母親的嘴巴上是一個紅紅的油辣椒圈;晉娃的碗裏已經紅得不能再紅了,可眼睛還盯著飯桌上的油潑辣子碗不放。母親笑罵他是一條辣椒蟲。辣椒蟲他見過,白白的、細細的、軟軟的,常常在辣椒上咬一個洞,鑽到裏麵吃辣椒籽。晉娃就常想:辣椒蟲為什麼就不怕辣呢?
晉娃愛吃油潑辣子,最主要的一點就是奶奶的辣椒麵搗得好。在搗辣椒麵之前,奶奶先把幹辣椒在炕席底下焙得幹幹的、脆脆的,之後將辣椒剪成一段一段的,連同辣椒籽一起倒進石臼裏——一定要辣椒籽,據奶奶說,辣椒籽含油,搗碎了吃著更香!然後奶奶嘴上捂著一塊手帕,一下一下地將辣椒搗得分不清哪是辣椒皮哪是辣椒籽,隻留下紅通通的、細密密的辣椒麵。然後母親用熱鍋焙一些芝麻碾碎,和鹽、少量的調和麵一起放到辣椒麵裏攪勻,將油溫控製得剛剛好(油溫過高會把辣椒麵燒焦,看上去黑黑的,吃著發苦,辣味不足;油溫過低,則辣椒的香味出不來),一潑進去,就見紅紅的辣椒麵上冒起了細細的、密密的泡泡,頓時滿屋子麻辣鮮香。
剛吃完飯,父母到鎮上置辦年貨,奶奶出去遊門,晉娃則搬出小凳子準備趴在炕沿上寫作業。寒假作業本剛掏出來,就聽俊來叔在窯頂上一聲緊一聲地喊叫晉娃。晉娃忙跑到院裏,看見俊來叔在窯頂站著說:“快上來,去蠍子嶺!”
晉娃仰著頭說:“六爺爺不是說了,不去了嗎?”
俊來叔急急地說:“你先上來再說!”
“我還要寫作業哩!”晉娃不情願。
“作業一會兒還可以寫,這個事情過去了可就再沒有機會了!”俊來叔在窯頂上說。
“那好吧,你等著。”晉娃說著鎖了門,向窯頂上走去。
到了窯頂,俊來叔一見晉娃,一把扯住晉娃的手就往蠍子嶺上奔。
遠遠地,二人看到嶺上站著一個人,在明亮的陽光下,那紅色的衣服是那麼顯眼,那麼亮麗。
天!翠翠姨也上了蠍子嶺!
俊來叔緊跑幾步,甩開晉娃朝嶺上奔去。
等到晉娃也氣喘籲籲地爬上嶺,看見翠翠姨上身穿著紅綢子棉襖,脖子上係著一條粉紅色的紗巾,映得臉上粉個嘟嘟,更顯得嬌豔異常;下身穿一條黑色的筆挺的料子褲,腳上蹬著一雙時興的半高跟小皮鞋,更襯出了翠翠姨身材的婀娜。晉娃想起喜梅早上玩“過家家”時說起過翠翠姨出嫁那天的美麗,還說她出嫁的時候也要像翠翠姨一樣美麗。當時晉娃並未上心,現在見了翠翠姨,才知道喜梅的話不虛——翠翠姨真是太美了!
晉娃聽翠翠姨對俊來叔說道:“知道我為什麼會出來嗎?就是為了斷你的念想!從你當兵起,我等了你七年;你複員回來,我又等了你三年。我爹說得很對,你和福泉一般大,晉娃現在都快十歲了,你呢?你得到了啥?你啥也沒得到!我已經二十七了,在咱們村裏,我已經是快要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我爹財頭重,你娶不起我;你又走不出去,死窩在這窮地方。但凡你能走出去,我爹那塊我不怕,咱倆私奔!他把我咋不了。過上一兩年,他就是心裏不接受,但在麵子上也得接受你!可是你沒有,你沒有那個膽量,也沒有這種魄力。十年!咱倆在一起十年了,村裏是個人都知道!可是我們沒成,你心不甘,我心裏更苦!”翠翠姨說著,淚珠在臉上緩緩流下。起風了,風吹散了翠翠姨的頭發,一絲頭發粘在翠翠姨的嘴角,她沒有去擦拭,而是眼望著西北方向靜臥在這冬日暖陽中的村莊,任淚水在臉上流淌。
風吹起翠翠姨脖子上係著的粉紅紗巾,一會兒遮住了她的半邊臉,一會兒又緊貼在她的脖子上。晉娃看到,也許是翠翠姨走得急,黑色的料子褲上沾了一點土,是那麼的顯眼。他默默走了過去,為翠翠姨撫幹淨。
晉娃記得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很喜歡和翠翠姨在一起。有時候地裏農活忙了,他們就會讓翠翠姨幫忙做飯;要是有事外出夜裏回不來,就讓翠翠姨睡在家裏,陪晉娃過夜。因此,晉娃從小也非常依賴翠翠姨。現在翠翠姨出嫁了,晉娃的心裏也是空落落的。
俊來叔站在翠翠姨對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知道嗎,結婚那天,在冠戴、出門前,我一個勁地哭。我哭咱倆的感情,哭我們曾經的歲月,哭我爹見錢眼開不顧我的想法,我媽都看不下去了說:‘好娃哩,女人都有這一回,你舍不得爹娘,村裏人都看見了。’可是,她哪裏知道我哭啥嘛!車過蠍子嶺的時候,我聽到你吹的嗩呐聲,我看見了你和晉娃。你知道嗎,那天我的臉在車窗上都壓成了柿餅!”翠翠姨哽咽著繼續說道,“從十七歲到二十七歲,我把最美的十年都給了你。你一天不好好掙錢,老說丟不下這窮地方,虧你還是見過世麵的人呢!是,你自小在這裏長大,我自小也在這裏長大!從小到大,這裏變了沒有?窮根已經在這裏紮下了!我可以跟你過窮日子,我爹不行!他要臉麵,他心疼我!”
“不!你不能這樣說,這裏是窮,可是我們祖祖輩輩都在這裏生活著。別人可以嫌棄這裏,我們不能!我們要改變他!”俊來叔打斷翠翠姨的話說,“可是,你不給我機會……”
“不是我不給你機會,是你自己沒有把握住機會。你沒有說服我爹;你沒有也不敢做出有魄力的事!算了,米已下鍋,木已成舟,說再多的話也沒有用了!你好自為之吧!”翠翠姨說完,不等俊來叔反應過來,就捂著嘴哭著跑下了蠍子嶺。
“難道,你忘了咱倆在桃樹地裏的約定嗎?”俊來叔朝著跑遠的翠翠姨喊道。
聽到俊來叔喊出的話,晉娃想起俊來叔給父母說過的那件事。
那是俊來叔剛複員回來,也是在這個年旮旯裏,俊來叔和翠翠姨在六爺爺家的桃樹地裏幫忙施底肥。幹活間隙,他們看見路上過來一隊接親隊伍。豔陽下紅雙喜鮮亮,寒風中彩旗獵獵。翠翠姨紅著臉對俊來叔說:以後你也這樣來娶我。俊來叔拍著胸脯說:沒問題!六爺爺在邊上聽見了說,接親這一下有多熱鬧不重要,關鍵是兩人要心對心……
一道道山來一道道水,
藍個瑩瑩的天上飄白雲;
一陣陣的那個風來喲揚起一股股沙,
黃沙漫漫的高原上一眼就看到了你的家。
明晃晃的嗩呐熱鬧鬧地吹,
鮮紅紅的轎子緊相隨;
笑嘻嘻的喜娘拉著你的手,
紅彤彤的蓋頭蓋著你的頭。
眼看著妹妹你上了轎,
哥哥我眼淚心裏流。
樹梢梢上的花喜鵲叫喳喳,
新女婿跟著新媳婦回娘家。
陽婆婆升起了一竿竿子高,
娘家媽就迎在了門口笑。
熱騰騰的酒菜端上了桌,
拽過了女婿你快桌前坐;
拿起了筷子斟滿了酒,
又是吃來又是喝。
棗圪針樹上果果子紅,
妹妹我到窯頂上把那哥哥想;
一片片白雲一陣陣風,
為見妹妹哥哥跑得心發慌。
眼望著哥哥心裏頭笑,
不由得眼窩裏淚蛋蛋兒掉;
回想過去就像一場夢,
不知這夢啥時再續上。
話沒說夠日頭影子斜,
一家的日子過兩家。
南雁雁北飛又把故鄉回,
你我二人心對心;
假如人生有來世,
咱再快快活活過他幾十春!
遠處,又有人在唱信天遊了,聲音沙啞但非常有磁性,尤其是曲中男女二人對唱的部分,他用自己的變聲唱得惟妙惟肖。雖然看不到人,但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六爺爺在唱。晉娃不知道,六爺爺的肚子裏裝著多少信天遊,裝著多少心酸的事。奶奶說,六爺爺的信天遊都是用苦水水泡出來的。可是晉娃看六爺爺一天樂嗬嗬的樣子,他哪裏有苦水?就是聽剛才唱的曲調,也是有喜有悲,抑揚頓挫,野味十足。
翠翠姨跑下蠍子嶺,也許是聽到了六爺爺的歌聲,她沒有再走,而是站在碾子溝的溝沿上,麵對蜿蜒向遠方的深溝方向。
溝裏煙嵐霧靄,隻有風在耳際吹過,發出尖銳的嘯聲。
翠翠姨在想什麼呢?
三片就在離翠翠姨不遠的地方放羊。俊來叔站在嶺上的土崖邊上,看著溝沿上的翠翠姨,看著落淨了葉子的棗圪針樹上的那幾粒鮮紅的、圓潤的幹酸棗和在風中瑟瑟發抖的幹枯的狗尾巴草。
六爺爺唱著信天遊,打著一群羊又過來了,走到俊來叔跟前,看了一眼溝沿上的翠翠姨,說:“這下心盡了吧?”
俊來叔悲傷地說:“我活的都不如三片!”
“憨娃,說的什麼話!聽到我剛才唱的小曲了吧?唉!”六爺爺歎了一口氣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認命吧,娃呀!以後的日子稠著呢,想法子怎麼把日子過好,這才是正事。”
俊來叔拉過晉娃,蹲下身子盯著晉娃的臉說:“好娃咧!叔和你翠翠姨的難場你都看到了吧?叔就是這下場!叔難受,你翠翠姨更難受。家裏窮,沒文化,我們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你一定不能再像我們這樣,你要爭口氣!好好念書,以後考上大學走出去,不要再遭我們的罪!”說著,淚水從俊來叔的眼窩裏一股股地流出來。
這下,晉娃才知道俊來叔讓他一起來蠍子嶺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