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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放眼一場空

爬上窯頂,太陽剛坐在了稷王山的山尖尖上。晉娃嘴裏呼出一團團的白氣,隆冬的空氣清冽而又純淨。

虎子已經超過晉娃,在前麵顛著小步。

站在窯頂上,可以看到翠翠姨院子裏搭的紅帳子,可以聽到雜亂的人聲。高音喇叭裏,正播放著蒲劇名家景雪變的《櫃中緣》:

許翠蓮今日裏好羞慚,

悔不該在門外做針線,

相公進門人若見,

難免過後說閑言,

要說長來要道短,

誰能與我辯屈冤……

在景雪變歡喜俊俏的唱腔中,晉娃撒開腳丫子,朝蠍子嶺跑去。虎子嘴裏咕嚕著,時而跑在晉娃的前麵,時而跟在晉娃的後麵,時而又在晉娃腳底下絆躂著,急得晉娃恨不得踢虎子幾腳。

忽然,景雪變清脆的聲音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沙啞蒼老的嗓音:“各位事上幫忙的請注意,各位事上幫忙的請注意,馬上開早飯啦,馬上開早飯啦!請各位在事上幫忙的趕緊回來,馬上開早飯啦!”

緊接著,晉娃的耳朵裏傳來母親的喊叫聲:“晉娃——,晉娃——,回來吃飯啦——!”

晉娃沒有理會,還在向蠍子嶺飛奔。

到了嶺下,晉娃看見巷裏的三片在放羊。聽奶奶說,三片小時候得了四六風,喝多了牛黃,被藥成了憨憨。三片爹一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這個憨憨娃,臨死前,拚盡家底,為三片買了幾隻羊讓他放著,也算是給他的傻兒子留下了安身立命之本。三片爹去世後,三片就和他娘苦度日月。現在已經四十多歲了,也沒個婆娘。

晉娃跑進三片的羊群裏橫衝直撞,驚得羊兒上躥下跳。有一隻山羊作勢要頂晉娃,晉娃衝過去一把攢住羊角,雙手一用勁,“嗨”的一聲,山羊就躺在地上了,在晉娃的膝蓋下“咩咩”地叫著。三片“喲,喲”地喊著,揮舞著放羊鞭子跑過來。晉娃一看不對勁,忙放開羊角。山羊起身跑了,晉娃一邊站起來,一邊衝三片大聲喊叫著:“憨三片,憨三片,老了死了沒人管!”一邊衝出羊群。虎子齜牙咧嘴朝三片低聲嘶吼著,晉娃喊了一聲:“虎子,走!”虎子忙跟上了晉娃的步伐。

三片一對八字眉下,是一雙空洞呆滯的眼睛,頭發像刺蝟一樣亂糟糟地奓著,一臉苦相裏永遠都浮現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消瘦的臉上胡子拉碴,嘴唇上永遠都吊著兩條清鼻涕;身上衣裳單薄,在寒冷的天氣裏弓著腰,聳著肩,捯換著雙腳,把手裏的鞭子甩得啪啪響,含混不清地說:“你看,你媽來了,你媽要打你呢!”

晉娃回頭向三片做了個鬼臉,帶著虎子向嶺上跑去。

他邊跑邊在嘴裏嘟囔著:“什麼天造地設,什麼佳偶天成,屁!一幫子見錢眼開的東西,一幫子言而無信的家夥!”

上到半坡,晉娃就可以看到嶺上小小的人影,那是翠翠姨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也是晉娃的“忘年交”俊來叔。

“虎子!”嶺上那個人影喊了一聲。虎子“汪汪”地叫著,聳著身子幾下就躥上了蠍子嶺。

俊來叔當過兵,見過世麵,長得也排場:一米八的個頭,挺直的腰板,濃密的板寸,嚴肅的表情,總顯得他精神抖擻,勇武有力,英俊異常。一對濃黑的劍眉下是一雙雙眼皮大眼睛,國字形的臉上永遠都是不苟言笑的表情,不熟悉的人看到的是他的冷峻,隻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他隨和的性格和心裏的火熱……

當兵前,俊來叔和翠翠姨的關係最好,巷裏人都說他倆是天造地設的一雙。二人眼看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俊來叔卻當了兵。

在青海當兵三年後,他複員回到了村裏,翠翠姨的父親王興龍嫌俊來叔一沒有學到技術,二家裏沒有蓋起新房,三在外麵“逛”了幾年啥也沒落下,於是就改弦更張,把翠翠姨許給了鎮上“向陽”商店許老板的兒子。

聽說鎮上那位向陽商店許老板的兒子是司機,整天開著一輛紅色的大汽車走南闖北。那輛大汽車,晉娃也見過。那是翠翠姨定親的時候,那位許老板的兒子開著大汽車來過一趟。進村的時候,滿村的人都出來看稀罕,不寬的巷裏滿是人,急得那位許老板的兒子直摁喇叭,聒噪得巷裏人直捂耳朵。“什麼人嘛!就顯得你有汽車?”巷裏人嘟囔著,漸漸散去。

當然,晉娃也看了。汽車雖好,但那位許老板兒子長得並不好,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圓圓腦袋上頭發少;粗短的胳膊粗短的腿,圓滾滾的肚子矮墩墩。走起路來喜歡背著手,攢著小碎步,遠遠瞧去,就像是個滾動著的山藥蛋。與高大英俊的俊來叔相比,差遠了!可是,英俊不能當飯吃,英俊不能當錢花,縱有千般不情願,翠翠姨還是要嫁給許老板的兒子了。

聽說翠翠姨哭過,也鬧過。晉娃記得,有好幾次翠翠姨出門,臉上都圍著紅紗巾,隱約可以看到腫得高高的臉;走路看得出她的腿微微瘸著,聽母親說是翠翠姨偷偷出去與俊來叔看電影、逛縣城,被她父親打的。翠翠姨挨打的事俊來叔也知道,每一次他都撫摸著翠翠姨受傷的臉,難過得直掉眼淚。有幾回翠翠姨甚至被打得起不了炕,俊來叔急得找晉娃父親幫忙。從他們的對話中,晉娃聽說翠翠姨曾經商量著和俊來叔私奔,晉娃父母也支持他倆私奔,晉娃也想著讓俊來叔和翠翠姨出走,可俊來叔終究丟不下他娘福嬸,三合計兩猶豫,結婚的日子也就到了。

翠翠姨終究拗不過她的父親,她認命了,可俊來叔還不死心。

晉娃喘著粗氣跑上了蠍子嶺。這蠍子嶺是晉娃所在村莊鳳翔村的至高點,呈東北—西南走向,橫亙在村莊的東南。站在這蠍子嶺上,往東看,是稷王山,遠遠地可以看到山頂上那座棒槌塔;向南望,東南是一條由南向北流動的小河——飲馬河,到了蠍子嶺前一拐,依嶺由東向西,嘩啦啦地流向西邊的大河裏。正南不遠處就是南祥村,以河為界,河東是一層層的梯田,河西是一望無垠的平川。西南方向是孤山,古稱綿坪,又稱介山,相傳當年介子推就被燒死在這座山上,至今山上還遺存有介子推燒死時扶過的老柳樹;有後世民眾為紀念介子推而修建的介子推祠,因祠堂廣植柏樹,又叫柏林廟。每年清明前夕附近村民都前來迎神賽社,折柳還家;每年六月六,山腳人家都會結朋引伴,闔家出動,上廟朝山。這山四麵為川,孤獨地矗立著。山腳下不遠處就是縣城,遠遠地可以聽到縣城裏嘈雜的音樂聲。東北方向,是一條依嶺而修的公路,是村裏去往鎮上唯一的路徑。公路以北是一條深溝,順公路而蜿蜒,溝壁土崖直立,溝沿長滿了杜梨、酸棗等雜樹;溝底黃土柱林立,坑窪不平,枯黃的蒿草薄薄地附著在地上。這條溝到晉娃家窯後,轉而向北,與另一條叫作碾子溝的深溝相通。碾子溝頭,一條東西走向的深溝,從村北穿過,一直向西,直到溪灘地,因與龍行村毗鄰,因此叫作龍行溝。溝南就是晉娃所生活的鳳翔村。如果站在溪灘地向東望去,村莊的情形就如同一隻振翅欲飛的鳳凰。窯洞、小院依地勢而建,層層疊疊,到溝邊戛然而止。此刻站在嶺上,村裏的情形一目了然。村子西邊是一馬平川的溪灘地,再往西就又是村莊座座,直到土崖邊,崖下就是日夜奔湧的大河。

“哎喲,俊來叔……”晉娃累得齜牙咧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句話沒有說完,俊來叔就用手朝蠍子嶺東北方向一指,用絕望的語氣說道:“你看,來了!”晉娃忙又站起,順著俊來叔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但見蠍子嶺下的那條黃土道上,一隊由大汽車、小汽車、拖拉機組成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開了過來。樂隊師傅們坐在拖拉機上,數杆彩旗也插在拖拉機上。在拖拉機行進的過程中,彩旗獵獵,更增添了喜慶的氣氛。

漸漸地,車輛前方貼的大紅“囍”字也看見了。車隊所過之處,揚起滾滾黃塵,久久不散。

晉娃和俊來叔站在蠍子嶺上,眼睜睜地看著迎親車隊從嶺下駛過,駛向了翠翠姨的家裏。

臨進村的時候,迎親鞭炮炸響了;熱鬧的鼓樂奏響了。晉娃吃驚地聽到,許家迎接翠翠姨所使用的樂隊不是嗩呐,而是洋鼓洋號,這可是村裏結婚人家的頭一遭!遠遠望去,似乎都可以看到洋號的黃銅在明亮的陽光下閃著金光。

遠遠地,能看到翠翠姨家裏人們在進進出出,還可以看到門上貼的鮮紅的對聯,隻是看不清對聯上的字。但晉娃閉上眼睛都記得那副對聯的內容:

龍騰蓬門金蕭鼓瑟迎佳婿

鳳翔梧桐彩旗招展送姝媛

這是晉娃語文老師撰寫的。

“還有洋鼓洋號……”話還沒有說完,晉娃的後腦勺就挨了一巴掌。俊來叔說:“咋,眼饞啦?”晉娃立即明白了自己的立場,說:“我才不眼饞呢!你的家夥呢?也拿出來亮一亮!”俊來叔從懷裏掏出了一柄小巧的嗩呐說:“帶著了,這還能忘得了?”

臨近中午,晉娃看到翠翠姨家的大門裏出來了一串串的人,那裏麵應該就有一身新娘裝扮的翠翠姨,晉娃閉上眼睛都能想象出翠翠姨的美麗來。可不是嘛,不光晉娃看著翠翠姨美麗,就是村裏人都說翠翠姨是個人樣子!她鵝蛋形的臉上五官精巧而秀氣,一頭秀發如黑色瀑布披在肩上,一柄粉色的塑料發卡讓她有了幾分小女生的可愛。一雙鳳眼彎彎,總喜歡微眯著眼看人;兩片紅唇如丹,包含如貝皓齒;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讓她看上去亭亭玉立,不胖不瘦的身材更讓她看上去玲瓏有致。聽俊來叔說,翠翠姨讀過好多書,豐富的閱讀量讓她的身上有了農村姑娘身上少有的書卷之氣。

晉娃和俊來叔看著,雖然陽光很好,但是天氣依然很冷。剛跑上來的一身汗,經過這清冷的西北風一吹,晉娃如在寒窖,禁不住渾身瑟瑟發抖。再看俊來叔,鼻尖上也吊著清鼻涕。

新娘上車了……

迎親車隊開動了……

漸漸地,迎親車隊來到了蠍子嶺下,俊來叔不失時機地將嗩呐噙在了嘴裏,腮幫子一鼓,一聲犀利的樂聲衝天而出,是《送情郎》的曲調。就在迎親車隊經過蠍子嶺下的時候,晉娃看到了汽車窗玻璃上壓扁了的一張臉,那是翠翠姨的臉。

唉——

我送我的親妹子出了門,

不知道你心裏想的誰。

我看見妹子你的人影影,

你這就成了別家的人!

俊來叔撕心裂肺地吼著,腦門上青筋暴出,滿臉清淚。最後一句歌詞唱完,“嗷嚎嚎……”俊來叔終於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晉娃不知該怎樣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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