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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萬古流黃河萬古流
高林照

第二章 宦海沉浮

1

士農工商,商是四民之末,做生意的地位最低下。因此,鄭家除了拿錢賄賂官府並與土匪交好之外,一直想自家出個當官的人,一則是為了撐起鄭家門麵,二則是為了保護鄭家資財不受侵犯。特別是經過鄭英魁被邙山上倆小毛賊綁票一事,更讓鄭家大掌櫃鄭振昌下了狠心,無論如何家裏要出個當官的。怎奈鄭家做生意是天才,讀書考功名卻都屢試不第。不過,到了鴉片戰爭後,大清朝接連割地賠款,清廷財政吃緊,賣官鬻爵盛行。加之鄭英魁被邙山上倆小毛賊綁票之後,突然開悟,開始用心讀書了,鄭振昌仿佛從中看到了鄭家入仕當官、改換門庭的希望。道光二十八年,鄭振昌瞅準時機,用錢開路,為年僅十七歲的鄭英魁買了個官——洧川縣驛丞。那個官雖不入品,但畢竟是鄭家第一個當官的人,鄭家的祖墳總算冒出青煙了,鄭家上下自是榮耀。

清朝的官製分為九品十八級,驛丞、典史不在九品之內。驛丞是負責郵傳迎送的小官,提供舟車夫馬、糧草食宿。那時候,全國共有二百個左右的水馬驛站,有的州縣設這個驛丞,有的就沒有,有的驛站人多,有的人少,全由當地水陸交通情況而定。河洛縣也有一個陸路馬驛,叫洛口驛,屬河南府,而洧川驛站也是陸路馬驛,屬開封府,於明朝成化十一年設置,留用至今。洛口驛與洧川驛中間隔了兩個驛站:郭店驛和廣武驛。

鄭英魁赴任之前,先到祖墳燒紙敬香,又來到鄭氏祠堂祭拜祖先。

這時的鄭家村,除了鄭振昌、鄭雲祥、鄭英魁這一支脈,加上從其他地方遷移來的姓鄭的,鄭氏家族已經有幾百人了,鄭氏在鄭家村成了最大的姓,而且集資修建了鄭氏宗祠,逢年過節,大事小事,焚香禱告,敬若神明。

鄭英魁在爺爺鄭振昌和父親鄭雲祥的陪同下,來到鄭氏宗祠。這時的鄭氏宗祠規模並不大,隻是一進院落,三間瓦房。

鄭英魁洗手敬香,跪在鄭家先人牌位前,喃喃禱告:“列位祖宗,我鄭英魁承蒙先祖恩澤,到洧川赴任驛丞,請祖宗放寬心,我一定不忘先祖重托,待到我加官晉爵、功成名就,屆時再禱告列祖列宗,告慰先祖在天之靈!”

祭祠完畢,鄭振昌說:“雲祥,英魁,來,坐這兒歇會兒吧,咱爺兒仨嘮嘮嗑。我跟你爺兒倆說啊,我是老了,沒事就愛到祠堂來,坐到祖先的牌位前,跟祖宗掏心窩子說說話,叫祖宗聽聽。我隻要跟祖宗說說話,心再亂再煩,就都靜下來了,我這心裏舒坦著咧。今兒個啊,列祖列宗在上,我得在這兒說說心裏話。”

爺兒仨各自找椅子坐下了。

這正是一年中冰雪融化、惠風和暢的初春季節,南燕北歸,幾隻春燕來到鄭家祠堂,在祠堂屋簷下飛來飛去,銜著泥巴和樹枝,搭建溫暖的小窩。鄭英魁跑到院裏折了一根樹枝要把燕子轟走,鄭雲祥止住了他,說:“魁,燕子來咱祠堂裏壘窩,是吉兆啊。再說了,做人要‘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咱鄭家能有今天,雖不算發達顯貴,倒也衣食無憂,你還捐了個小官做,官雖不大,不過好賴也是吃皇糧的人,在鄭家村,最起碼沒人敢再欺負咱。咱應當感恩戴德,對一草一木、一個小動物,都不可輕易傷害,那也是生命,要心存善念,方得長遠。”

鄭振昌點點頭,說:“魁,你爹說的有道理。人都說,無商不奸,做生意是為啥?做生意就是為了掙錢,掙錢天經地義,不過,咱鄭家做生意,是以誠信為本,隻有心誠,生意才能像長流水,源源不斷。心要誠,就要當好人、發善心、走正道。”

鄭英魁似懂非懂地說:“爺,爹,我記住你們說的話了。不過,俺覺著,人要是心太好了,光受人欺負,要是不會打架,就挨人打。”

鄭雲祥說:“魁,好人一生受氣,可一生平安,‘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啥事都是公平的。”

鄭振昌說:“魁,當個人,對不如咱的人,咱同情他,可憐他;對於那些欺負咱的人,咱就跟他拚到底,不會饒了他。說白了,就是對好人要好,對壞人要壞。”

鄭英魁說:“還是爺說得有道理,不能光當老綿羊。”

鄭振昌說:“我是老了,能忍則忍,膽子小多了,到老了才悟出倆字。”

鄭英魁問:“爺,哪倆字?”

鄭振昌一字一句地說:“小心。”

鄭英魁說:“爺真是老了,小心啥呀?”

鄭雲祥說:“魁,咋能跟爺爺這麼說話?沒規矩,給你爺爺磕頭賠不是。”

鄭振昌說:“不必了,魁還小,還不太懂事。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初生牛犢不怕虎,成人全靠事上磨。你這次出遠門做官當差,很多事自然就明白了:剛做官的人,都有在鄉裏自誇的心念,也有徇私枉法的意圖,尤其要時時小心,日慎一日,居安思危,重戒深切,若己不勝,若己不終。就像古人說的,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栗栗危懼,若將隕於深淵。”

鄭雲祥說:“爹說的是啊。”

鄭振昌歎了一口氣:“我是窩囊了一輩兒,也沒有幹出個啥名堂,咱鄭家的希望就在你爺兒倆身上了。”

接著,鄭振昌對鄭英魁說:“英魁,你要當官了,這是咱鄭家頭一回當官,是咱祖墳冒青煙了。我老了,話多,雖說不知道官場的禮數,可是,不管你愛聽不愛聽,不管中用不中用,趁這機會,在列祖列宗麵前,我還想囉唆幾句。”

鄭英魁說:“爺,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您老說吧,您說的有用,我聽著咧。”

“你到了洧川縣,人生地不熟的,啥事多長個心眼,自己照顧好自己。”

“爺,您放心吧,我已經長大了,我會注意的。”

“你人是長大了,個子也長成了,比您爹和我的個頭還高,不過,你的心還沒有長大,還不成熟老練。你要記住,在人家的地麵上當官,可不許胡來,要當好官,當清官,為朝廷分憂,為蒼生謀利,好讓祖宗放心,讓咱鄭家青史留名。”

“爺,我隻是個驛丞,不是什麼大官,辦不了什麼大事。”

“英魁啊,別管官大官小,在啥位置都要好好幹。雖說咱這官是拿錢捐的,不是走的正途,可越是這樣,咱越不能讓人家看不起咱,咱越要幹出個樣子讓人家看看。”

“爺,您說得有道理,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當個驛丞,那是伺候人的活兒,隻要眼裏有活兒就行了,也不需要多大的學問,我隻要眼勤腿勤手勤,我會幹好,請爺放心。”

“那不對,再小的官也是官,肚裏也得裝墨水,到那兒有空就讀讀聖賢書,不光長學問,還長見識,學學為人處世。”

“是咧,爺,我小時候雖說好玩不好讀書,不過,我如今已經開始讀書了,不光讀有字之書,我還要讀無字之書,畢竟人情世故的書更有用。”

“是咧,你這一去,道阻且遠,辛苦漫長,爺爺我實在是不放心。不過,你隻要記住四個字,就能一帆風順,不會有大的災難。”

“爺,哪四個字?”

“這四個字嘛,就是勤、儉、謙、和。”

“勤、儉、謙、和。”鄭英魁一字一頓地說。

“是咧。勤,一勤天下無難事,勤能補拙是良訓,笨鳥先飛,天道酬勤……如此多的名言,都說明一個道理:勤奮是成事的不二法寶。要黎明即起,灑掃庭除,披星戴月,朝朝暮暮,隻要日積月累地勤奮讀書和支差,即使不能有大的成就,但一定能順風順水、無災無難。儉,成由勤儉敗由奢,古人總結的教訓太好了。儉能養德,也就是說,節儉能使一個人的品行高尚,成為一個大家尊重的人。如今咱家不缺錢花,可也絕不能成為奢侈浪費的理由。即使家裏再有錢,如果節儉過日子,也能使家業長盛不衰。到了洧川,當個驛丞,見的達官富豪多,不要與人比吃比喝比穿比用,隻比誰踏實肯幹,隻比誰肯吃苦。不過,節儉並非摳門,掙錢就是用來花的,但是,要知道哪些錢該花,哪些錢不該花,花錢要花在正當處。在該花錢的時候毫不吝嗇,在不必花錢的時候則能不花就不花,能省則省。掙錢不易,花錢也不易,也是一門學問。”

“爺,哪些錢該花,哪些錢不該花?”

“哪些錢不該花我剛說給你聽了。哪些錢該花呢?請客送禮不要可惜錢,要大方些。跟人一塊兒吃飯,咱結賬,不讓人家掏錢。誰家有難處了,花錢幫幫人家。把錢花在交朋友結人緣鋪世路上,這錢就值,這錢就不要可惜。”

鄭英魁點點頭說:“爺,你說得真好。那麼,謙字是咋說呢?”

“人在沒有成事的時候,往往是很謙虛的,能夠虛心向別人學習,也能夠聽得進別人的不同意見。三人行必有我師,三個臭皮匠頂一個諸葛亮。學學這個人的這個優點,再學學那個人的那個優點,學別人的優點多了,你就比你學過的所有人都強。要與人交往,就要放開心胸,利用一切機會虛心向別人學習。可是,可怕的就是功成名就的時候,特別是一直順風順水的時候,這時候最容易驕傲自滿、目空一切、張牙舞爪、不可一世,最可能聽不得別人的不同意見。到了這個時候,其實就是最危險的時候,很快就會大難臨頭,那些想不到的災難就會從天而降。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禍,而說起來,根源還是在自身,歸結起來就是一個原因,就是忘了這個‘謙’字,忘記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忘記了一山更比一山高、一浪更比一浪強的道理,忘記了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的道理。你記住,小心駛得萬年船,越是有成就的時候,越是一帆風順的時候,就越要腦子清醒,越要謙虛謹慎,越要如臨深淵,萬分小心。”

鄭雲祥也在一邊說:“魁,你爺給你交代的話,都是他一生的經驗啊,出門在外,你可要記好。”

“爹,我會記住的。”

鄭振昌繼續說:“特別是這個‘和’字,是為人處世的根本,也是避災免禍的法寶。天地之氣,暖則生,寒則殺。故性情清冷者,受享也涼薄。唯和氣熱心之人,福厚而澤長。為人要和氣,做事要爭先恐後,做人要你推我讓,做事要誌存高遠,做人要學低學矮。兩人見麵,先熱情地打招呼,兩人走個碰頭,抱拳請人先行。平時見人一麵笑,說話總說好好好、中中中、行行行、不錯不錯不錯。人都愛聽好聽的,你說他好,他心裏高興,事情就好辦。即使是遇到糾紛和爭執,也要以和為貴、和氣生財。常言說,抬手不打笑臉人。即使遇到的人說孬話、說狠話、說風涼話,咱大人大度,就對他笑臉相迎,看他能咋著?他也就沒脾氣了,災難就化解了。即使是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咱,咱跟他鬥,也要適可而止,得饒人處且饒人,得放手時且放手,鬥不是目的,天天鬥來鬥去,兩敗俱傷,沒有贏家,啥事也辦不成,好鬥逞勇是禍不是福。鬥是手段,和才是目的,和睦相處,和和氣氣,才是人生正理。魁,‘勤、儉、謙、和’,隻要你記住這四字經,就會順風順水、平平安安,很有可能會成就一番大事業。即便因為各種緣由,沒有大的成就,也能保住咱家的好日子,沒有大的災難。所以,把這四字經時時掛在嘴邊、記在心上、刻在案頭,非常要緊。”

“爺,您就放寬心吧。不過,我有一事不明白。你說兩人見麵,我要先熱情地打招呼,我為啥要敬他?兩個人走個碰頭,我要抱拳讓他先走,我憑啥讓他?我憑啥怕他?他算老幾?”

鄭振昌說:“魁,你問得好。這裏邊可有大講究啊。人出門在外,啥事都會碰到,啥人都會遇到。不想招災惹禍,就要學會不管人。”

“不管人?”

“對嘍。人都好管人,可不管人才是避災免禍、平平安安的根本。啥是不管人?就是說別管人家咋樣,你別管。不要總瞅別人的不是,或者見不得別人的好,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小鳥吃米雞吃穀,各人自有各人福,各人自有各人的修行,各人自有各人的因果,各人自有各人的禍福,各人自有各人的宿命,跟你有啥關係?你管好自己就中了。人家過得好,咱不眼紅,說不定人家前世積了大德了;人家過得不好,咱也不看不起人家。咱不能拿咱的眼光去要求人家,人家有人家的活法,有人家的想法。咱又不是他爺他爹,咱管不了人家,咱也沒必要管人家。隻要不管人,就少生很多閑氣。對於你說的為啥要敬人、為啥要讓人,其實還是個不管人。因為你不知道對麵來的是啥人,如果是個好人,那就罷了,如果是個孬人,你對他不理不睬的,你跟他較起勁兒來,不是災禍一場嗎?關鍵是人活一世不容易,有很多事要幹,特別是你,還有大事要做,在這些小事上勞神費腦不值得。人要有舍有得,那些爛人和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就不要管他。記住,小處不爭大處爭,大事不讓小事讓,小不忍則亂大謀,隻有不在這些小事上費勁,你才有時間和精力去幹大事。人活一輩子難哪,不管哪個活下去的人都了不起,都是個人物。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災難,隻有處處小心,學會不管人,學會多讓人,才能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讓走的是災禍,躲掉的是麻煩,得到的是舒心和平安。啥事讓啥事不讓,啥人讓啥人不讓,這都是大智慧呀,需要用心去揣摩。”

鄭英魁連連點頭,“爺,你說得太好了,您老真是個大聰明人。不過我有一點兒不明白。爺,你說不管人,可是,當個官咋弄?別說當大官了,就我這小小的驛丞,恐怕也得管人吧?還有,像咱家這麼大的家業,那麼多的長工短工,不管理能中嗎?做生意當個掌櫃,手下那麼多人,不管能行嗎?”

鄭振昌聽到這裏,微微點點頭,笑著說:“魁呀,我沒看走眼,你想得很深哪。你問得好,問得有道理。我說的不管人,是對大多數跟咱沒啥關係的人來說的。要是當官、當掌櫃、當一家之長,那可得管人,不管會中?管理管理,你不管他,他不理你。不過,管人就是生氣的活兒,管人就像掂棍喊狗,越喊越遠。會管人的人輕鬆愉悅,不會管人的人焦頭爛額,管人有很大的學問,我以後慢慢講給你聽吧。”

鄭雲祥也說:“魁,你爺活了一輩子,走過的路比你走過的橋都多,吃的飯比你掉的饃花兒都多。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可要記住你爺說的話,這都是書上沒有的做人之道,這都是金玉良言。”

“爹,我全都記下了。”

“魁,別嫌我人老了囉唆,我還有些話要交代給你。好孫子,出門在外,嘴要甜。常言說,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說好話也是積德行善,反正說好話也不花錢,給人家說兩句好話你還有啥舍不得的呢?記住,跟人說話,你就隻揀那好聽的話說,咋好聽咋說。千萬別說氣頭話、風涼話、帶口頭語的罵人話,更別背後議論人的是非。”

“爺,光說好聽的話不是在撒謊嗎?不是不能說謊話嗎?”

“魁呀,也不是都不能撒謊,要看你是想弄啥咧,你要是為了害人而撒謊,那就不對了,可你要是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傷害而撒謊,那是善意的謊言,是說話的技巧,是智慧,沒啥不可。”

“爺,我懂了。”

“你還要磨磨自己的性子,遇事別急躁,急也是災難的根源。著急則暴躁,暴躁則發火,發火則生氣,生氣則吵鬧,吵鬧則災凶。語遲終富貴,步緊必貧窮。你看那些幹大事的人,都是不緊不慢、語遲行緩,不著急,慢慢來的。毛毛糙糙、咋咋呼呼不中。不管遇到啥事,不要著急發火,越是事急越不能急,越急越出錯。即便有些事出乎自己的意料很糟糕,也要先靜一靜再說,靜下來,有難事就想法兒去辦,這個辦法不行想別的辦法,想不出辦法就等等再說,辦法總是會有的。遇事先找找原因,是自己的原因還是人家的原因,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想清楚想明白了再說。生氣就更沒必要,有啥氣可生?有人說,我也知道生氣不好,可就是做不到不生氣。其實啊,還是那句話,隻要不管人,就能做到不生氣。生氣一般都是因為別人,沒有必要,氣他幹啥?他又不是我,我又不是他爹他爺,我管他幹啥?如果遇到惹不起的惡人、小人,惹不起咱躲得起,打一回交道知道他是啥人了,以後少來往、少說話,免災躲禍。氣自己無能,埋怨自己沒用,也沒必要,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誰都有缺陷,找著自己的不是,以後操心改了就是了。唉,還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憨山德清大師寫的《醒世歌》好啊,‘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處隨緣延歲月,終身安分度時光。休將自己心田昧,莫把他人過失揚。謹慎應酬無懊惱,耐煩做事好商量。從來硬弩弦先斷,每見鋼刀口易傷。惹禍隻因閑口舌,招愆多為狠心腸。是非不必爭人我,彼此何須論短長。世事由來多缺陷,幻軀焉得免無常。吃些虧處原無礙,退讓三分也不妨。春日才看楊柳綠,秋風又見菊花黃。榮華終是三更夢,富貴還同九月霜……’”

“爺,您說得太對了,我明白了,您的話我一定謹記在心。”鄭英魁使勁兒點頭。

鄭振昌聽了哈哈大笑:“魁呀,真是個聰明的孫子啊。我剛教你見人要學說好聽的話,你這嘴呀像抹了蜂蜜一樣,便開始誇您爺我了,開始哄我開心啦,你這是現學現賣呀。”

鄭雲祥和鄭英魁聽了,也哈哈笑起來。

2

鄭英魁走馬赴任之前,在家大擺宴席。熱鬧幾天後,選了個黃道吉日,準備啟程。臨走前,鄭振昌又送給鄭英魁一套《二程全書》,這是宋代思想家程顥和程頤兄弟倆的合集。程顥和程頤受學於理學創始人周敦頤,後來獨創了“天理”學說,也稱之為洛學,因為程顥和程頤的老家在洛陽伊川縣,而伊川縣與河洛縣地邊搭界,所以河洛縣當地人深受理學的影響,鄭家自然是理學的忠實信徒。

鄭振昌說:“魁啊,到了洧川,公務不忙了,你多讀讀《二程全書》。”

鄭英魁說:“爺,我天天讀《二程全書》。我有一套《二程全書》了,你不用再給我了。”

鄭振昌說:“你有是你的,爺再送你一套,你那套讀爛了,再讀我這套。”

鄭英魁說:“爺,《二程全書》我已爛熟於心。”

鄭振昌說:“你爛熟於心,那你說說,《二程全書》說的都是啥意思?”

“啥意思?不就是講理的嗎?理學以‘理’為主,認為‘理’先於萬物,而人欲蒙蔽了本心,便會損害天理,要通過‘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達到‘存天理、去人欲’的目的。”

“你再說說啥是存天理?啥是去人欲?”

“比如說吃飯,人吃飽飯叫天理,因為不吃飯就要餓死,這是天理;而吃好飯就叫人欲,吃美味佳肴,那就是欲;比如穿衣服,穿得暖和叫天理,要是不暖和人就要挨凍,甚至要凍死,而穿好衣服就是人欲,沒必要穿錦衣華袍;再比如成親,找妻子是天理,沒有妻子怎麼傳宗接代?而納妾就是人欲,就是不該有的欲望。”

“嗯,說得對。”

“爺,我讀《二程全書》,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問您老,我要出遠門了,到了他鄉當官難免會有各種吃喝玩樂的應酬,我想問問,我還存天理、去人欲嗎?”

鄭振昌義正詞嚴地說:“那是自然。”

鄭英魁說:“爺,人要是沒有了欲望,活得那麼苦,還有啥意思?天天愁眉苦臉,還能活下來嗎?對自己那麼狠,何必呢?”

“魁啊,你這話我小時候也不懂,可後來,我經事多了,才知道,人就像一棵樹,要是枝杈亂長,不進行修剪,分散了養分,那還能往上長成大樹嗎?人生下來,會有這樣那樣的想法,這也正常,不過,要是想幹啥就幹啥,那還能長成人嗎?這人世間不就亂套了嗎?幹啥都要有規矩,不能隨心所欲。樂不可極,樂極生哀;欲不可縱,縱欲成災。欲多傷身,財多累心。要去掉那些俗欲的惡習,吃盡苦中苦,才能成為人上人,才能明事理成偉業、光宗耀祖。再則說了,吃喝玩樂一次兩次可以,如果天天過著那樣的日子,也很沒意思,也很無聊空虛。就像吃大魚大肉一樣,吃一次兩次怪好,天天吃你不也膩了嗎?人要克製自己的欲望,修身養性,追求更大的作為,成就更大的欲望,這叫作舍小欲成大欲。隻有對自己狠一些,管得住自己,才能戰勝別人,才能成就大作為。想克製自己的欲望是怪難的,但是,習慣成自然,慢慢就會感到其中的快樂。就像讀書一樣,剛開始你可能不喜歡讀書,不過,你要是強製自己一天讀一個時辰的書,隻要強製自己讀上半年幾個月的,你就上癮了,到那時候,讀書就成為你活著要做的一件事了,你就離不開它了,你一天不讀書就會覺得缺點啥東西,你就很難受,要是十天半個月不讓你讀書,你就難受得要死。所以說,苦中也有樂,苦中有真趣,要先苦後甜,這是幹大事的快樂,舍小欲得大欲,舍人欲成天欲,豈是吃喝玩樂這種俗欲所能比的?”

鄭英魁說:“爺,天理就是最高的法規、規矩,人有七情六欲,可人要遵從規矩,不能亂來,不能隨心所欲,不然這天下就大亂了。我這樣理解對嗎?”

鄭振昌說:“就是這個理。隻有理學,才能治國興家,才是人間正道啊。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小欲俗欲都戰勝不了,咋能戰勝別人呢?咋能成就大事呢?欲成大事者必自律,不自律必自毀啊。”

這時,鄭振昌轉身從裏屋又拿出一套《杜工部集》,說:“魁啊,公務之餘,再讀讀詩聖杜甫的詩,杜甫是鞏縣(今鞏義市)筆架山下南瑤灣村的人,離咱這兒不遠,他的墳墓就在咱北邙山上。”

“爺,這我能不知道?我去杜甫老家和他的陵園裏轉過多少回了。”

“嗯,杜甫一生,命運不濟,可他始終心係蒼生黎民,你到了洧川,也要為老百姓著想,當個好官、清官,為咱鄭家祖宗臉上爭光。”

鄭英魁說:“爺,我知道了,‘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我聽您的話,您放心吧。”

鄭英魁的娘趙夫人給鄭英魁煮了一竹籃雞蛋,說吃雞蛋滾滾運氣。鄭英魁說:“娘,我哪會吃恁多雞蛋啊。到了洧川,我又不是去要飯的,能沒吃的嗎?”趙夫人說:“兒啊,你有吃的,是人家的,這雞蛋是娘給你煮的,你一天吃倆,天天想著娘。”

趙夫人還給鄭英魁做了十雙新鞋,有單的,有棉的,一年四季穿不完,趙夫人還說踩踩新鞋會踩掉黴運。

為怕路上有什麼閃失,臨行時,鄭振昌給孫子鄭英魁找了一個本家後生鄭英奇隨同前往。鄭英奇比鄭英魁小幾個月,都是同輩人,人很機靈,又可靠。

啟程這一天,天下著蒙蒙細雨,周圍升起一片模糊的水霧,濕濕的,涼涼的。鄭英魁起了個大早,一家人也都起了大早,千叮嚀萬囑咐,就像生離死別一樣,把鄭英魁送到村頭。這時,風也“窸窸窣窣”地吹起來了,斜風細雨,鄭英魁心裏很不好受,灑下了幾滴熱淚。他頭戴鬥笠,身披蓑衣,給爺爺和爹娘磕了頭,這才在鄭英奇的陪伴下,翻身躍上紅色高頭大馬,揚鞭飛奔而去……

3

洧川,因處於洧水下遊平川地帶而得名,這個千年古縣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一條洧河十幾丈寬,綠水蕩漾,波光粼粼,從洧川縣城北邊繞城而過,也有水旱碼頭,商賈雲集,百業俱興,給這個古老且偏遠的縣城平添了無限生機和人氣。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鄭英魁在洧川公幹,閑暇無事,夕陽西下,總是坐在洧水邊沉思。天邊的雲霞被落日洇染成一片酡紅,碧綠的河水在餘暉的映照下泛起層層紅暈,即將歸巢的鳥雀沐浴著絢麗的霞光在河麵上留戀翻飛,道道炊煙從誰家茅草屋嫋嫋升起,岸邊的垂柳枝條則輕輕依附著古老的洧水不肯離開。這裏就是《詩經》中《溱洧》詩篇描述的地方,鄭英魁想象著遙遠的周王朝,想象著那時的人們自由自在的生活,青年男女在田野裏、小河邊約會,春光普照,嫩草萌動,男女相聚,對唱情歌,順天應人,純樸自然,那是多麼美好的生活啊!

可是,鄭英魁向往歸向往,即使他一個人獨居在外,在男女關係上也依然嚴格要求自己,沒有半點過分的行為。爺爺鄭振昌送給他的那套《二程全書》,他擺在案頭,每每看到《二程全書》,他就想到爺爺的教誨,要像程顥和程頤說的那樣“存天理去人欲”,要修身養性,管住自己,近追聖賢,遠望天理。

他羨慕古人的自由開放、隨性不羈、嬉戲歡樂,但是,他漸漸悟出芸芸眾生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的道理,明白了不明天理、不去小欲難得大欲的道理。

他雖隻是一介驛丞,但他聽說,前明大儒王陽明也曾做過驛丞。王陽明在貴州龍場做驛丞的時候,也是他一生最失意的時候,在麵對大宦官劉瑾百般欺淩、多番打壓的日子裏,他宗師儒釋道,潛心研攻理學,追求內心強大、心外無物,以內聖致外王,終於有一天龍場悟道,提出了“求理於吾心”的知行合一學說。他的心學幫助他在艱難困苦的日子裏找到了生的快樂和活的堅強,擺脫了內心的鬱悶與傷痛。關鍵是,王陽明作為讀書人,文能出仕,武能帶兵,當正德十四年寧王朱宸濠發動叛亂時,王陽明帶兵一舉平叛,震動朝野,成為曆代文人的楷模,改變了書生的腐儒形象。

鄭英魁也是一介驛丞,在孤獨寂寞空虛難耐的日子裏,他也想像王陽明一樣,以理學為基,以心學為本,成就更大的作為,青史留名。但是他知道,他與王陽明相比,差得很遠,人家父親就是狀元出身,王陽明本人又天資聰穎、家學深厚,還是進士出身,這豈是他鄭英魁所能相提並論的。

不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鄭英魁有鄭英魁的優點,他出身於經商世家,又遺傳了河洛人善做生意、善於交際的特點,在洧川驛丞這個位置上,他如魚得水,幹得風生水起。

那時節,以京城為中心,水陸交通都有驛路,通過幹線、支線、間道、便道等驛路,將全國連成網,而在邊腹郡邑和村鎮要會處設置水馬驛,用於接待官員、傳遞書信、運輸官府物資。在重要的車馬驛站,有馬匹八十、六十、三十不等,在重要的水陸驛,有船二十、十五、十隻不等。馬夫、水夫不但有工錢,雜役還全免。清初,官府采取嚴厲措施,禁止私人使用驛遞,雖開國功臣和皇親國戚也不例外,可是到了清朝中葉以後,違例用驛者越來越多,到了鄭英魁當驛丞時期,違例用驛已見怪不怪,法當入驛者,十無二三,法不當入驛者,十有七八,自京官而及司道州縣官,無不借助勘合,夫役無不討要火牌,而且私牌私票,橫行不絕。天地之間,到處都是馳驛之人。而那些達官顯貴每到驛站,要這要那,索取無厭。馬匹動輒索要六七十匹,役夫動輒索要二三百名。在這種情況下,驛丞隻有謀取不義之財,由於驛路平坦且近直,驛站的運輸又快又安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些驛丞便與商人聯係,幫商人夾帶貨物,從中謀利。

鄭英魁就處在這樣一個時期,他善於經商,公私兼顧,把個洧川驛站經營得紅紅火火。鄭英魁會來事兒,驛站又有錢,所以,來個客人,特別是過路官員,包括官員的家眷路過,他都不惜重金,把人家伺候得舒舒服服,誰走了都說他的好。

4

是金子總會發光,終於有一天,鄭英魁正指揮著鄭英奇和幾個差役給馬喂草,洧川知縣派人來了,說河南巡撫鐘化民這幾天要到洧川來,就住在驛站,要他做好支應。

鄭英魁得到了這個消息,知道他的運氣來了,激動得幾天沒有睡好覺。鄭英奇問他:“哥,有啥事兒啊?看你心神不定的。”

鄭英魁喜滋滋地說:“兄弟,咱的運氣來了。”

“啥運氣?”

“啥運氣?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說歸說,不過,鄭英魁又喜又憂。他遵從爺爺鄭振昌的教誨,閑來沒事就讀書,尤其愛讀前朝重臣所著的回憶錄、自傳之類的書,從這些書裏,他學到了很多為人處世的道理,他更懂得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老虎會吃人,常在老虎身邊,一不小心,就會被吃掉。但是,如果把他們伺候好了,飛黃騰達、光宗耀祖也是指日可待的。而侍候鐘化民這麼大的官,也是這個道理,有利有弊,是福也可能是禍。侍候好了是福,而侍候不好,哪點有了閃失,鐘化民大人一句話,輕則斷送他的前途,重則要了他的命。

富貴險中求,平時要小心再小心,但是,有的時候,如果是事關命運前途的關鍵時候,還是要冒冒險的。鄭英魁年輕氣盛,他不能錯過這個接觸巡撫大人的機會。

於是,鄭英魁天天思忖如何支應巡撫鐘化民。他打聽到這位巡撫大人很和氣,官架子不大,不過,對送禮的事兒他還是來者不拒。既然巡撫大人有這個愛好,那就好辦多了,抓住他的軟肋就能牽著他的鼻子走。

鄭英魁先是準備住的,把驛舍的房子重新整治了一遍,用的物品睡的鋪蓋都重新置買,院落打掃得幹幹淨淨,還置辦些花花草草,即使是轎夫的住室和喂馬的馬廄也拾掇得煥然一新,連門口的拴馬石也換作新的。驛站門口還掛上了大紅燈籠,到了晚上,張燈結彩,照耀得如同白晝。

住的要準備好,吃這方麵更不能含糊。鄭英魁專門到巡撫衙門找那些差役打聽了一番,那些跟差的說,巡撫大人是從京城下派來的,見過大世麵,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裏遊的,啥都吃過,到了地方,巡撫大人最愛吃地方風味。鄭英魁一聽來勁了,這好辦啊,洧川這地方,別的不說,還是有幾樣地方名吃的,像洧川豆腐、十八層鍋盔,還有羊肉燴豆腐,這都是特色啊。尤其那洧川豆腐,跟別地方的豆腐就是不一樣,洧川豆腐薄,麵上黑黃色,裏邊細白嫩,豆腐筋道,手拿斤把豆腐往地上扔,不出水、不毛邊、不變形,還能用秤鉤掛,還能用麻繩穿提,放到鍋裏燉不變形、煮不化,越燉越筋道,味兒還特別香。洧川鍋盔就更絕了,上下十八層,正麵鬆軟,背麵焦酥,放幾個月都不變味。

為了讓巡撫大人開心,他專門找洧川街愛吹愛侃的老人去聊,了解了很多洧川的趣聞逸事和鄉閭見聞,裝了滿滿一肚子,等遇到機會,可以講給巡撫大人聽個熱鬧。

巡撫大人喜歡收禮,鄭英魁寫信給爺爺鄭振昌,讓家裏準備一千兩銀子,伺機送給巡撫大人。

這天,河南巡撫鐘化民在鼓樂伴奏下坐著八抬大轎帶著一幹人馬浩浩蕩蕩地來了,鄭英魁跟隨知縣跑前跑後,格外殷勤。巡撫大人在驛站住了幾天,這給鄭英魁一個天賜良機,因為知縣也不可能一刻不停地跟著巡撫大人,他鄭英魁見機行事,對巡撫大人極盡逢迎之能事,真是累了遞把椅子,瞌睡了遞個枕頭,要啥有啥,不,是想啥有啥。鄭英魁嘴上功夫了得,因為他功課做得足,肚裏裝了一肚子話,不說便罷,隻要一開口,嘴上就像抹了蜂蜜,讓人聽了特別舒服,巡撫大人鐘化民聽得直點頭,直誇鄭英魁精明能幹,是個得力人才。

到了晚上,等知縣大人回縣衙休息的時候,鄭英魁趁機給巡撫大人送上銀子一千兩,巡撫大人客氣一番也就收下了。巡撫大人問鄭英魁有啥事沒有,鄭英魁說,大人,我在這驛站也有兩年了,看能不能提攜提攜換個差使好報效國家。巡撫大人說,咱大清有規矩,隻要拔擢,就得交流,不能在原地提任。鄭英魁說這個好辦,我本就不是洧川人,大丈夫四海為家,到哪裏都是為國盡忠,隻要能提攜一步,在下感恩不盡。巡撫大人點點頭,不再言語。

果不其然,巡撫鐘化民走後沒多長時間,就向吏部保薦鄭英魁到山東省東昌府當鹽運大使去了。

5

驛丞這個官職不入流,可鹽運大使的官職是從九品,鄭英魁總算提升入了流,而且鹽運大使是個肥差。自古鹽業國家專營,不許販賣私鹽,而鹽又是生活必需品,老百姓需求量大,所以,國家財政一半收入靠的是鹽業。至於鹽運大使,那是管鹽商鹽務的,自然是好差使。特別是東昌府這個地方,比洧川還繁華,東昌府在黃河和京杭大運河交彙處,是南來北往和東西交通的中樞,被稱為“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江北一都會”。自從明成祖永樂九年官府征集十五萬民眾疏浚會通河後,載重千石左右的運糧船也能夠順利通航,東昌府便成為沿運河九大商埠之一。

鄭英魁要從河南洧川縣到山東東昌府任職,離河洛縣老家越來越遠,這一點鄭英魁有些不舍。畢竟在洧川的時候,離家百十裏地,起個大早,趕個黃昏,騎馬一天還能跑個來回,還能不時地回老家看望爺爺和父母,可如今從山東東昌府到河洛縣,路上馬不停蹄十天半月能跑個來回就不錯了。更何況,他已深深地喜歡上了洧川這個地方。他常去的洧水邊,有大片大片的蘆葦,比人還高,層層疊疊,鬱鬱蔥蔥。瓦藍的天空飄浮著悠悠的雲朵,陽光從葦葉上劃過,密密的蘆葦叢閃耀著星星點點的光亮,南風微微吹來,柔韌輕盈的蘆葦不住地搖曳,傳出陣陣動聽的瑟瑟聲。蘆葦叢總有水鳥在棲息,鄭英魁放慢腳步,站在河邊,透過蘆葦的縫隙,看到一隻彩色的鳥停在蘆葦枝頭,好奇地看著他,於是,他也看著這隻鳥,與之對望,一動不動。倏地,小鳥飛走了,隻留下一道美麗的剪影。鄭英魁好像來到了《詩經》裏,這分明是遠古的畫卷啊,古風古韻,夢幻仙境。鄭英魁如癡如醉,流連忘返。

鄭英魁在去東昌府上任之前,專門回了一趟河洛縣老家,給爺爺和爹娘辭行,這次,他是升官回的鄭家村,也算榮歸故裏。

在老家,鄭英魁又大擺宴席,宴請鄭氏族人和七大姑八大姨,熱鬧了幾天,才到東昌府赴任。

臨走前,鄭英魁給爺爺和爹娘磕頭,說:“爺,爹,娘,我這一去,路途遙遠,恐怕不能及時盡孝了。”

爺爺鄭振昌說:“魁啊,忠孝不能兩全,忠字第一,孝字第二,為國盡忠就是最大的孝。官差不自由,到了那裏,好好幹差使,給鄭家祖宗爭光,我和你爹娘就高興了。不過,官差再忙,我送你的《二程全書》《杜工部集》,你可不能忘了看。”

鄭英魁說:“爺,我一直看著咧。”

鄭振昌又說:“山東是孔聖人的故裏,那裏的人仁義、好漢多,到了那裏,也要講仁義,做個好官,光宗耀祖,青史留名。”

鄭英魁說:“爺,您老就放寬心吧。”

“原來你在洧川幹差使,是伺候人的,隻要心眼兒活泛就中,你到了東昌府,當啥鹽使,你可得幹好,要對得起皇上的聖恩,別給咱鄭家老祖宗丟人,要跟人家上上下下處好,別讓人家搗著脊梁罵咱。”

“爺,您放心吧,我為了當好鹽運大使,專門做了功課,跟東昌府的前任鹽運大使通了書信,還跟我在驛站上結識的一些鹽運官員通了書信,了解了情況,我還找了本《鹽鐵論》,讀了幾遍,幹好這個差使,我心裏還是有底的。”

“嗯,那就中。處處留心皆學問,要多看多學多問多想。”

鄭英魁給爺爺鄭振昌和爹娘磕了頭,這才兩步一回頭地離開了鄭家村。

從河洛縣到東昌府有水旱兩路,水路坐船慢,但相對安全;旱路騎馬快,但山高路險。鄭英魁上任心切,選擇了騎馬走旱路,依然是他本家兄弟鄭英奇陪同前往山東赴任。

三伏天是一年中最為炎熱的季節,鄭英魁和鄭英奇騎著馬一路向東,烈日酷暑,風餐露宿,前後走了半個月光景,這才到了山東東昌府地界。

太陽快要落山了,天邊出現道道霞光,片片流雲披上橘紅色的盛裝,變幻著多種形狀,色彩斑斕,瑰麗無比。暑氣未消,空氣中沒有一絲涼風,鄭英魁和鄭英奇早已汗濕衣衫。鄭英魁興致很高,不由放馬唱起河南梆子《審誥命》選段:

鑼鼓喧天齊把道喊,

青紗轎坐著我七品官。

…………

鄭英奇聽了哈哈大笑,說:“哥,看你美成啥啦。”

“英奇啊,咱快到東昌府啦,沒承想咱這土包子,竟也能到山東當官,想想就美,美得很哪。”

“哥,咱人生地不熟的,這官恐怕不好當,有咱作難的時候。”

“英奇啊,要說作難,幹啥容易?幹啥都不容易,不容易也得幹。像那七品芝麻官唐成,他審誥命,容易嗎?不容易,正因為不容易他才名垂青史咧。咱到了東昌府啊,也要向唐成學學,當個好官清官。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這可是唐成說的話,咱可要記清楚。”

“好咧,哥,但願你能當個唐成一樣的清官好官。”

鄭英魁一揚馬鞭,隨著一聲“駕”,鄭英魁的馬好像懂了主人的心思,仰頭嘶鳴,“噠噠噠噠”向前飛奔起來。

鄭英奇也不甘落後,在後邊喊道:“哥,等等我。”一揚馬鞭,馬也飛奔向前。鄭英魁和鄭英奇你前我後一路賽起馬來。

很快,兩人就到了東昌府城門外,這時,早有東昌府的驛丞帶了幾位隨從在路旁撐了一把傘,擺了個四方桌,坐在凳子上迎候,旁邊還站著一群圍觀的老百姓。

這位驛丞個子不高,人瘦,長得尖嘴猴腮,小老鼠眼一眨一眨,透出一股子精明樣。鄭英魁見這位驛丞的模樣,心裏很反感,就引起了警覺。這位驛丞見了鄭英魁,躬身相迎,抱拳行禮,操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尖著嗓子問道:“敢問您是鄭英魁鄭大使嗎?”

鄭英魁應聲說:“我是鄭英魁,請問您是哪位?”

聞聽此言,這小猴子滿臉賠笑自我介紹說:“鄭大使,下官叫侯升,是這裏的驛丞,東昌府知府金大人早有吩咐,俺在此迎候您多時了。”

啊?姓侯?叫侯升?鄭英魁心裏暗嘀咕,瞧這姓,姓侯,長得還像猴子,真是絕配啊,不過,就這還想高升,再升也是猴子。鄭英魁心裏暗笑,臉上卻沒顯露出來,他趕忙翻身下馬施禮:“啊,侯驛丞,久仰之至,有勞侯驛丞了,這麼大熱的天,讓您久等了。”

“應該的,應該的。”侯升邊說邊吩咐隨從,“去,快給鄭大使倒碗水喝。”

路邊一張小方桌上擺放著一個小黑壇和一摞碗,小黑壇裏邊盛著綠豆水,隨從取碗盛了滿滿一碗綠豆水,遞給鄭英魁,說:“鄭大使,這是俺侯驛丞專門找附近老百姓熬的綠豆水,您一路勞頓,渴壞了吧?喝碗綠豆水解解渴。”

鄭英魁著實渴得喉嚨冒煙,接過這碗綠豆水,張嘴就“咕咚咕咚”地喝,喝得順嘴順脖子流,喝了個底朝天,直覺渾身透心涼,不由大聲說:“好,好,得勁!多謝侯驛丞費心。”

侯升笑了,又吩咐隨從遞給鄭英魁一條粗藍布毛巾,說:“鄭大使,天熱得很,您再擦擦汗。”

鄭英魁說:“侯驛丞,不礙事,喝了這碗綠豆水,啥都有了,天快黑了,咱抓緊趕路吧。”

侯升說:“鄭大使,不急不急,這裏離東昌府騎馬也就兩個時辰,一會兒就到驛站了。”

鄭英魁接過隨從遞來的毛巾,把臉上身上的汗擦了個淨,然後,擰幹毛巾,遞還隨從,長出了一口氣。

侯升給隨從使了個眼色,隨從也端給鄭英奇一碗綠豆水,遞了一條毛巾。然後,提了兩桶水分別給鄭英魁和鄭英奇的馬喂水。

侯升說:“鄭大使,您的馬恐也累壞了,把您馬背上的行李物品搬到俺的馬背上吧。”

鄭英魁說:“這多不得勁哪。”

侯升說:“鄭大使,不礙事。”

侯升剛說完,隨從立刻上前,三兩下就把鄭英魁和鄭英奇馬背上的行李搬到了他們的馬背上。

行李物品搬完,鄭英魁和侯升騎馬並排在前,鄭英奇和侯升的隨從在後,一行數人打馬奔向東昌府。

6

一路上,侯升的嘴像吐蓮花一樣說個不停,跟鄭英魁不住地套近乎:“鄭大使,聽說您以前在河南洧川縣也幹過這份差使,俺幹的是您幹掉下的活兒,您是老師,還望您多指教。”

鄭英魁心想,人話多,不是主貴就是主賤,看這人的麵相,以後與他打交道,可要多加小心。鄭英魁想到這裏,隨口說道:“侯驛丞過獎了,我幹那活兒也是趕鴨子上架,幹得不好,才被人攆到這山東地界了,背井離鄉的,我實在不想來。”

“鄭大使過謙了,您來這裏是高升的,在東昌府地界當個鹽運大使,那可是肥差啊,肥得流油啊,東昌府富商巨賈多啊,誰個不巴結你?”說到這裏,侯升側身湊近鄭英魁說,“鄭大使,您這差使,比知府大人都有油水啊。”

鄭英魁擺擺手說:“侯驛丞,雖說千裏做官是為了吃穿,當官不發財,請我都不來,可我鄭英魁不是這號人。我家裏有生意,不缺錢,當官就是上報朝廷、下安百姓,為的是盡忠報國、光宗耀祖,啥油水不油水的,跟我沒關係,我幹好我的差使就行了。”

侯升一聽,立刻改口說:“啊,鄭大使說得對,自古官商兩條道,當官不發財,發財不當官,鄭大使實在讓人敬佩得很哪。”

鄭英魁擺擺手說:“侯驛丞,咱不說這個了。請問我住在哪裏啊?”

“您就住在俺驛站後院二樓吧,那裏清靜寬敞。過兩天,給您物色個好看的姑娘早晚服侍著您,在這兒比在家舒坦多了。”

鄭英魁正色道:“侯驛丞,可不敢這樣說,你是不知道,我老家河洛縣離洛陽伊川很近,伊川的二程您聽說過吧?”

“二程?啥二程?二十裏的路程?”

鄭英魁笑了:“侯驛丞,你不知不為怪,因為你是山東人,你可能熟讀孔孟之道,不會知道二程的。”

“二程是啥東西?”

“二程不是二十裏路程,也不是啥東西,二程是兩個人,是程朱理學的程顥和程頤兩兄弟。”

“啊,程朱理學,我好像聽說過。”侯升故作高深地說。

鄭英魁一本正經地說:“程朱理學講求存天理、去人欲,我鄭家信奉的就是理學,以理學治家,我身邊一直帶著《二程全書》,我爺爺和我父親一直教導我要存天理、去人欲,所以我不會亂來的,你說的什麼姑娘可萬萬使不得。”

侯升嘿嘿一笑:“鄭大使,話是這樣說,您孤身一人,獨在異鄉,時間短倒還可以,時間長了,長夜漫漫,您能耐得了寂寞嗎?這東昌府雖不比京城繁華,可也是三教九流,百業興盛,尤其那花街柳巷夜夜笙歌,南來北往的姑娘個個花容月貌,您住久了就動心了。”

“貪愛沉溺即苦海,利欲熾燃是火坑啊。”鄭英魁說。

“啊,對對對,鄭大使說得對。”侯升覺得無趣,便不再提這事了。

眼看暮色蒼茫、群雁翻飛,兩人不再言語,隻顧打馬趕路。不多時,一行人便到了巍峨的東昌府城下。這時,侯升的嘴又閑不住了,說:“鄭大使,前邊就是東昌府。”

“噢,東昌府,越往東越昌盛,這個名字好啊,看來我來這個地方是吉兆哇。”

“是啊,鄭大使,東昌府又叫鳳凰城。”

“鳳凰城?鳳凰是吉祥鳥,不過,此話怎講啊?”

侯升說:“東昌府城牆高三丈,外牆用石壘砌,內牆用三合土夯築,城有四門,東為寅賓,南為南薰,西為納日,北為鎖鑰,建有樓櫓二十五座,城門上築門樓,外置甕城。東、西兩城門扭頭向南,南門扭頭向東,恰似俯臥待飛的鳳凰,所以,東昌城又稱鳳凰城。”

鄭英魁附和著說:“好地方,好地方。”

說話間,幾人進得城來,直接去了驛站。把鄭英魁安置在驛站裏,一切行李擺放停當,侯升請鄭英魁吃過飯,鄭英魁早早安歇了。

第二天一大早,鄭英魁吃過早飯,在侯升引導下,到東昌府拜會知府大人金道正。

東昌府衙是典型的北方雙四合院明三暗五的建築樣式,氣勢恢宏,莊重威嚴,錯落有致。鄭英魁來到衙門口,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門口的兩副對聯,上聯是“從來清白無遺漏”,下聯是“自古貪爭有後殃”,衙門裏中軸線兩側有兩個蓮花池,通過甬道下邊的三孔石券橋洞,兩池的水連在一起。侯升介紹說,“蓮池”意思是廉恥。鄭英魁不由稱妙。

過了甬道,來到儀門前,侯升說:“鄭大使,見了儀門,新官要磕頭下跪。”

鄭英魁點點頭,緩緩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頭。起身後,隨侯升過儀門,來到大堂。

大堂是單簷硬山式磚木建築,麵闊三間,前邊還多出一個卷棚建築,大堂內的正麵屏風上彩繪有海水朝日圖,大堂頂棚中心彩繪有太極八卦圖,一群仙鶴向八卦圖的中間翩翩飛去,製作之精美令人稱羨。

鄭英魁對侯升說:“侯驛丞,我在洧川縣見過縣衙,還從未見過府衙,今日得見,真應了那句話啊。”

“哪句話?”侯升問。

“官大一級壓死人,一級跟一級就是不一樣。”

“鄭大使,您說得對,要不大家都想往上爬呢,那就是不一樣。”

侯升領著鄭英魁穿過大堂,越過二堂,到了三堂,三堂是五間麵闊回廊式建築,三堂門口也有一副對聯,上聯是“情係東昌四麵雲山歸眼底”,下聯是“心念皇恩萬民憂樂在心頭”。三堂的東邊兩間,是知府的會客室,金道正金大人就在這裏接見新官上任的鄭英魁。

金道正金大人是標準的山東大漢,身材魁偉,四方大臉,儀表堂堂,兩道濃濃的劍眉下瞪著一雙豹子眼,鼻直口闊,麵色紅潤,不怒自威。

鄭英魁來東昌府之前,打聽過金道正的過往,知道他是進士出身,當過一任知縣,聽斷詳明,頗有官聲,他曾親自撰寫並頒布援邪歸正文書,告知全縣黎民百姓禁賭禁娼,文書寫道:

嚴禁娼賭以靖地方事。照將賭為盜賊之藪,娼乃傾家之源,二者閭閻有一於此,無識子弟被誘入局,失時廢業,無所不為,實為民害。是以律有明條,不容稍寬。時無忙閑,即正月及起會日,亦不許賭,賭無大小,見錢即是,違者罰戲三天。開場頭家,除與賭友共罰戲外,更罰錢三千文,不受罰者,俱送官究處。有送賭信者,與錢一千文,能撾賭具者,與錢兩千文。每年鄉約輪流經管,如行私縱賭,送官革除。集社一道鄉約作社首,約於每年十月十五日會社。賭外,並禁毀麥苗、砍伐樹木,違者按規定罰。自此示之後,各宜恪守本分,切勿仍蹈前轍。鄰裏鄉黨,互相勸勉,父兄嚴戒子弟,一鄉大小均歸正業,倘敢違犯,一經查出或被告發,定行究辦,決不寬貸。凜之慎之,勿違此示。

正因為金道正金大人政績赫然,所以才一路高升,坐到知府的位置。

鄭英魁通過這些傳聞,得知他是個豪爽之人、清正之官,於是,鄭英魁見到金道正,心裏感到很親切,毫無怯意。他恭敬地叩首並介紹自己。金道正則離座彎腰將鄭英魁攙起,並賞鄭英魁就座,吩咐差役倒上一杯紅茶,很是客氣。

金道正輕輕抿了口茶,一開口說話便聲若洪鐘,他操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聽起來別有韻味。

“鄭大使,緣分哪,以後跟老哥俺共事你就知道了,俺是很好相處的,從不與下屬為難,咱共同把事情辦好,讓萬歲爺放心,讓上差放心,這就妥了。”

鄭英魁受寵若驚地說:“承蒙金大人抬舉,下官無德無能,有幸在金大人手下做事,如有不當之處,還懇求金大人多加指點,下官定當遵命行事,不敢絲毫有誤。”

“身在公門好修行,半夜敲門心不驚。善惡到頭終有報,舉頭三尺有神明。在公門中有權有勢,如果正直行善,那遠比在寺廟中修行要好得多,做善事則能使更多的人得到實惠,真正普度眾生。你掌管著俺東昌府地麵上的鹽運大權,鹽是江山社稷,鹽也是天下基石,事關重大,以後還望老弟多加費心嘍!”

“我還不是給金大人當差嗎?一切以金大人意思行事。敬請放心!”

“你這當鹽運大使的,讀過《鹽鐵論》嗎?”

“讀過。”鄭英魁心裏一驚,幸虧他赴任之前已經讀過了這本書,要不然就丟人現眼了,看來,寬備窄用,有備而來,啥時候都不會錯。

“金大人,為了這份來之不易的鹽運大使差使,我赴任之前做足了功課,不僅對鹽運大使的職責學通弄懂了,還讀了相關的書籍,隻是跟金大人的要求相比,還相差甚遠,還望金大人多多指教。”

金道正微微一笑,“鄭大使,官無論大小,都要盡職盡責,首先要精通業務,看來你這鹽運大使還是合格的。不過,我來考考你,你說當今聖上為啥要實行鹽鐵專營?”

“金大人,據桓寬著的《鹽鐵論》所述,漢朝初年,太祖高皇帝崇尚黃老思想,無為而治,不與民爭利,天下休養生息,百姓各得其所。到了漢武帝時期,獨尊儒術,罷黜百家,實行思想控製。他窮兵黷武,好大喜功,國庫日漸空虛,於是,漢武帝不僅號召官員募捐,還推行告緡令,鼓勵百姓告發瞞稅的商人,凡告發者可分得被告者一半家產,造成告密成風,商人大多破產。同時,漢武帝又將山林池澤進行管製,不許民間自行開發,連鹽鐵等百姓之必需品也實行官營,采礦、冶煉、製作、銷售等製鐵業由官府壟斷,鹽也由官府收購、運輸、銷售,民怨很大,民不聊生。到了漢昭帝時期,由大將軍霍光操縱,丞相田千秋主持,召集各郡國推舉的賢良文學之士,作為自由經濟派,與以輔政大臣、禦史大夫桑弘羊等為首的官府管製派,對於官府幹預不幹預鹽鐵等經營,對於王道與霸道的取舍以及禮治與法治的高下,進行了麵對麵唇槍舌劍的大辯論。雖然這次辯論後,朝廷暫停了三年鹽鐵專賣,但後來還是恢複了,並沿用至今。”

鄭英魁有備而來,侃侃而談,金道正點頭稱是,不過,金道正還是不太滿意,又問道:“鄭大使此言極為精彩,不過,本府問的是,你怎麼看待當今皇上要實行鹽鐵專營。”

這個問題刁鑽,不好回答。從內心講,鄭英魁不讚成鹽鐵專營,他鄭家就是商賈之家,做生意講求的就是經世濟用、貨暢其流,可是官府橫插一杠,把最賺錢的鹽鐵生意給壟斷了,不讓民間經營,那民間商人還有啥路可走?況且,官府直接經營鹽鐵,效率低下,質量粗鄙,供應減少,價格抬升,又導致官員以權謀私、中飽私囊,官風帶民風,民風帶世風,整個社會亂象叢生。可是,他鄭英魁還不敢說不中,他本不想就此事表明態度,但金道正金大人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不依不饒,非要他就此事表個態。唉,當官的,看來表態很重要啊。於是,鄭英魁說道:“鹽鐵專營好得很,增加了國庫收入,還避免了巨商大賈的興起,有利於重本抑末、重農抑商,聖上英明,這是利國利民的好法子。不過,此事推行日久,難免有小的弊病,還需要在不違犯大的法度的前提下,進行必要的修複才更有利於政策的推行。”

“噢?說說看。”

“這個,金大人,任何一項生意,都要有本錢,眼下外寇入侵,邊防吃緊,國庫日漸空虛,官府壟斷鹽鐵生意麵臨本錢不足、難以維持的境況啊。再者說,鹽鐵生意事關千家萬戶,官府的力量難以麵麵俱到。我看不如在官府經營的同時,也適當地允許民間商人進行經營,以解決朝廷的資金不足,同時彌補官府經營之不足,以官為主,以民為輔,二者結合,或為更好。”

金道正聽了此言,連連叫好,雙手抱拳向北方作揖,說:“皇上聖明,選任的官員個個都是精幹之才,你鄭大使也是幹練之人,有你在東昌府掌管鹽運,我金某人一顆心放肚裏了。”

鄭英魁聽金道正這麼一說,這才如釋重負,這場考試總算過關了。

“多謝金大人的誇獎,在下一定按照金大人的吩咐,把東昌府的鹽運經營好,不負聖上重托,不負金大人栽培。”

“好好好,不必客氣,以後咱都是好兄弟了,咱心往一處用、勁往一處使,把差使辦好,報答皇上的聖恩。”

“一切按金大人所言辦事。”

“嗯。”金道正轉換了話題,問道,“鄭大使,你初來乍到,吃住都安頓好了嗎?”

“安頓好了,這都要感謝金大人的關照。”

“應該的。你一個人孤身在外,不容易,把你的生活照顧好,也是本府分內的事。你值公差就在前邊不遠衙署的戶房內,吃住就在驛站,生活上你盡可放心。至於辦差上有啥難題,可以直接跟俺說,俺是本地人,在這兒當差時間長,人都熟絡,你也盡可放心。”

“多謝金大人!”

鄭英魁告別了金道正,心裏格外輕鬆,遇到一個好的上司,那是運氣。

鄭英魁回到驛站休息,剛進房間,侯升就領著一個白白胖胖、身材低矮的中年男子推門進來了。

“鄭大使,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東昌府最有名的四海貨棧的大掌櫃王四海,安徽人,著名的徽商,聽說您來上任了,特意來拜訪您。”侯升笑嘻嘻地說。

“鄭大使,久聞大名,不才今天冒昧打擾,請多包涵。”這位叫王四海的人滿臉堆笑地說著,卻並沒有點頭哈腰過分諂媚的舉動,一看就是個久在江湖混的精明之人。

“不敢當!”鄭英魁不緊不慢地說。

侯升說:“鄭大使,王四海的名字起得好啊,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滾滾達三江,誰跟王四海做朋友,誰的財運就旺。”

王四海得意地說:“不僅如此,四海為家任去留,也無春夏也無秋。以四海為容則胸懷四海,以天下為業則業經天下。”

“是嗎?”鄭英魁還是不冷不熱地說。

這時,王四海瞅了侯升一眼,侯升看透了王四海的心思,於是主動說:“鄭大使,俺還有點兒事,您和四海老兄先聊著。”說完,侯升掀起門簾離開了。

房子裏隻剩鄭英魁和王四海兩人了。鄭英魁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誰的底細都不清楚,而且侯升還介紹說,這個叫王四海的商人還是東昌府最有名的四海貨棧的大掌櫃,想必在東昌府地界也是有名望的人,不敢怠慢,於是鄭英魁主動打圓場說:“四海老兄名字果然起得好,看來老兄家學深厚啊。”

王四海說:“鄭大使過獎了,名字拜父母所賜,也是父母的期望而已,隻是在下不才不孝,沒有實現父母的願望。”

“呃,說哪裏話,剛才侯升還說王老兄是東昌府最有名的貨棧四海貨棧的掌櫃呢,事業有成,怎麼能說不才不孝呢?”

“唉,不瞞鄭大使,我這生意也是名聲在外,空有其名,其實僅顧住一家老小溫飽而已。”

“不會吧?我老家是開客棧的,雖說客棧和貨棧不太一樣,可生意都是相通的,我也對貨棧生意略知一二,據我所知,做貨棧生意的可都是大生意人哪。”

見鄭英魁這樣說,王四海也不好再客氣了:“鄭大使,一看您就是爽快人,家常得很,我也實不相瞞,我是什麼掙錢就幹什麼,把北方的麥子、玉米運往南方,把南方的絲綢、茶葉運往北方,把海邊的海鹽運往內地,把內地的土特產運往海上。”

“運往海上?莫非老兄還做海上生意嗎?”鄭英魁吃驚地問。鄭英魁當過洧川驛丞,經常接待南來北往的各路官員,對官場上的事聽聞不少,他知道當下鹽運生意是一本萬利,而比鹽運還賺錢的生意則是海運。但是,正因為海運生意賺錢,這也成了海盜們劫掠的目標,做海運生意風險也很大。同時,還有官府的刁難和盤剝,這錢掙得也不輕鬆。

王四海說:“鄭大使,無利不起早,富貴險中求,我這生意人不就是啥賺錢幹啥嗎?”

鄭英魁說:“老兄,你這生意可是提著腦袋幹的啊。”

王四海說:“是咧。鄭大使,眼下這光景,做啥營生都不易。做海上生意,不就是賭一把嗎?跟賭博一樣樣的,賺就吃一生,賠就一條命。”說完他從懷裏掏出一張銀票,放在桌子上,“鄭大使,初次見麵,不成敬意,這是一千兩銀票,是在下的一點兒心意,敬請笑納。”說完轉身就要走。

鄭英魁馬上反應過來了,這個叫王四海的徽商是個危險人物,收了他的銀兩,上了他的船,咬了他的魚餌,就被他拉下水了,就被他牽著鼻子走了,今後別想有好果子吃。他急忙雙手撿起銀票,硬塞到王四海的手上,說:“承蒙王老兄的厚愛,隻是在下無功不受祿,從不接受朋友的大筆饋贈,你做生意也不易,用錢的地方很多,你還是先收留著,待以後老弟我有了難處,再找你相借,你看如何?”

王四海接過銀票,重又放到麵前的桌子上,拉下臉說:“鄭大使,莫非你是嫌這銀兩少嗎?”

說完,王四海又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往桌子上一放,說:“鄭大使,這是一千兩銀子,夠不夠?若不夠,我再去取。”

鄭英魁不高興了,說:“王老兄,我家有生意,不缺錢,再者說,我孤身一人在此,住的是驛站,閑雜人等來來往往,你把錢放我這兒,我很是不便。我的意思是,你先拿回去,等我有難處需要錢的話,再找你借。”

鄭英魁說完,把兩張銀票拿起來,硬塞到王四海的懷裏。

見鄭英魁執意不要,王四海隻得收了銀票,悻悻離去。

王四海前腳剛走,驛丞侯升後腳就掀門簾進來了:“鄭大使,俺看王四海很不高興啊,你倆拉呱啥啦?”

鄭英魁歎了口氣:“唉,做人難,做官難,做清官更難哪。”

侯升自然明白其中的緣由,他也常收王四海的禮,王四海來拜見鄭英魁,也是他侯升引見的,王四海送禮的事兒他門兒清得很。侯升說:“鄭大使,這有啥難的?入鄉隨俗,人家咋著咱咋著不就成了?山東是禮儀之邦,人情味兒濃著呢,你來我往,禮物饋贈,家常便飯,這跟做官清廉與否關係不大。”

“侯老弟,這關係可大了,我自小受理學影響,對自己嚴格要求,品行操守還是要講的。”

見鄭英魁軟硬不吃,侯升意味深長地說:“鄭大使,你孤身一人到東昌府,有些事還是不要太認真的好。”

侯升把“孤身一人”四個字加重了說。鄭英魁很不以為然,反問道:“侯老弟,此話怎講啊?”

“鄭大使,東昌府可是商業興旺之地,各路神仙來往不絕,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你知道這王四海是什麼樣的人嗎?”

“不知道。我幹好我的差使,上對得起萬歲爺,下對得起老百姓,就夠了,我管誰是誰呢。”

“鄭大使,你俺都是當過驛丞的人,都見過官場上大小官員,難道你不懂得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的道理?這王四海,俺不是嚇你呢,別看他隻是一個商人,他在東昌府,可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別說得罪不起,就是有人想巴結恐怕還巴結不上呢,就是把一張熱臉硬往冷屁股上貼還貼不成呢,他今天登門拜訪你,已經給了你大麵子了,他送你財物你不該不收。鄭大使啊鄭大使,念及你俺都是驛丞出身,俺給你說句掏心窩的話,要是這樣下去,恐怕你的差使不好幹啊。”

“是嗎?有這麼嚴重嗎?我不信。”

“鄭大使,你可知道咱大清朝最厲害的商幫是哪個?”

“大清朝有三大商幫,秦商、晉商和徽商,最厲害的就是徽商。”

“那你說為啥徽商最厲害?”

“徽州中家以下皆無田可業,因此多商賈,經商成了徽州人的第一等生業。男人一到十六歲就要出門學做生意,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新婚離別,習以為常。在外經商,徽商最忌諱的就是‘茴香蘿卜幹’,諧音就是‘回鄉落魄’的意思,所以,他們常常三年一歸,回家待幾天就又走了,有的則幾十年不歸家。正所謂:健婦持家身作客,黑頭直作白頭回。兒子長大不相識,反問老翁何處來。像這種拚了命做生意,置之死地而後生,誰能做過他?反過來說,我們河南人都不中,戀家,出門沒幾天就想回去,就這一條就走不遠,生意做不大。”

“鄭大使說得有道理,不過,鄭大使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此話怎講?”

“徽商不隻玩命做生意,他們還很聚窩,形成了商幫。商幫商幫,無商不幫。他們聚族而居,舉族經商,以眾幫眾。千人同力,則得千人之力;萬人異心,則無一人之用。他們還賈而好儒,四處經商,必帶書籍,白天經商,晚上讀書,十戶之村,不廢誦讀,挾書而弄舟,張賈以獲利,張儒以求名,商而士,士而商,終成大商幫。徽商的商訓就是:不以見利為利,以誠為利;不以富貴為貴,以和為貴;不以壓價為價,以衡為價;不以賺贏為贏,以信為贏;不以奇貨為貨,以需為貨;不以斂財為財,以均為財;不以應答為答,以真為答。鄭大使,你說徽商厲害不?”

“厲害厲害。”

“他們更厲害的是輸金捐銀,重資結納,擢高第,登仕籍,振家聲,光門楣,助商機,成為一代官商啊,官商官商,無官不商,無商不官,以權謀利,以利謀權,權錢結合,所向無敵。”

“徽商確實令人佩服至極!”

“是啊鄭大使,那王四海就是徽商啊。”

“噢,王四海就是徽商?”鄭英魁似有所悟,“那他王四海又怎樣?據我所知,王四海倒不怎麼讀書啊,好像肚子裏墨水也不多啊,他不像徽商啊。再者說了,即使是徽商再玩命再聚窩再儒雅再官商又怎樣?我坐得直行得正,人又能將我怎麼樣?我既然能從洧川驛丞提升到繁華的東昌府當鹽運大使,一不靠功名,二不靠讀書,想你老弟也應清楚,我也不是吃素的。”

侯升微微一笑:“鄭大使,一座山頭一隻虎,強龍難壓地頭蛇,何況是巨商富賈?他們這些人,雖然身不在朝堂,但是左右著朝堂的氣象,不可小瞧他們的能量。俺就隻有給鄭大使說這麼多了,請鄭大使細思量吧。”

鄭英魁心裏五味雜陳,他深深地體味到當官如同火上烤的滋味,啥飯都不好吃,啥活兒都不好幹,別看當官的風風光光,可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都作難,隻是作的難不一樣而已。

7

第二天,鄭英魁正在鹽運差房裏當值,東昌府知府大人金道正差人給他捎信,說晚上在光嶽樓備下酒宴,給他接風洗塵。

鄭英魁聽後很是激動,知府大人親自給自己接風洗塵,這是多大的榮光啊。自家隻是生意人,而且朝廷曆來重農抑商,經商的就是賤民,鄭英魁看到那些騎馬坐轎的達官貴人,感覺他們可望而不可即,自慚形穢,曾經無數次地向往那種人上人的生活。沒想到他鄭英魁也有今天,東昌府的知府大人親自宴請自己,這是多大的麵子啊!

鄭英魁整個白天都恍恍惚惚的,他一直在想見了知府大人該說什麼得體的話,如果知府大人問話,該怎麼應答才最妥帖。他還設想了很多種可能,比如,知府大人命自己喝酒咋辦,知府大人非要與自己猜拳行令,是贏好還是輸好,是先贏後輸,還是先輸後贏,還是邊輸邊贏最終還是讓知府大人贏了。尤其讓鄭英魁擔心的是,知府大人是進士出身,飽讀詩書,而他鄭英魁當初隻是靠祖上經商多年積攢下的錢勉強捐了個官位,他的來路和出身不是很光彩,肚裏墨水並不多,假如知府大人一時興起,吟詩作賦起來,該咋辦?假如鬧出大笑話,被知府看不起,耽誤了功名和仕途才是麻煩。

鄭英魁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想,想得頭有些暈乎乎的。天悶熱得很,鄭英魁拿把折扇用勁兒扇也無濟於事,渾身汗流不止,鄭英魁在鹽運大使的差房坐不下去了,索性外出走走,透透風,於是,他一個人信步來到了東昌府的崇武驛運河大碼頭。

這裏木船來往不絕,三五成幫終年不斷,運河河道兩旁停泊的船隻更是首尾相接,中間載重可達三萬斤的大船也可交錯行駛。那些船家,有的在慢悠悠地等待貨主光臨,有的在急著整修加錨準備遠行,有的在裝貨卸貨忙忙碌碌。而到了晚上,兩岸貨船上的燈籠猶如火龍,一片通明,當有的船需要裝卸貨物時,有人站在岸邊手持紙筒大聲喊道:“王家船上杠啦!李家船上杠啦!”聽到喊聲,裝卸工就會直奔貨船而去……

碼頭上,各種店鋪應有盡有,一個挨著一個。最熱鬧的上百家小吃攤,經營著鹹驢肉、燒牛肉、牛肉丸、炒涼粉、水餃、包子、水煎包、燒餅等,當然,也有十多家大的飯莊酒樓,也有經營綢緞、布匹、雜貨、金銀首飾的商號。

這是大暑節令,是一年中最熱的天氣,恰又是未時時光,是一天中最熱的時辰。天上沒有一絲雲彩,毒辣的太陽曬得人頭皮發麻,曬得青石板直冒煙,光腳走在上邊,會燙掉一層皮。地裏的莊稼蔫著垂下頭,枝葉卷起來了,一副垂死掙紮的樣子。熱浪滾滾,連知了都躲在樹上可著嗓子“吱吱”叫,人們都躲到店鋪裏納涼了,平素熱鬧的碼頭此時也蕭條多了。

鄭英魁頂著烈日滿身是汗地站在略顯空曠的碼頭上,如同站在火籠裏。他放眼望去,東昌府崇武驛這座官用碼頭呈“巨”字形狀,台階的青石上一個個係船纜用的圓形穿孔此刻都閑置著,運河裏的帆船也都昏昏欲睡,懶洋洋地在水麵上來回漂移。

鄭英魁快步穿過碼頭,來到運河邊一棵大柳樹下,這裏稍稍涼快些,他脫掉方口布鞋,墊在屁股底下,盤腿向西望去,那裏有他的故鄉,他的思緒飄到了遙遠的鄭家村。

8

他生在邙山腳下,長在洛河岸邊,出門不遠就是滾滾黃河水。河出圖,洛出書,河洛之地是華夏先祖炎帝、黃帝生存之地。黃河黃,洛水清,兩河交彙處在邙山下激蕩,清濁分明,大自然賦予了人們太極的靈象。伏羲氏繼天而王,受河圖,演八卦,八卦成為《連山易》《歸藏易》《周易》的源頭,由此開啟了中華文明的活水源流。據《竹書紀年》記載,黃帝、堯、舜、禹、商湯、周武王都把河洛作為祭天聖地,天人合一,君權神授,河洛自古帝王家!

運河湯湯,碧波蕩漾,他靠自己的本事從洧川來到東昌府,在這繁華的山東地麵,他的前途命運又該如何呢?

見機行事吧,對,很多事情猜不透由來,就隻能見機行事,以不變應萬變。據聞山東人能喝酒,很豪爽,如果金道正金大人要喝酒,那自己豁出命來也要陪著喝,喝酒見感情,喝酒顯人心,自己的酒量自己清楚,他鄭英魁喝二斤還是沒問題的。如果金道正要與自己猜拳行令,那肯定要輸給他,絕對不能贏他。至於吟詩作對,自己也不懂這一章,那就幹脆胡謅吧,反正他鄭英魁腦子反應快,到時候,自己就編順口溜,充傻子裝愣子,讓金大人樂得合不攏嘴,這樣,金大人也猜不出自己到底是會作詩還是故意搞笑,擺上個迷魂陣,應付過關吧。

鄭英魁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胡思亂想,一直坐到了日落西山、晚霞滿天,光嶽樓報時的鐘聲悠悠飄過來了,放牛娃高高地揚起鞭子趕牛回家,“哞哞”的老牛叫聲在運河兩岸回蕩。

是該走了,金大人請客吃飯,還是要早些去為好,隻能自己等金大人,而不能去晚了讓金大人等他鄭英魁。他戀戀不舍地起身,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塵土,揉揉僵硬的小腿,伸伸懶腰,搖搖折扇,心想,要是一個人天天靜靜地坐在這裏該多好啊,與大自然為伴,無憂無慮,任思緒飛揚。可是,是個人就要回到滾滾紅塵中去,與那些高的低的胖的瘦的壞的好的各色人等打交道,這就是人的命。念及此,他歎了一聲氣,打起精神向光嶽樓走去。

9

東昌府的光嶽樓始建於明洪武七年,合九丈九尺,是極陽之數,分五層而建,暗對河洛之數。

鄭英魁來到光嶽樓,因有河洛之隱意,而河洛之地是他的故鄉,所以,他對光嶽樓頗有親近之感。

在光嶽樓第五層的豪華雅間裏,早有幾位同僚在座。見鄭英魁掀門簾進來,幾人急忙起身相迎。幾人說著寒暄恭維的話,邊喝茶邊等金大人。

沒多長時間,隻見一個青衣小廝挑起門簾,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雅間,人還未跨過門檻,洪鐘一般的聲音就傳進雅間:“鄭大使來了吧?”

“來了,都來了。”小廝忙不迭地應承說。

金道正金大人來到雅間,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那人白白胖胖、身材低矮、一臉笑意,大家都認得,這是王四海。大家都站起來,紛紛抱拳致敬。

鄭英魁見此情景,大吃一驚,金道正怎麼把王四海帶來了呢?看二人這關係,並不生分,不,確切地說是相當熟,看來這王四海果然神通廣大,不可小覷啊,這金道正金大人也不像傳說中那般清正廉潔,真是人心難測、宦海不平啊,身在官場,真的需要處處小心,時時提防,不可須臾掉以輕心。

小廝從腰間扯下抹布,在桌子主位和八仙椅上反複擦了個幹淨,攙扶金道正坐下,又從懷裏掏出一把折扇,打開來用勁兒扇風。這時,又一個小廝上得樓來,提了個陶瓷熱水壺給金大人和王四海沏了杯茶水。

王四海站在桌子的下首處,並不落座,隻是點頭哈腰地對每個人笑,不住地抱拳寒暄。金道正指指王四海說:“諸位弟兄,這是王四海,四海貨棧的大掌櫃,大家都熟悉吧?”

眾人一齊說:“熟悉,熟悉,老熟人了。”

金道正說:“四海兄弟,你站那兒幹啥哩?來來來,你坐俺旁邊,坐得近了說話方便,不用客氣,啊,不用客氣。”

小廝見狀,忙拉開金道正旁邊的座位,王四海毫不謙讓地坐下了。

“來來來,鄭大使,你坐俺這邊。”金道正指著鄭英魁說。

“不敢當。金大人在上,列位兄弟在此,我怎敢造次?咋能坐在金大人身旁呢?”鄭英魁連連擺手回絕。

金道正臉一沉,說:“咋的,俺是老虎?”

鄭英魁又連連擺手,說:“不不不,金大人,不是那個意思,我初來乍到,還望金大人及諸位兄弟關照,我哪敢坐在金大人身旁呢?”

“你今天是主角,請的就是你,叫你坐,你就坐,聽俺的就是了。”金道正又指了指他身邊的座位。

鄭英魁不能再謙讓了,隻得向一桌的人抱拳致意,坐在了金道正身邊。

不多時,八個涼菜上齊,小廝在每人麵前放了兩根剝皮洗淨的大蔥,金道正這才端起一杯酒,說:“諸位弟兄,今兒個咱聚在一起,主要是為鄭英魁鄭大使接風洗塵。鄭大使是河南人,做過洧川驛丞,來到咱山東地界當差,公堂上咱公事公辦,下堂來咱親如一家,來來來,共同喝一杯,歡迎鄭大使。”

說完,金道正一飲而盡,眾人也跟著喝了個精光。

喝完酒,金道正說:“鄭大使,吃菜。”

“中,金大人,您也叨菜。”鄭英魁說。

“好,鄭大使,先咬口大蔥。”金道正邊說邊拿起桌上的一根大蔥,“哢嚓”咬了一口,然後夾了一塊兒牛肉,“吧唧吧唧”地嚼起來。

鄭英魁不愛吃大蔥,可他知道山東人都愛吃大蔥,入鄉隨俗,見一桌人都是一口大蔥一口菜,不得已也咬了口大蔥,卻辣得直咧嘴,嗆得眼淚流了出來。

金道正見此情景,哈哈大笑,聲音震得滿桌的酒杯菜碟都想蹦起來。鄭英魁也不好意思地跟著“嘿嘿”笑了笑。

金道正說:“鄭老弟,俺山東人最愛吃的菜就是煎餅卷大蔥,俺小時候家裏窮,煎餅卷大蔥也吃不上,就吃野菜團,那野菜團難吃得很哪,不過,隻要就上一根大蔥,那野菜團就好吃多了,所以說,大蔥真是個好東西啊,啥飯再沒味兒,一吃大蔥就稀罕啦,就好吃多了。鄭大使,你也吃大蔥,在山東不吃大蔥可是混不下去。”

“嗯,金大人,大蔥好吃,好吃。”鄭英魁又使勁兒咬了一口大蔥,強忍滿眼的淚,對著金道正點頭笑了笑,一桌子人也都跟著哈哈笑起來。

這時,金道正又發話了:“弟兄們,一杯酒不成敬意,第二杯也要喝起,倆好,倆好,喝!”金道正帶頭喝起,其他人爭先恐後地喝了個精光。

接著是喝第三杯酒。三杯酒喝完之後,金道正吩咐上熱菜。上的熱菜都是當地的特色菜,方肉、條肉、四喜丸子、悶子、醋溜白菜、燒排骨、紅燒雞塊、糖醋魚,等等。鄭英魁吃著菜,心想,這些菜真好吃,要是引進到自家開的鄭記客棧,那該多好啊。

這時,金道正又說了:“弟兄們,三杯酒喝完,俺要表示心意了。首先,俺要與鄭大使連幹三杯,大家說咋樣啊?”

大家都吆喝著說好。

鄭英魁急忙端起一杯酒站起來,說:“金大人專門為我舉行歡迎晚宴,在下不勝感激,我鄭英魁從河南來到山東地界,人生地不熟,形單影隻,但是,金大人此番盛情,使我很受感動,再也沒有獨在異鄉為異客的煩惱了,以後,我就以東昌府為家,盡職盡責,恪守本分,上為朝廷分憂,中為金大人解愁,下為東昌百姓著想,敬請金大人及諸位放心,啥都不說了,此三杯酒我先喝為敬。”

說完,鄭英魁自斟自飲地喝了三杯酒,金道正卻說:“鄭大使,俺還沒有跟你碰杯咧,你咋就喝完了呢?”

鄭英魁一聽,金大人咋這樣說話?自個兒先喝完了,他又說不算,鄭英魁心裏有點兒不高興,但是臉上卻一點兒也沒露出不愉快的表情,隻是說:“不消大人喝,大人身體要緊,酒您隨意喝就成。”

金道正說:“你這就不對了,你喝起了,俺要是不喝,好像俺不夠意思,那不行,俺肯定要喝。你剛來,不了解俺的為人,俺與弟兄們同甘共苦,不為難弟兄們,更不讓弟兄們跟著俺吃虧,俺剛才是說著玩兒的,是跟你開玩笑的,你可別當真。”

大家都附和著說:“金大人德高望重,是性情中人,還很顧人,跟著金大人幹,心情舒暢,前程光明。金大人英明!”

鄭英魁這才鬆了口氣,心想,這金大人真會逗人玩兒。這時,金道正端起酒要喝,鄭英魁心想,我剛來此地,我在揣摩人家是啥人,人家其實也在揣摩我是啥樣的人,不如借此喝酒的機會,好好表現表現,大不了喝多了,喝多了也不要緊,喝多了才顯得為人實在,以後才好為人,於是,鄭英魁說:“金大人,難得跟你喝一次酒,我剛才喝的不算,我再喝三杯,陪金大人共同飲下。”

說完,鄭英魁在眾人驚奇的目光中,又連喝了三杯。

金道正的酒也喝完了,拍著鄭英魁的肩膀說:“老弟,實在人哪,俺就喜歡這樣的實在人,好!好!夠哥兒們,不,像是個二哥。”

“二哥?”鄭英魁吃了一驚。

金道正又哈哈笑起來,說:“鄭大使,你初來乍到山東地麵,有很多風土人情你還不知,俺跟你說吧,二哥這意思在山東是好聽的說法,《水滸傳》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鄭英魁連忙說。

“那《水滸傳》裏的武二郎武鬆可是個打虎英雄,俺們山東人都佩服他,所以,稱呼英雄好漢都叫二哥。”

“噢,原來如此,我真是孤陋寡聞,淺薄得很哪,以後還要跟金大人多學著點。”

“你從河南來到俺們山東,人生地不熟,以後有啥事兒,說一聲,俺山東人就是講義氣,聖人故裏,人忠義得很,在座的都是親弟兄,都是二哥,都會幫襯你的。”

“承蒙金大人關照,承蒙各位二哥關照,以後還請多指教。這樣吧,我再喝兩杯,表示敬意吧。”

金道正聽鄭英魁如此說,倒不以為然,說:“呃——鄭大使不必客氣,你不必喝酒,按規矩來,我敬這一圈酒還沒有進行完呢,哪能隻讓你喝?”

“中,那中,一切聽金大人吩咐!”

接著,金道正又跟在座的每人喝了三杯酒,過了一圈,大家兩壇酒已下肚,他卻麵不改色心不跳。金道正拍拍身邊王四海的肩膀說:“諸位,這是俺的兄弟王四海,四海貨棧的大掌櫃,你們以後都要抬舉他,有啥事兒不要為難他,啊?讓四海給諸位兄弟每人喝三杯。”

王四海聞聲站起來,環顧眾人,抱拳施禮,說:“承蒙各位抬舉,不才王四海有禮了,我給各位每人喝上三杯,向各位表示感謝。我王四海走南闖北,生意也算過得去,憑的啥呢?”

“憑啥呢?”有人跟著問。

“就憑一個‘義’字。義行天下,對朋友仗義,對弟兄俠義,對客商仁義,所以,我的朋友遍天下,我的生意通四海。好了,不說了,我的生意就是大家的生意,有錢大家掙,有利大家分,一碗飯,大家吃,花花轎子人抬人,要同喝酒,同吃肉,就像那梁山好漢一樣,爽快!”王四海口無遮攔地說著,金道正止住了他:“四海,你喝多了吧?你胡扯什麼?啥梁山不梁山的,梁山上那都是賊寇,咱這一桌可都是朝廷命官,大小也是官,你可不能胡扯,罰你三杯。”

“啊,對對對,看我這烏鴉嘴,一高興啥都忘了,呸呸呸!”王四海自個兒打了自個兒三個耳光,然後,又自個兒斟上三杯酒,“咕嘟咕嘟”都喝下了,這才開始敬酒。

他首先給鄭英魁端了一杯酒,鄭英魁站起來,說:“王掌櫃,錯了,錯了。”

“咋錯了?我的眼光還是可以的,我不會看錯人,就先敬你一杯。其實,我已經敬過你了,可是,你不夠意思,不給麵子,這次,這杯酒一定要補上,而且咱倆還要多喝兩杯,把上次的給補上。”王四海瞪著眼意味深長地說。

“王掌櫃,我是說你敬酒應先敬金知府金大人。”鄭英魁也明白上次沒有接受王四海的賄賂,王四海肯定心裏有怨氣,借這次喝酒的機會指桑罵槐說出來了,但是,鄭英魁故作不知,說了這句言不由衷的話。

王四海撇撇嘴,湊到鄭英魁的耳邊壓低聲音說:“金大人?我今天放到最後再敬金大人,我就先從你開始,咋樣?”

金道正正把一個雞腿往嘴裏塞,聽聞二人說話,用毛巾擦擦油乎乎的嘴巴說:“你們倆在嘀咕啥?有酒就喝唄,咋跟娘兒們一樣,磨磨嘰嘰的?”

王四海聽了這話,半埋怨半無奈地說:“金哥,鄭大使不給我麵子,不跟我喝酒。”

“金哥?”這話一出,鄭英魁大吃一驚,把金道正稱為金哥,看來金道正和王四海的關係豈止是非同一般,那簡直是情同手足,看來,人與人的關係,太複雜了。這世道,誰也惹不起啊。於是,鄭英魁快速轉換語氣,親熱地說:“海哥,可不能這樣說,咱弟兄一見如故,情投意合,關係親得很,你讓我喝我豈敢不喝,你說吧,你讓老弟我喝幾杯?”

鄭英魁看著王四海,王四海心想,這鄭大使看來也是個能人,是條十足的變色龍,心眼兒活泛得很,剛才還王掌櫃王掌櫃地叫個不停,聽起來生分得很,一眨眼就開始稱兄道弟,也不跟我論一論年庚大小,上去就叫哥,也罷,從北京到南京,叫哥是官稱,他愛這麼叫就這麼叫吧。

王四海正思忖間,金道正金大人發話了,他打了個飽嗝,拍拍圓滾滾的肚皮說:“鄭老弟,都是自家兄弟,喝杯酒能難為死嗎?你就聽四海的,喝!”

王四海得意地仰仰頭,說:“咋樣,鄭大使,我的酒你還不喝嗎?”

王四海並不跟他鄭英魁稱兄道弟,鄭英魁知道王四海是在奚落自己,可也沒有辦法,誰讓王四海跟金道正的關係那麼鐵呢,誰讓自己不長眼看不透人,看來,在外邊混,看透人才是第一等功夫啊。

鄭英魁說:“喝喝喝,馬上就喝。”說罷,端起酒一飲而盡,接著,又自個兒倒上一杯酒,說:“海哥,別說了,咱弟兄不打不相識,你為人做生意講究一個‘義’字,我為人做官講究一個‘仁’字,咱倆有緣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以後在東昌府地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盡管說。一切都好說,好說。”

說罷,鄭英魁又喝了一杯酒。

敬酒這個回合走完了,金道正金大人說:“這樣吧,咱玩個遊戲,助助酒興。”鄭英魁一聽,心想,金大人要猜拳行令了,這咋辦?是贏他好還是輸給他好呢?

正在猶豫的時候,不承想,金道正大人說:“今兒個呢,咱玩這個遊戲並非猜拳行令,那太土了。”

不是猜拳行令,那是什麼?一圈人都看著金道正金大人,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這時,金大人不緊不慢地從懷裏摸出一本書來,得意地笑笑說:“最近,我看到一本書,這可是本奇書,名字叫《酒鬼》。”

“《酒鬼》?”王四海好奇地扭頭問道。

“是啊,《酒鬼》,你們沒見過吧?”

“沒見過。金哥飽讀詩書,一肚子的墨水,我們這些人孤陋寡聞,啥都不知道。”

“不瞞大家說,這是一個朋友送給我的。這本《酒鬼》其實就是行酒令助酒興的。你們看——”金道正伸出右手食指,在嘴裏蘸了下口水,然後把書翻開,隨便翻到其中一頁,停了下來,然後他把書舉起來,讓大家看,“你們都看到了吧?”

大家都伸出頭往前看,一個個像鴨子一樣,隻見金大人翻到的這一頁書上,畫了一個小腳女人,兩個肩膀上各挑了兩大桶水正往前走路,兩大桶水壓得這個小腳女人蹙眉咧嘴,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而這幅畫的旁邊,寫著一行字:翻到此頁者,左右賓客各飲一大杯。

眾人看完,麵麵相覷,接著,大家恍然大悟,笑成一團。“噢,原來如此,那麼,金大人兩旁的二位,鄭大使和王掌櫃,每人喝一大杯,喝!喝!”

“好,喝喝喝!這個有意思,這酒喝起來心服口服。”王四海說。

“這個辦法好,很文雅,還是金大人水平高。”鄭英魁說。

在眾人的起哄聲中,鄭英魁和王四海倆人碰了一杯。

接著,金道正又翻了一頁,隻見上邊又是一幅畫,是兩個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旁邊還寫有一行字,寫的是:交頭接耳者飲!

金大人這時發話說:“你們都看到了吧?交頭接耳者飲,啊,你們誰在交頭接耳說悄悄話啊?誰在說啊?誰說誰飲酒。”

金大人說完,席間卻沒人說話了,冷場了。金大人又說:“剛才誰交頭接耳說話了?喝一杯。”

可是,還是沒人應聲。

鄭英魁一看這場麵,金大人要下不了台,麵子上過不去,於是,他主動說:“剛才我和海哥俺倆喝酒的時候交頭接耳說話了,我和海哥喝酒。海哥,你說是吧?”

王四海也反應過來了,順勢說:“對頭,我和鄭大使俺倆交頭接耳說話了,俺倆喝。”

金大人聽了很高興,拍拍肚皮說:“喝酒不在乎誰喝誰不喝,喝酒喝的是感情,喝的是緣分。鄭大使是個會來事的人,既然鄭大使這樣說了,那就讓鄭大使和四海喝,不過呢,剛才咱們大家都交頭接耳說話了,咱們都陪鄭大使和四海喝,好吧?”

金大人這樣說了,誰還能說不行,於是,大家都站了起來,共同舉杯,一飲而盡。

喝到高興處,王四海提議說:“各位兄弟,想不想讓金大人唱一段山東琴書呢?”

鄭英魁一聽,驚奇地問道:“金大人還有這雅興。”

金道正拍拍肚皮,自豪地說:“我嘛,隻是個愛好,算不上雅興,沒事兒了吼兩句,也怪舒坦的。”

“請金大人唱一段,我們洗耳恭聽。”鄭英魁恭維地說道。

“好,我就不客氣了,唱一段山東琴書《林衝夜奔》,沒有伴奏,我就清唱了。”

王四海說:“我們擊掌為金大人伴奏。”眾人一齊叫好。

金大人把椅子搬開,站在那裏,擺開架勢,唱了起來——

數盡更籌,聽殘銀漏,逃秦寇,好叫俺有國難投,那搭兒相求救。欲送登高千裏目,愁雲低鎖衡陽路。魚書不至雁無憑,幾番欲作悲秋賦。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難度。丈夫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

眾人熱鬧了半夜,都喝得暈暈乎乎的,各自回去休息。鄭英魁告別眾人獨個兒回驛站時,王四海又悄悄把沒有送出去的兩千兩銀票塞給了鄭英魁,這次,鄭英魁假意推讓一番後,收下了,他不敢不收啊。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尤其是生意人的銀兩,都不是白給的,都是要回報的,而且回報小了還不行。果然,沒過多長時間,王四海就給鄭英魁出了一個大大的難題,讓鄭英魁左右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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