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風雲突變
蒙哥大汗去世的消息傳到忽必烈的大帳時,忽必烈正率大軍紮營江北,準備進攻南宋的咽喉要地鄂州。同時傳來的還有另一個消息:遠在都城喀拉和林的阿裏不哥,已經著手準備召開忽裏勒台會議,推舉他自己繼承汗位。作為蒙哥最小的弟弟,阿裏不哥已經在事實上統治了蒙古本土,召開忽裏勒台會議隻不過是履行一個程序。
這天夜裏,忽必烈徹夜未眠,獨自待在他的大帳裏,直到天將拂曉,才讓怯薛長阿裏海牙去把他的三位謀士叫醒,命他們火速到大帳來議事。
天亮後,忽必烈解衣就寢。在他酣然入睡之後,阿裏海牙傳下軍令:不打鄂州了,全軍回師北上,另有作戰計劃。軍令裏既未涉及新作戰計劃的具體內容,也沒有說明行軍的路線和目的地。雖然這是軍中常有之事,但在宣布了蒙哥大汗歸天的消息和全軍服喪的命令之後,還是引起了一些猜測。猜測歸猜測,這時候知道真相的人,除了阿裏海牙,還有三位隨軍謀士:阿合馬、廉希憲、姚樞。他們知道根本沒有新的作戰計劃,也知道此次行動的最終目的地是他們的大本營——開平。他們的任務是在回到開平之後,立即展開一場聲勢浩大的擁立活動,並最終把忽必烈擁立為大蒙古國大汗。他們都知道由成吉思汗確立的大汗王位繼承製度,都知道繼承者要通過諸王大會——忽裏勒台選舉產生,但是他們也都親耳聆聽了忽必烈的決斷:“本王知道忽裏勒台!它不把本王放在眼裏,本王也不把它放在眼裏!”既然王爺做了決斷,他們也就同樣置成吉思汗的遺製於不顧了。凡供職於藩王帳下的臣僚,隻能與藩王同榮辱共進退。當然,還有一點未必不重要:他們都不是蒙古人,阿合馬是回回人,廉希憲、阿裏海牙是畏兀兒人,姚樞是漢人。在內心深處,他們自然不像蒙古人那樣把成吉思汗奉為天神。
忽必烈入睡很快,但睡得並不踏實,不到午時就醒了,而且再也無法入睡,隻好起來。他堅信一個人不應躺著想事情。躺著想出來的主意“站”不住。好主意要麼是在大帳裏,要麼是在馬背上想出來的。
兩個多時辰以前,當那三位謀士退出之後,他告訴阿裏海牙他要“帳寢”。阿裏海牙愣了一下,馬上答應了一聲“就好”。
這個規矩是在六年前,即蒙哥三年出征大理時立下的。雖然大理隻是一個小國,且多年內亂,積貧積弱,但忽必烈深知此役對蒙哥大汗、對他自己都極其重要,所以不敢有絲毫大意,便吩咐在他的中軍大帳的後部,用狼皮隔出一個小間,作為他的寢室。遇有軍政大事,或是需要安靜,或是罷事過晚,他便在這裏就寢,謂之“帳寢”。相應地,如果他要回到他日常起居的大帳休息,雖然那地方實際上也是帳篷,卻稱之為“宮寢”。兩者真正的區別,在於當他說他要“帳寢”時,實際上是說“不要女人”。而且他的這個“不要”很徹底,不僅不要女人侍寢,甚至不能讓他看見女人。因此,在他的寢帳周圍,就隻能有那些威武彪悍的宿衛。與六年前征大理不同,此次南征鄂州,雖然對手是大宋國,但當蒙哥大汗對合州的進擊久攻不下、壞消息不時傳來之後,他的將軍們、謀士們乃至他本人,都對取勝沒有太大的把握。出征以來的十多個月裏,這還是他的第一次帳寢。即使宿衛中有一些六年前曾經從征大理的老兵,現在對這些活兒怕是也已生疏了。忽必烈是很能體恤部屬的,如果因此耽誤了一些時間,他不會責怪阿裏海牙。
他準備等上一段時間。他踱到了那張大地圖前,漫不經心地看著。這張大地圖就張掛在他座位旁不遠處。那兒沒有牆,所以實際上不是“掛”,而是“張”在專門為此埋設的兩根立柱之間。圖很大,畫在連綴起來的四張整牛皮上,但這並不是它被稱為“大地圖”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它所畫出的地域——那是他忽必烈內心深處的大蒙古帝國未來的疆域。這張地圖是一位聶思托裏安教士為他畫的。迄今為止他所有的屬下都畫不了這麼大的地圖。他們平時所用的作戰地圖,畫出的地域最大不過三百裏。教士這張大地圖用的是一種特殊的畫法,畫成以後,單是為了教會他怎樣看圖,就用了將近半個時辰。他因此非常感謝那位教士,可是始終弄不清教士的姓名和來自哪個國度。教士來自西方一個遙遠的國度,它是那麼遙遠,比他的祖父成吉思汗和他的三弟旭烈兀所到過的最西的地方,還要往西很遠很遠,所以那個國家的名字雖然不長,但那個地方卻超越於他的想象和理解之外,因此他不是不能而是不願去弄清它、記住它。他徑自“決定”那個國度就叫“牙牙”。教士的姓名卻是真的很長,中間還分了四節或五節,他幹脆“決定”讓教士也叫“牙牙”。教士牙牙所來自的那個牙牙國,是大蒙古國從未征服過的地方,教士不是使者,不是商人,是來傳教的,按蒙古人的習慣,是客人。客人“獻”的這張地圖,不是貢品,是禮物。依照蒙古人好客的傳統,忽必烈收下這張地圖後,封給教士一個官職作為回饋。當教士奉大主教之召回國時,忽必烈又賞賜給他許多貴重的財物,而為了讓來自牙牙國的牙牙教士能把這些財物帶回去,又額外賞賜給他一個馬隊外加一個駱駝隊。
在這個無眠之夜,忽必烈在這張大地圖前久久站立,久久凝視,久久沉思。最後,他下定了北返的決心。大宋國就在那裏,隻要他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但在這之前,他先要成為大蒙古國的大汗。如果他仍然僅僅是一個“受命總領漠南漢地軍國庶事”的親王,那麼即使他最終征服了大宋,那也是替別人征服的,無非是為大蒙古國拓展了一塊新的屬地。他的三弟旭烈兀,在奉蒙哥大汗之命征服了波斯之後,成了那裏的可汗。旭烈兀對這個角色很滿足,但忽必烈的抱負卻是“思大有為於天下”。他必須先讓自己登上大汗位,才有可能在征服大宋以後,建立起一個以中原為中心的大蒙古帝國。可是,當他的目光掃過地圖上長江、漢水一線時,心裏卻猛然間震動了一下。似乎有什麼不對。可是,問題究竟出在哪裏?一時之間,他陷入良久的沉思,直到阿裏海牙來請他就寢。
帶著這種難以排解的心煩意亂,他仍能很快入睡,多半是由於他的自製能力。他的自製力極強。蒙古人最控製不了的兩件事——女人和酒,他都能收放自如。在需要睡覺的時候,他能讓自己很快入睡。等到一覺醒來,那個讓他心煩意亂的困惑卷土重來,他就再也睡不著了。他認定這時最重要的已經不是睡覺,而是把那個困惑解開。
他決定在馬背上完成這件事。
他睡覺時總是脫得一絲不掛。侍立在門邊的宿衛見他坐了起來,即刻送來一襲睡袍。他抓過來披在身上,那宿衛已經為他撩起了寢帳的門簾。他掩好前襟走出寢帳,隨即看到了侍立在門外不遠處的阿裏海牙。他微一頷首,阿裏海牙立即緊邁幾步趨到近前。
“備馬,”忽必烈吩咐說,“我要去巡視各營。”
“請王爺示下,王爺要去哪幾位將軍的營?需要他們做哪些準備嗎?”
“不,我隨便走走看看,到哪兒算哪兒。”
“是。”
“還有,你就不用跟著了,回自己帳裏睡一覺吧。”
忽必烈在宿衛們的服侍下梳洗穿戴完畢,走出中軍大帳時,阿裏海牙已經準備好一切,牽著那匹名叫“烏雲”的黑馬,等候在衛隊的隊列前麵。在他的帶領下,衛隊整齊劃一地行了軍禮,發出一聲喊:“王爺千歲!”忽必烈一邊走過去,一邊揮手作答,然後從阿裏海牙手中接過韁繩,隨手拍了拍馬的脖頸,翻身上馬,一抖韁繩,縱馬前行。衛士們也紛紛上馬,緊隨其後。忽必烈先在自己的大營中轉了一圈。說是“大營”,其實並不很大,因為營中並沒有作戰部隊,實際上隻是個指揮中心。此次出征取的是攻勢——忽必烈的軍隊還從未取過守勢,不擔心敵方會直襲大營,何況還有幾支精銳部隊部署在大營周圍,形成拱衛之勢。
營中一切正常。雖然已經下達了為蒙哥大汗服喪的命令,但所需的各種物料飾品尚在籌備之中,此刻還看不出明顯的改變。至於將士中必定會有的議論和猜測,走馬而過的忽必烈自然聽不見,但是可以想到。不過,莫說這些普通將士,就是那些獨當一麵的將軍,他也不可能一個個地耳提麵命。他得通過那些能讓將士們心領神會的行動,來控製、引導全軍的軍心士氣。
出了大營,就是一片開闊的、略有起伏的田野。其實這兒原是丘陵地帶,往任一方向不出一二十裏,就是或大或小的山丘,很難再找到這樣大一塊比較平坦的地方。漢人的軍隊安營紮寨,喜歡依山傍水,忽必烈卻要找平坦的地方,因為這種地形對蒙古騎兵最有利。忽必烈策馬朝正南偏東的方向而去,他的衛隊緊隨其後,接著在他的左邊和右邊又有兩隊騎兵快速展開。雖說此類安排都有現成的規矩,但能夠這麼快地行動起來,仍得說與阿裏海牙的幹練有關。這時他想起阿裏海牙就跟在他的後麵,便微微抬了抬左手。他沒有放慢坐騎的速度,也沒有回頭,轉眼之間阿裏海牙已經催馬追了上來。
“不是讓你回帳睡一覺嗎?”忽必烈問。
阿裏海牙的馬等速地跟在忽必烈旁邊,又恰如其分地稍稍靠後一點。聽到王爺問,他在馬上欠了欠身答道:“雖是王爺體恤,職責攸關,末將不敢怠慢。”
“我就寢時你值宿衛,我出巡時你又跟著,你什麼時候睡覺?”
“末將不用睡覺。”
阿裏海牙此話一出,頓時引得忽必烈撲哧一樂,邊笑邊說:“人每天都得睡覺,豈有不用睡覺之理?”
“稟王爺,”阿裏海牙正色答道,“末將雖然來自畏兀兒,但自幼就聽說過木華黎將軍的故事,立誌以他為榜樣!”
忽必烈不笑了,讚許地點點頭,又正色說道:“好啊,壯誌可嘉。你追隨本王,自有你施展雄心的機會,但能夠成就怎樣的功業,卻要看你自己的才幹和努力了。”
阿裏海牙略略一窘,欠身答道:“末將的才具豈敢與木華黎將軍相比,隻是一片忠心、竭盡全力罷了。”
忽必烈也就寬容地一笑說:“那也很好呀!”說著便抬手用馬鞭一指東南方約三裏之外的一座山頭,“我要讓烏雲跑一跑,然後就在那山頭上等你們。”
話音落時,胯下的烏雲已經箭一般射出,忽必烈本人又披著一件黑色的大氅,人馬合一,直如一團黑色的旋風卷地而去。雖然阿裏海牙和衛隊的士兵都是訓練有素的騎手,騎的也都是百裏挑一的戰馬,但半裏之內,已經落後了一截,再往後,無論怎樣奮力追趕,眼見得竟是越落越遠了。
騎在飛馳向前的馬背上,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和激越響亮的馬蹄聲,忽必烈的身心也進入了一種昂揚亢奮的狀態。各種各樣各方各麵的念頭紛至遝來,又一閃而過。他並未忘記時而回頭一瞥,看看他的衛隊。他確實具有很強烈的逞勇好強之心,因為他的血脈裏流淌的是蒙古人的血液,更是成吉思汗家族的血液,但他也有足夠的自製力,使他牢記自己的最高使命,正是這使命使他無權讓自己輕易地身履險地。他不會讓發生在蒙哥大汗身上的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他看見他曾經用馬鞭指過的那座山頭左側的峽穀裏,正快速地馳出一隊騎兵。他忍不住發出一聲響亮的歡呼。這聲歡呼首先是為他自己,然後順帶著也是為了阿裏海牙。峽穀裏出現的騎兵,顯然也是應阿裏海牙之命而來。這意味著他今天出巡可能經過的地方,都會有隨時接應的護衛以防萬一。如果說能想到這一點已實屬不易,那麼能做到這一點就更加難能可貴了。南宋軍隊絕不可能有這種速度!
稍後的一段路程,忽必烈不用再回頭看,也知道阿裏海牙正在趕上來。烏雲是一匹波斯馬,是三弟旭烈兀送給他的禮物。和相對矮小的蒙古馬相比,這種波斯馬身材高大,四腿修長,短時速度快,越障礙能力強,但耐力較差,跑不太遠速度就會降下來,尤其是太嬌貴、難飼養,遠不像蒙古馬那樣能適應惡劣的環境和粗糙的飼料。波斯馬適宜充當王爺的坐騎,裝備部隊還得是蒙古馬。
忽必烈到了山頂,翻身下馬,隨手在柔軟的馬肚子上輕輕拍了幾下,一鬆韁繩,烏雲就自己在附近慢慢小跑走動起來。馬在快跑之後,需要遛上相當一段時間。聰明而又訓練有素的烏雲,不用騎手牽著它遛。等忽必烈的喘息漸漸平穩下來,山腳處已經形成了一個可靠的警衛圈,阿裏海牙率領的衛隊,原在左右兩翼的警衛部隊,加上霸突魯派出的接應部隊,已經四股合為一處,從山腰裏把這座山頭圍了起來。隻有阿裏海牙的位置更靠上一些,以便忽必烈隨時都能很方便地呼喚到他。當然,沒有呼喚,他也不會靠近。他知道王爺跑到這兒來,必有軍國大事要謀劃。
確實,忽必烈現在需要安靜,以便把他在馬背上得到的那些一掠而過的念頭重新梳理一遍。他先走到了這座山頭最南端的最高處,然後極目南眺。南方天際線下,隱隱可見一抹明亮的水光。那是長江。再往南,過了江不遠,就是那座他此番南征所要攻下的城池——鄂州。守軍的兵力,在人數上比他的兵力一點不少,可能少一些騎兵,但肯定有一支強大得多的水軍。他相信對方對他已經有了很多的了解,可是他對對方的最高指揮官賈似道卻所知甚少。然後他把目光往東移,那兒有一座山包。山包比他此刻駐足之處要低一些,他的目光可以越過那山包的頂部,看到山包後麵那一片營帳。不錯,那正是霸突魯的營盤。他一夜未眠,久思而未決的問題之一,就與霸突魯有關。大軍北返之後,這兒得留下一支部隊就地駐守。留多少人,特別是由誰率領,很費斟酌。誰能當此重任?別看平時總覺得帳下猛將如雲,到了這種時候,竟產生一種兩手空空的感覺。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放心地委以此任。在可能的人選中反複權衡,最後覺得也隻有霸突魯差強人意,但仍不足以讓他做出決定。莫說以後征伐南宋還要以此為基地,就是眼前為大軍北返斷後,霸突魯行嗎?目前蒙、宋雙方都已拉開決戰的架勢,各自集結重兵,均號稱十萬,實際能用於作戰的軍隊都有四五萬之數,現在蒙軍要不戰而走,宋軍豈肯輕易放你走掉?所以他得見一見霸突魯,在霸突魯沒有什麼準備的情況下問他兩個問題,看他能做出怎樣的回答,再做決定。第一個問題,如果我軍北返之初,宋軍就傾巢出動追殺過來,能不能以三千之眾將其擋住,使我軍可以從容脫身?第二個問題,如果宋軍等我軍走遠,再以十倍之眾圍攻,能不能既不失地,亦避免太大的傷亡?這兩種情況都可能出現,而且忽必烈也承認,換了自己,也很難對付。
實際上,在思慮此事的過程中,忽必烈想到了木華黎,所以在阿裏海牙提到這位當年成吉思汗手下的名將時,他才隨口就說到那個讓阿裏海牙受窘的才具問題。蒙古軍民中間一直廣泛流傳著木華黎如何忠於大汗的故事。成吉思汗起事之初,有一次打了敗仗,在幾名親兵的護衛下落荒而逃,天黑後,隻得在草澤間席地而臥,不料又下起了大雪。木華黎與另一個叫博爾術的將軍,就站在雪中張起一條毛氈,為入睡的成吉思汗遮擋風雪,通宵達旦沒挪動一步。後來軍民都以他們為榜樣。在忽必烈的心目中,他不缺少博爾術,缺少的是木華黎。當年大蒙古國國勢日盛、疆域日廣,成吉思汗就把中原方麵整個兒交給了木華黎,說,太行之北,他自己管;太行以南,就交給木華黎了。成吉思汗還賜給木華黎本來隻有他自己才能使用的“九旒大纛”,並傳諭諸將,木華黎所發出的號令,就如同他的號令!直到木華黎死後,成吉思汗親攻鳳翔時還感慨地說,若有木華黎在,何需他親自到此!
或許廉希憲是塊料。和阿裏海牙一樣,廉希憲也是畏兀兒人。不同的是,廉希憲出身世家,祖上幾代均為高昌世臣,直到蒙古崛起,其父布魯海牙投附蒙古,在燕京、真定等地任職,深受中原文化影響。正值布魯海牙任燕南諸路廉訪使,遂以官為姓,子孫皆姓“廉”。廉希憲自幼篤好經史,他那手不釋卷的勤學精神深得忽必烈的賞識,十九歲時即應召入侍王府,從征大理之後,做了一任京兆宣撫使,頗有政績。忽必烈又將他召回身邊,有意培養,並隨同南征,參謀軍機。忽必烈善於集思廣益,隨軍謀士多達三十餘人,或應召議事,或主動求見獻策,唯廉希憲有事無事常被叫來隨侍左右,其中自有讓他增長見識之意。這一年,廉希憲二十八歲,正是增長才幹的年紀。
這時烏雲過來了。這匹有靈性的波斯馬自己跑了一圈之後,踏著高貴的碎步回到了主人的身邊。雖然它已經是旭烈兀送給他的那批馬的第二代,但忽必烈仍然把它看作是三弟送給他的禮物。這種馬的原產地可能還要往西,隻因是旭烈兀送來的,忽必烈就認定它是波斯馬。那批馬從波斯出發時原有三十匹,一路上走走停停,生怕累著,走了大半年,到達時還是折損了兩匹,而剩下的二十八匹,養了一年也未能完全恢複原有的神駿。幸虧旭烈兀想得周到,禮物中包括了足夠的種馬,有公馬還有母馬,因而才有烏雲這一代幼馬的誕生。旭烈兀連馬的毛色都想到了,所以忽必烈除了烏雲,還另有一匹叫“白雪”的坐騎——那是一匹渾身雪白的馬,從頭到腳挑不出一根雜毛。
在拖雷的正妻唆魯和帖尼所生的四個兒子中,忽必烈和旭烈兀的關係最親密。二人年歲相近,是真正能玩到一起的夥伴。忽必烈對他的幼弟一直很愛憐,隻是稍微有點看不上他的任性。忽必烈對他的長兄一直很尊重,在為其謀取汗位的長達五年的鬥爭中,忽必烈和旭烈兀都曾傾盡全力;即使是前年發生的那場嚴重到一觸即發的信任危機,最後還是以和解告終。在聽到關於蒙哥大汗負傷身死的最初傳聞時,他由衷地為不幸的兄長感到深深的悲傷。但無論如何,在離多聚少的日子裏,他最惦記、牽掛的,還是三弟旭烈兀。
然而,當大哥歸天之後,他不得不以另外的眼光來看他的兩個弟弟了。四弟阿裏不哥成了他的敵人,已是無可回避的事實。三弟能在多大程度上成為他的朋友,就成了一個至關重要卻又沒有多大把握的問題。
沒有把握的事遠不止這一件。奪取汗位的決心並不難下,如何實現這個決心卻需要精細的謀劃。在一定範圍內發起一個擁立運動,然後自行宣布即位也不難,難的是怎樣才能成為大蒙古國真正的大汗。他要的是一個以中原為中心的大蒙古帝國,而不是一個四分五裂的蒙古國和徒有其名的汗位。一段時間的分裂在所難免。打破成吉思汗的遺製,拋開忽裏勒台宣布自己為大汗,必然導致分裂。就像漢人下圍棋,這顆子一旦投下,往後必定是一盤亂棋。怎樣才能把這盤亂棋走贏,每一步怎麼走,先走哪步後走哪步,最要緊的幾顆關鍵子應該在什麼時候投下,都容不得有絲毫的差錯,稍有不妥都可能導致滿盤皆輸。而棋盤上的每一顆子,每一步棋,變成實際行動時往往又成了一盤棋。即如眼前,要留下一支人馬駐守斷後,原是顯而易見的,簡直就算不上一步棋,可是僅僅在誰能當此重任的問題上,已經讓他舉棋不定了。而且,越是這樣想,霸突魯就變得越是不能讓他放心。
忽必烈不喜歡舉棋不定。
於是他轉回身,準備把阿裏海牙叫上來,告訴他要去霸突魯那裏。就在這時,他看見正有一騎快馬從大營方向疾馳而來。轉眼之間,那馬已經到了山腰,沒有任何停留就越過了警衛線,直接跑到了阿裏海牙麵前。緊接著,阿裏海牙就邁動雙腿往山上跑,很快就來到忽必烈麵前。
“稟王爺,大帳值守飛馬傳話,劉秉忠求見!”
“啊!”
是啊,劉秉忠,劉秉忠,劉秉忠……
忽必烈前年下過特諭:凡劉秉忠求見,即刻稟報!在忽必烈的軍規裏,這個“即刻”,就包含不要怕把馬跑死的意思。那一年,即蒙哥七年,或許是忽必烈的勢力發展太快,再加上從前一年開始派劉秉忠建開平府城,營造宮室,規模大,規格高,引起了蒙哥的猜疑。蒙哥令阿藍答兒在關中設立鉤考局,查核京兆、河南財賦。阿藍答兒羅織了一百餘條罪狀,涉及河南經略司、京兆宣撫司一大批主要官員。很明顯,這是衝著忽必烈來的,如果查處了這些官員,勢必引起忽必烈下屬整個行政係統的激烈震蕩。事關重大,又事發突然,該怎樣應對,忽必烈一時拿不定主意,他的謀士們也想不出好辦法,倒是有些意氣用事者反應激烈,提出“申明原委,據理力爭,力爭不成,隻好抗命”的主張。隻有姚樞提出了相反的建議,說:“大汗是君,是兄;大王是臣,是弟。君臣兄弟之間,事情難與計較,否則必然受禍,不如大王讓一部分眷屬回喀拉和林住上一段時間,大汗的懷疑自然會消除。”忽必烈雖然覺得姚樞的意見有道理,但是要他把自己的妻室子女送去做人質,卻是無法下定決心。正在猶豫不決,人報劉秉忠求見!正是劉秉忠的一番“推衍”,讓他豁然開朗,當即決定將包括一位正妻和一名嫡子在內的眷屬送往喀拉和林。這年十二月,忽必烈又親赴和林朝見蒙哥。蒙哥見忽必烈來朝,降階以迎,相對泣下,要忽必烈不用再做任何表白。也正是在這次朝見中,二人商定了一年以後伐宋的計劃。劉秉忠的“推衍”一一應驗,忽必烈才因此下了“凡劉秉忠求見,即刻稟報”的特諭。當然,這也與劉秉忠的特殊情況有關。早在“金蓮川幕府”時期,在眾多的漢人謀士當中,劉秉忠已經受到忽必烈的另眼相看。但是,與其他謀士不同,他又常被派去主持一些重要事務,因而不是常能參與其他謀士的議事討論,往往要以“求見”的形式向忽必烈提出他的建議。
是啊,劉秉忠,劉秉忠……忽必烈嘴裏念著這個名字,腦子裏想著這個人。昨天傍晚,忽必烈接見那位前來通報蒙哥噩耗的使者時,隻有劉秉忠和廉希憲在場。那隻是碰巧在場。劉秉忠不在隨軍謀士之列;大軍南征,他被留在開平繼續主持營建府城宮室,此時大部工程都已完成,隻是在收尾階段出現了一些問題,劉秉忠不能擅自主張,才晝夜兼程趕來向忽必烈請示。召見劉秉忠時,忽必烈把廉希憲也叫來旁聽,自是讓他長長見識之意。諸事談罷,恰好侍衛稟報使者到來。聽說是來正式通報大汗噩耗,忽必烈便吩咐傳使者進帳,卻並未讓劉秉忠和廉希憲退下。一個多月之前,忽必烈的大軍進至汝南時,他就從一個被俘的南宋士兵那裏,聽說蒙哥在進攻釣魚城時中了流矢或飛石,傷重不治,當時還以為是敵方故意製造的謠言。此後,又多次聽到類似的傳言,越聽越像真的。不過,傳言再可信,終究是傳言,而正式的通報卻久候不至。這位使者雖自稱是來正式通報,但接談之下,方知實際還是受穆哥親王所遣。穆哥親王隨蒙哥大汗征合州,攻釣魚城,但卻是忽必烈的支持者。他讓使者帶來的不僅有蒙哥的凶訊,還有蒙哥死後四川軍中的一些亂象,最後則是一條重大建議:“請速即北歸以係天下之望!”對此,忽必烈在沉吟片刻之後回答說:“我奉命南來,豈可無功遽還?”語氣很鄭重,但實際上並不是一個深思熟慮之後的決定。那片刻的吟哦,想的卻是穆哥。他既然認為應該速即北歸,為什麼不早來報信?現在距蒙哥的殯天之期,已經過去兩個月了!
不過,現在忽必烈明白了一件事:那使者辭出之後,為什麼劉秉忠旋即告退,廉希憲卻留了下來。留下來的廉希憲還留下了一句話:“天命不可辭,人情不可違,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事機一失,萬巧莫追!”忽必烈聽了這個話,當即悚然一驚。這顯然是針對他那個“豈可無功遽還”說的。那麼,劉秉忠的告退,也是因為這個話。忽必烈既有此言,就無須他劉秉忠多說了。
此刻,劉秉忠就是因為聽到棄攻鄂州的軍令才求見的。
忽必烈不由得又往山包後麵那座營盤看了看,然後轉回臉來看著阿裏海牙。
阿裏海牙趨前半步說:“王爺是不是見過霸突魯再見劉秉忠?”
“你怎麼知道我要見霸突魯?”
“王爺已經到了這裏,末將應該想到。”
“不,霸突魯稍後再見不遲,我要馬上見劉秉忠!”
“是!”
在阿裏海牙為他去牽馬時,他再次朝著南方極遠處、那天光水色相接的地方凝視有頃。這次,他的想法完全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這個名叫賈似道的人將成為他的對手,可是他對這個人所知甚少。蒙古的軍隊還從未與這個人所指揮的宋軍交過手,而手下收集來的關於這個人的情報又相互矛盾,令人將信將疑、莫衷一是。大量的情報把他描繪成一個不值得認真對待的對手,說他不學無術,不務正業,酷愛收藏,癡迷促織之戲,終日沉浸於酒色歌舞,貪安畏苦,貪生怕死,隻是因為當年他姐姐賈妃受到皇帝的寵愛,他自己又善於鑽營討巧,更一麵結黨營私,一麵排斥異己,才升至今日的高位。其中還有一說,說多年前的一個晚上,南宋皇帝趙昀登高遙望西湖夜景,恰逢賈似道攜妓宴飲於湖上,歌舞之聲傳出甚遠。趙昀崇尚理學,覺得賈似道攜妓浪遊之舉過於張揚,有損朝廷官員聲譽,命臨安知府史岩之予以訓誡。不料史岩之反而替賈似道說好話,說賈似道雖有少年習氣,但其材可大用。如果說當時賈妃正受寵,史岩之這個話,是出於討好賈妃,還是他對賈似道的真實評價,尚在兩可之間,那麼發生在十年前的事就沒有這種嫌疑了。淳祐九年,南宋的一代名將孟珙,在臨死前向趙昀鄭重推薦賈似道做自己的繼任者,賈似道因而得以出任京湖安撫製置大使,首度成為獨鎮一方的軍事要員。此時賈妃已病故兩年,趙昀專寵閻妃,不應再有“愛屋及烏”之事。何況在忽必烈看來,趙昀雖是個風流皇帝,但軍國大事上並不糊塗,為了討愛妃喜歡,盡可賞賜財物,或派個肥缺美差,卻不大可能把如此重要且充滿風險的官職當成兒戲。至於孟珙,他主持東線的對蒙作戰多年,自然深知這個官職的重要性和難度,不可能如此鄭重地舉薦一個不稱職的人選。說到底,在最近幾十年裏,南宋朝中真正能讓蒙古人不得不正眼相看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武將是孟珙,一個文臣是史嵩之。史岩之正是史嵩之的弟弟。
即將出現在忽必烈對麵的這個賈似道,到底是怎樣一個對手呢?
以上是公元1259年發生的事。
這一年,蒙人稱為蒙哥九年,宋人稱為開慶元年。
這一年,生於公元1215年的忽必烈四十四歲,生於公元1216年的劉秉忠四十三歲,生於公元1213年的賈似道四十六歲。
這一年,距宋高宗趙構於公元1127年在臨安建立南宋朝廷,已經過去了一百三十二年;距成吉思汗於公元1206年建立大蒙古國,已經過去了五十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