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就是1930年的夏天,韓城黨支部的發展在暗中穩步地發展著。
張自安說是去黃河北的安陽上學,經常一出去就是許多日子不得見麵,實際上他是去了鄰縣洛寧和洛陽,有時甚至是去找開封的河南省委彙報工作。韓城附近的各村,幾乎都有了新發展的地下黨員,作為韓城黨支部組織委員的侯安國心中有本賬,差不多已經有黨員近六十人。
這天,侯安國站在鋪子門外的台階上,麵朝著小河灘,左右目溜了幾遍,也沒有看到讓自己眼前一亮的景致。
前天,張自安從洛陽回來直接拐到店裏,悄悄地告訴他說:“有個要緊的朋友來,到時候你收留住,捎個信兒我就下來。”
侯安國揣著個心事,就不能安坐了。他不知道張自安所說的要緊朋友是什麼樣子,更不知道聯係的方式,隻能被動地傻等,所以,心思細膩的他生怕這位朋友找不到他,一不經心給錯過了。
一連三天,侯安國惦記得都有點泄氣了,疲遝遝地坐在櫃桌後整理這兩天隨意記下的賬目。快晌午的時候,店裏走進來一個器宇軒昂的年輕人,一襲長衫,手裏拿著一頂涼帽,和善地微笑著也不說話,站在鋪子門口四下裏打量。侯安國抬頭看到,藏著心思的他心裏一震,感覺應該是自己在等的人到了,慌忙站起身迎住,和氣地順口問道:“客家,先進來歇歇腳,坐下喝杯茶吧?”
來人會意地朝他一笑,說:“侯掌櫃吧?有位姓張的朋友說是您親戚,介紹我過來看看貨。”
侯安國趕忙扯住來人的胳膊往鋪子裏拉,親熱地說:“正等您呢,子君交代我幾天了,就是等不著您,正心急呢。您咋稱呼?”
來人掏出粗布手巾,擦著頭上的熱汗說:“咱老鄉,俺是洛河南山趙保街的,子君的本家張麗生。”
侯安國讓著張麗生在茶桌前坐下,像是陌生的老朋友,十分熱情地問他想喝啥茶。
張麗生似乎對茶葉沒講究,說:“緊趕慢趕走了大半晌,正口渴,隨便泡吧。”
侯安國泡上一壺毛尖茶,兩個人一盞一盞地喝著,眼神你來我往地相互觀察著,除了拉幾句家常都沒有說過多的話,氣氛倒平淡下來。侯安國沉穩,張麗生似乎也沉穩,都是不急不慢的樣子,端起茶盞會心一笑繼續喝。一壺茶喝完,張麗生方才開口問:“俺那本家親戚咋不露麵嘞?”
侯安國問:“恁倆說是在哪兒見麵?”
張麗生說:“他說找到你就見到他了。”
侯安國說:“那你就安心在這兒等吧,吃罷飯在後院歇息一下。我現在找人去叫他。”
這時候的程遠宣去了南山的紅澗溝,關於張麗生來的事,按照紀律是不能給其他人說的,隻有侯安國自己知道。他叫來安宗,讓安宗去張自安家跑一趟,但被張麗生攔下了。張麗生說:“既然來了,俺也不在意多跑幾裏地,還是跟這個小老弟一起去吧。”
這讓侯安國有點為難,他不認識張麗生,難道隻聽到一個人名就隨意地把人帶過去?程遠宣強調過組織紀律,不能私自把張自安的行蹤說出去。如果這樣隨意就帶張麗生去找張自安,肯定是違反組織紀律的,這樣做,等於連張自安的家都暴露了。
他想勸住張麗生,說:“子君回來後,也沒有什麼固定營生,走親訪友的到處去,也不一定就在家。找人不如等人,您就在這兒等,既然是他讓您在俺這裏等,俺肯定想辦法把他找到,不耽誤你們見麵。”
張麗生很敏感地看出了侯安國的用心,馬上就改口了,笑著說:“俺也是沒有來過韓城,想走走看看,如果是費鞋的山路,那還是坐在這兒喝茶的好。”
話雖這樣說,侯安國已經看出張麗生是個懂規矩的人,他之前那樣說可能是對自己的試探,跟聰明人打交道讓人感到十分省心。他在心裏暗暗地對共產黨人有了這樣的想象,這是一個聰明人的黨,有很多很多的聰明人聯係在一起,一起幹革命,一起改變這個世界,雖然是在悄悄地幹著,但這是一件讓人感到很愜意的事。
他沒敢跟張麗生談革命的事,革命的話題就像是他們之間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區,看透不說透,才是好朋友。但他知道能走到韓城來和張自安接觸的人,革命的見識肯定都少不了。從張麗生含蓄的談吐和言語間無意透出的見地,他感到這個身材高大的人不僅外貌氣派,更有著謙遜、內斂中英氣逼人的氣魄。
侯安宗平常都是幫著父兄幹家裏的營生,這是第一次幫哥哥幹兄弟夥的事,他也很新奇。年輕人可能都有一顆這樣的心,幹起兄弟夥的事,雖然不一定能圖到什麼,但興致所致十分賣力。他覺得這是哥哥對他的認可,是兄弟夥對他的接納,他很想如魚得水地進入哥哥的兄弟夥中。
他幹粗活多,手腳比哥哥麻利,抓個涼帽罩在頭上出了鋪子門,三下兩下就跳到了當街的人窩裏,順著小河灘沿河逆流而上,一直朝北邊跑去。這條河叫韓城河,河水清澈,四季不斷,兩岸垂柳,水草戀灘,暑熱天氣,順河走也能感到幾分涼意。他一路小跑,汗流浹背,不到二三裏地,汗褂子就全濕透了。河水中有鴨子在浮遊,還有河邊村莊的孩子們在嬉戲,他不時跳進河邊的淺灘上往身上撩水,卻也不敢消停下來洗洗。
沿河趕到槐樹街,街邊的一個涼粉攤上有人給他打招呼,是一個熟人正悠閑地坐著吃涼粉。他也是跑得口幹舌燥,又熱又渴,索性站著要了一碗涼粉,三下兩下就扒拉下肚,又討了一碗井拔涼水,伸直脖子“咕咚咕咚”一飲而盡,方才感覺心頭的熱燥退下。他胡亂地跟熟人對付幾句,拔腿就順著河道繼續往北奔。穿過槐樹街是槐樹溝,順著溝又跑了二裏地,就到了西桃村的東村口。
安宗來過西桃村,隻在村子裏問了一下,有人指給他說張自安家在“七家院”。他按照村人的指點進到“七家院”,在臨街房裏就見到了張自安。張自安看到一身大汗的他,就明白了幾分,趕緊遞給他一把扇子,又去倒來一碗水,讓他坐著喘喘氣再說。
兩個人從西桃村走出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了。張自安穿了一件大衫子,肩頭上搭著個小錢褡,跟在隻穿了一個汗褂子的侯安宗身後。安宗看出來張自安不打算今夜再打來回,就放緩腳步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邊聊邊走。
他跟張自安年齡相仿,從光屁股娃兒時就在一起玩,二人相處得比哥哥還親密。後來張自安進了私學,又老跟大幾歲的安國和幾個讀書郎耍,他們之間才有了讀書娃兒跟放羊娃兒的生分。他曾背地裏眼紅過,說張自安是跟屁蟲。也曾可憐兮兮地跟爹說過想讀書,想跟張自安和哥哥一樣,背著書包上學堂。可爹很果斷地告訴他:不中。爹後來又舒緩了語氣解釋說:等家裏能拿出兩個學生的學費,再讓他去讀書。他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跟在爹爹的屁股後幹活,爹去地裏幹農活,他跟著;爹出去打零工,他跟著;爹開染坊染布,他也跟著下鄉去攬活、送貨。他有很長一段時間羨慕讀書,但在慢慢的成長中逐漸斷了讀書的念頭,因為已經錯過了讀書的年齡,而且成了幹活的一把好手。他漸漸理解了家裏的處境和爹的想法,爹讓哥哥讀書是想撐起家裏的門麵,一個家庭要往上水頭走,沒有個撐門麵的人不中。拿爹的話說:“家裏不能沒有個掂筆寫春聯的人!”他也開始有了一種自信,要跟爹爹和哥哥一起,讓一家人過上好生活。
他對哥哥有著天生的崇敬,小時候哥哥總是弟弟的偶像,他跟在哥哥後麵玩耍很有安全感。後來哥哥上私學了,遇到下雨的日子,他就安分地坐在屋子的牆角,靜靜地聽哥哥拿腔拿調地讀書。後來哥哥穿上了長衫,舉手投足都是一副讀書人的做派,他開始十分勤快地忙裏忙外,隻要能看到的活都搶著幹,生怕哥哥會挽起長衫的下擺。後來哥哥有了社交,他和爹爹一樣去欣賞哥哥的西去東往。爹爹說:“讀書人不走動、不交往,哪來的見識?”即使不時也有讀書人上門來,他和爹爹忙碌得連喘氣都不勻實,也能忍受這些讀書人遊手好閑般的喝茶閑聊。爹不讓哥哥進染坊,日常的劈柴燒火、挑水煮染、漂洗晾曬等粗活累活都是他的。雖然經常累得動彈不得,但還是會見縫插針地往糧行跑,收糧食,賣糧食,背背扛扛的重活粗活幹得十分賣力。他對別人說:“俺爹叫俺哥哥讀書,是叫他心裏能壓事;俺是睜眼瞎,就是叫俺挑擔子幹活嘞。”
說是這樣說,他對哥哥的事情還是很關注,跟誰交往?跟誰對緣分?有幾個換帖弟兄?想踅摸啥事?他總是想法跟哥哥套得很近,哪怕是倒倒茶水、跑跑腿,他都樂此不疲。
跟張自安走在路上,他心裏是有想法的,覺得有些事不能跟哥哥直接要求,但未嘗不可以跟這個發小講。他繞著彎子說:“子君,說起來咱是從小耍到大的夥伴,俺就像戴著礙眼在磨道裏拉磨的驢,兩眼一抹黑;你看看你的場麵耍多大,天南地北都有朋友。”
張自安說:“你守家守業,還眼紅俺這東奔西走的?”
他說:“俺哥哥不也是守家守業,你咋有啥事都拉扯他?”
張自安說:“跟你哥是多坐坐,也沒有啥事。”
他不滿意地說:“還想糊弄俺?你們踅摸啥事,俺就是不清楚,也聞見氣兒了,不能叫俺白跑腿。”
張自安笑笑說:“你是覺得這曬得人流油的大熱天,讓你跑一趟腿老吃虧吧?”
他撇撇嘴說:“子君,你給俺打馬虎眼可不實在。就是天上下火苗俺也願意跑,別說一趟,十趟百趟都不在話下。”
張自安擦著汗,裝作不解地說:“那你是啥意思?”
他果斷地說:“俺也想入夥嘞。”
張自安迷離著眼看看他,又仰臉看看樹蔭縫隙中透出的天光,突然問他道:“你跑來是幹什麼的?”
侯安宗說:“給你送信啊!”
張自安說:“這不就對了。你已經入夥了,不入夥能讓你來送信嗎?”
侯安宗愣了一下,看著邁開腿大步前行的張自安,不由自主地小跑幾步跟上。想再問個確實,張幾張嘴還是沒有問出來。他想,這事該回家問問哥哥,看自己算不算是入夥。
當夜,張自安和張麗生在侯氏糧行裏會麵了,兩個人躲在客房裏談了很長時間。侯安國除了進去送些茶水,一直守在店鋪裏翻看著張自安帶給自己的革命書籍,靜靜地等他們說話。他下午陪著張麗生的時候,就感覺到這不是個一般人,看張自安又如此重視地單獨談話,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在自己一點一滴的體悟中,對已經加入的共產黨有了更加樂觀的看法,這是一個由人尖兒組織的黨,不為自己謀私利,隻為天下人謀福祉的黨,絕對能做成天下大事。
侯家染坊的院子裏鋪了一張席子,侯三學和侯安宗父子倆躺在席子上,扇著芭蕉扇,不時地拍打著蚊子,在黑夜中有一搭沒一搭地拉話。侯三學麵對著識文斷字的大兒子也有些自卑,所以,想了解大兒子的事,常常會和小兒子拉呱。他說:“老二,老大最近是弄啥嘞,整天忙得像是做啥大生意?”
安宗說:“爹,真踅摸住大事了。”
侯三學問:“踅摸住啥大事了?”
安宗說:“跟生意不搭邊,還不能跟您說。”
侯三學問:“有啥不敢跟爹說?耽誤咱生意不耽誤?”
安宗說:“不耽誤吧。您見咱糧行的生意不好了?”
侯三學口吃了,腦子裏過了一下,覺得糧行的生意還真沒有耽誤,倒是比先前似乎還有大起色。俗話說: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糧行裏人來人往,就等於哄攤子的人多,買家賣家都喜歡朝熱鬧處跑。他憋了半天才說出這樣一句話:“生意沒有耽誤,可是燈油比以往熬得多了不少,飯鋪裏的花銷也多了不少吧?”
安宗不滿爹的挑剔,撂了一句摔打人話,說:“俺跟您都是打黑摸眼兒嘞,嫌熬燈油你去問俺哥。飯鋪裏的花銷俺也嘗不住一個油星子。”說著背過臉去,偷偷瞄了一眼隔牆的糧行,影影忽忽看見真還有微弱的燈光搭在牆頭上。
第二天大早,小河灘的鬼集(時間很短的集市)上已經擺上了幾十宗糶糧食的。安宗去問價錢,有時候遇到急用錢的戶,會把糧食低價給糧行圖個利亮。可是看到幾家糧行的門市都開了,隻有自己家的門板還上得嚴嚴實實。他去拍了拍,也不見有哥哥的應聲,隻好打消了撿上門便宜的念頭。他想回染坊去,但又怕爹再問門市的事,就坐在門墩上發呆。這時候,他看見哥哥和張自安,還有來家的那個客家,一起從街上走過來。他斷定哥哥是帶著他們去喝羊肉湯了,心下陡然有了對哥哥的不滿,自己和爹一年也難得去喝幾回,這哪像是過日子人的樣子?
安宗本是倔頭倔腦地要離開,卻被眼尖的安國叫住了。他說:“安宗,鑰匙給你,把門板下了。你先在店裏支應著,俺跟子君去送送客。”
張麗生也過來打招呼,說:“安宗老弟,俺來這一趟讓你跑前跑後的,老過意不去。啥時候你出門路過趙保街,千萬別隔了俺的大門,以後當個相好朋友。”
張麗生的話讓安宗一下子有點羞愧了,紅著臉實誠地說:“跑個腿算啥,就是俺哥不在家,您來了俺也得好好支應著。”
他目送著張自安和哥哥送張麗生走出老遠,才興奮地將一塊一塊的門板卸下來。他覺得自己似乎和他們就是一夥的,至少他們已經開始把他看作是一夥的了。
張自安和侯安國把張麗生送到洛河渡口,在等渡船的時候,三個人進行了臨時商定。由張自安提議,侯安國擔任他和張麗生的聯係人,如果張自安離開韓城,由侯安國擔任韓城支部負責人程遠宣和張麗生之間的聯係人。由於程遠宣前往上觀山區發展組織,張麗生很遺憾沒能見到程遠宣,但他表示要去上觀山區的紅澗溝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