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春盡夏至,洛河灘和北山上連片的麥地,一望無際,都是綠油油的,夏收看著就來了。
韓城集麥口上都是賣桑杈、木耙子和掃帚的,這些收麥、打場的農具擺了一街兩行,趕集的都是為收割而做著準備的農民。糧食交易的生意這時候是淡季,小河灘的糧食市上難見外路來的客商,侯家糧行也稀稀拉拉的少有人來。
侯三學站在鋪子裏長歎——人都去吃野菜了,糧食籽也要得少了!
此刻,街上走過的人有誰跟他打招呼,叫他一聲“侯掌櫃”,那他的鼻子都是歪的,會回奉說:“快別笑話俺了,還掌櫃呢!俺是屁股底下坐刺蝟,外人不知道咋難受啊!”
麥口這個集,店裏就安宗在照看。侯三學從染坊到糧行,來來回回轉幾圈,都不見安國的人影兒。按說這時節安國不在店裏也情有可原,地裏的莊稼都快進倉了,做糧食生意的都該先去鄉下踩點兒走動。買賣買賣,不先找到賣家,咋能去找買家?左手買右手賣,一手托兩家,兩手都不走空才是生意。
但侯三學覺得這一段大兒子安國有些怪,他神神秘秘的,還老是在鋪子裏坐不住,屁股下像是長了刺。問他跑了多少賣家了,也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他想問問安宗,安國究竟是在弄啥嘞,可安宗也遮遮掩掩地幫他哥打馬虎眼兒。回到家裏讓老伴問兒媳,兒媳也說沒有什麼事,反正回來什麼都沒有說。他想不管不問吧,又忍不住心裏的別扭,於是決定要和大兒子談談,總不能不像個過日子的人吧?即使再有讀書人的脾性,那也是自己的娃兒呀,心裏憋著勁兒要狠狠地敲打敲打安國。
左鄰右舍的人都發現,經常在外跑著教書的程遠宣這次回來後就不再走了,但在韓城也很少能看見他是在幹啥營生。倒是在鄉下的溝溝坡坡間,人們常見他跟侯掌櫃一起走村串寨,都傳說他是在跟著安國學倒糧食。程家的親戚來韓城趕集,也說見程遠宣跟侯安國在鄉下,這個寨子出來又鑽那個村裏,在北山上跑騰得很厲害。
程遠宣的父親來染坊找侯三學,問這兩人是咋回事?侯三學也是納悶:他倆人好咱不反對,人對脾氣能擱住夥計,真幹啥正事俺舉雙手歡迎。關鍵是這倆人都不是省油的燈,萬一走上啥邪道可也是不得了。
天黢黑,侯安國跟程遠宣才從鄉下回來。專門等在鋪子裏的侯三學早不耐煩了,進門就把侯安國劈頭蓋臉罵一頓。侯安國知道父親這一段對自己不太滿意,但不知道此刻爹是為什麼生氣,既不敢反強也不想多做解釋,就應付父親道:
“您咋不分青紅皂白就亂罵俺?俺是跟創子哥在一起了,又不是跟土匪刀客在一起,是有啥叫您擔驚受怕的,還是給咱一家臉上抹黑了?”
侯三學也沒有抓住兒子的短處,隻是道聽途說有那麼點兒影兒,剩下的全是做父親的擔心在作怪。越見安國說得頭頭是道,他越覺得這是有啥含糊在裏麵,躲閃著不想讓自己知道。光拿著當爹的脾氣罵來罵去不是辦法,侯三學就收起脾氣緩著口氣問:“你倆都是讀書人,知道也不會犯個啥。可就是想弄些啥事,也不能背著兩家人吧?”
侯安國說:“俺倆能弄啥事?子君回來了,創子哥在他姑家陪著玩幾天。俺是去鄉下跑咱糧鋪的事,遇到一起了,還能不轉著玩兩天?”
侯三學審視著兒子,突然刁鑽地問:“去年住過咱家的老張不是咱的客家吧?他是賣糧食還是買糧食?”
侯安國愣了一下,尷尬地撓著頭笑笑說:“您咋看出來了?他不是客家,是創子哥的朋友。”
侯三學翻著眼說:“你當你爹是傻子。夜半三更不睡覺,糧食行市一問三不知,能是客家嗎?”
侯安國也不辯白,訕訕地說:“這人是走江湖碼頭的,外麵的見識可大。俺是想聽他排話兒,也知道點兒外麵的大事。”
侯三學說:“俺看他那眼神,就不是個在咱鄉下跑的角兒,也是個一肚子學問的讀書人。你們在一起也妖冶不到哪兒,但生意不能耽誤,不能丟宮舍駕的隻在一起跑著耍。”
侯安國見爹已經不再深究這些事,就趕緊溜著話頭說:“耍是耍,生意一點兒都不會鬆,俺咋敢拿著咱家的營生當兒戲?”
這話讓侯三學聽著很滿意。他知道自己的娃兒平常做事有板有眼,是個人見人誇的穩當娃子。但背著手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卻是虎著臉說出了另一番話:“誰能沒有倆仨好朋友,朋友多,路子寬,在一起耍,能叫人家誇咱十句好,甭叫說咱半個‘不’字。”
侯安國唯唯諾諾地應承著,心裏輕舒了一口氣兒,總算是把爹打發住了。但他也暗中捏著一把汗,這一年的生意還真不能不當回事,入黨前後不到一年間的支應太大了,得趕緊把生意上的窟窿補住。
侯三學去後邊染坊看門,安宗又湊過來,悄聲地問:“哥,恁幾個人是在踅摸啥大事嘞?給俺說說吧?”
安國說:“俺踅摸啥大事了?你就安生守著攤兒吧。”
安宗盯著哥哥的臉說:“你們說啥俺都聽見了,還背俺?”
安國說:“你聽見啥了?聽見就聽見吧,甭亂說。”
安宗問:“共產黨是弄啥嘞?”
安國說:“不該叫你知道的時候,你問也甭問;就是聽見了也當個聾子,嘴上有個把門兒的,啥時候也吃不了虧。”
安宗強著頭說:“踅摸啥大事,也得有俺一份。年增跟慶恩都入夥了,撂下俺算是哪一出?嫌棄俺少給恁出力了?”
安國說:“按說你比誰出力都多,可創子哥說咱倆都入了,怕咱爹知道不願意,弄出啥不美氣。子君再來時,你當麵跟他說,他是頭兒。”
安宗說:“子君回來了?俺咋不知道?”
安國說:“啥事能都叫你知道?”弟兄倆嘁嘁喳喳一陣,安國去上店門板,安宗去染坊提了飯罐子,回家給爹掂飯。
夏收後的一個下午,神出鬼沒的程遠宣在韓城街出現了,跟他腳跟腳的還有張自安。表麵看這表弟兄倆很簡單,程遠宣空著手,張自安肩頭掛個小包裹,不顯山不露水的。他們走街串巷直接進了程遠宣家,一後晌都沒有再露麵。
實際上有一個人對他倆十分注意,這個人就是沿街著籃子叫賣火燒饃的王年增。王年增遠遠地看見一前一後的他們倆,迎著就走過去了。他口裏吆喝著“賣火燒饃了——火燒饃”,跟程遠宣走碰頭的時候,笑著眨了眨眼,小聲問:“今黑兒坐不坐?”
程遠宣很堅定地蹦了一個字:“坐。”
走過程遠宣的時候,他又順手拍了拍跟在後麵的張自安,說:“子君,來看恁舅們嘞?”
張自安靦腆地笑著應承,對著他略有深意地點點頭。
王年增串了半條街,就開始拐彎了。他飛快地跑到小河灘上的侯氏糧行,喊著:“侯掌櫃,尋口水喝,嗓子眼兒冒火了。”直通通就走進鋪子裏。侯安國正坐在櫃桌後算賬,手撥拉得算盤珠子“劈裏啪啦”響,頭不抬就知道是他,搭腔道:“喝水自己倒去,想喝茶等我給你泡上。”說著,他停了手裏的活兒,站起身伸了伸懶腰。
王年增湊到櫃桌前,手扶著櫃桌的一角驚訝地說:“安國,你寫的字咋像是螞蟻打仗?密密麻麻的一大片。”轉而小聲說:“創子他們回來了,說是天黑‘坐’。我還得賣饃,賣完饃叫人,夜黑兒來你這兒聚齊?”
侯安國說:“不來俺這兒還能去哪兒?我留著門。你弄啥不要急頭急腦,甭叫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你有事。你即使裝得像個沒事人,自己人還能不知道你是弄啥嘞,沉住氣。”
王年增咧著嘴笑笑說:“你屁股一沉坐一天,我是見天腳尖踮著滿街跑,要改也得慢慢改。”
天黑後,安國在院內客房裏泡上茶,自己在鋪子裏坐著等。天擦黑,人就陸陸續續地來了,最先進門的是張自安。張自安進門看到安宗也在,就對安國說:“安國哥,走不了啦,來你這兒借宿一晚吧?”
安國順著他的話說:“那來了,客房閑著也是閑著,咱也不開旅店。”
張自安放下肩頭的小包裹,從兜裏摸出幾顆糖豆,笑著遞向安宗說:“安宗哥,糖豆捎回去叫孩子們吃吧。”
侯安宗笑嘻嘻地掏出兜裏的手巾,把糖豆包好,問道:“子君這一年去哪兒了?穿得齊齊整整,在外麵弄住啥好事了吧?”
張自安說:“哥是笑話俺嘞,不就是當個兵嘛,正在黃河北石友三的部隊裏上軍政幹校。”
侯安宗朝他豎了豎大拇指說:“好好幹,當上官挎上盒子炮,咱兄弟們就有靠山了。土匪刀客敢來糟蹋咱,帶兵毀他壞瓜們。”
張自安被侯安宗的質樸逗笑了,說:“安宗哥放心,兄弟出去混事,就是想把所有的壞瓜都毀了,叫咱老百姓過安穩日子。”
侯安國插話說:“你倆先去後院說話,安宗把客房拾掇一下,叫子君躺那兒歇歇。”
侯安國坐在鋪子裏,眼睛不時地朝門外巴瞧。看著已經昏暗下來的天色,他坐不住了,有些焦急地站到門外四下裏張望。街麵上有路過的人跟他打招呼:“侯掌櫃,店門不關,也不點燈,站在門外是等財神嘞?”
侯安國跟人打哈哈說:“說得一點不差,俺就是等財神嘞,怕財神走錯門,站這兒當應聲。”
說是這樣說,侯安國知道自己這樣站著太招人耳目,轉臉去上一扇一扇的門板。站在留著進出的最後一扇門板那裏,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沉思。他想:共產黨有點像地下的會道門,不明不白的,跟官家走的不一路。會道門官家不管,但共產黨在官家是禁忌的。他覺得這才是共產黨的吸引人處,正是如此,才有幹頭。官家維護的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沒有人為窮人撐腰,叫窮人怎麼過?而共產黨說話全是站在窮人的立場上。程遠宣整天冒著結仇家的風險替老實人打官司,可也不能打出一個清明世道來,官家的良心都叫狗吃了!自己讀了不少書,還是第一次從書中讀出了道理,為天下窮人當家做主這樣的一個道理,讓人耳目一新。讓窮人當家,人人平等,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家家有地種,人人有飯吃,這是一本多麼令人振奮的書呀!真的把共產黨幹起來,讓天下到處都有共產黨,帶著窮人鬧將起來,那革命就會遍地起火,革命也就有翻天的本事,天下大同的共產主義世道還會遠嗎?他按捺不住自己對共產黨的想象和對未來的憧憬,想著想著,油然而生出迫不及待的感覺。
安宗要回去給爹掂飯,安國說自己要跟老夥計們聚聚,叫安宗替自己打個馬虎眼。安宗眼神中透出一種羨慕,他要求說:“俺把咱爹打發回去,你得叫我也過來坐一會兒。”
安國為難地說:“你過來誰照看染坊?叫人偷了,咱家日子還過不過?”
安宗纏磨著應對說:“俺把染坊門閂從裏邊插上,然後翻牆過來,就耍一小會兒。”
安國說:“你有啥耍嘞,看門要緊。”
安宗說:“子君比俺小,你們都能一起耍,俺咋就不能?”
安國思忖了一下點頭同意了,揮揮手讓他快去。
街頭上已經有人端著飯碗,一邊扒飯一邊呼叫貪玩的娃兒,程遠宣、王年增、李自榮、王慶恩這才陸陸續續聚齊。安國關上最後一塊門板,叫大家都去後院客房坐,忙前忙後地張羅著給大家夥兒燒水、泡茶。本都是熟得不得了的鄉鄰兄弟,一起嘻嘻哈哈慣了,如今攛掇起一股心勁兒,倒是嚴肅得隻聽見喝著熱茶的“吸溜”聲。
還是程遠宣先開口,他很鄭重地向大家宣布:“今夜是你們幾個人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宣誓典禮和韓城黨支部成立會議,大家都站起來,聽共產黨的上級負責人張自安同誌訓話。”
張自安靦腆地看看大家,然後也莊重地隨著站起身,有板有眼地說出這樣一番話:“由中國共產黨河南省委老張同誌和我、程遠宣、侯安國組成的臨時支部研究決定,發展王年增、李自榮、王慶恩三位同誌為共產黨員,成立由程遠宣擔任黨支部書記的韓城黨支部。我和程遠宣同誌作為你們三位同誌的入黨介紹人,現在舉行入黨宣誓儀式。”張自安說完,從自己的小包裹裏掏出一個折疊得四四方方的小紅布,展開了是一麵紅旗。他把小紅旗鋪在床單上,指著鑲在小紅旗上的圖案,給幾個人講解“鐮刀斧頭”的寓意。然後叫大家麵向紅旗,握起右拳舉與頭頂平齊,跟著他宣誓。
宣誓完畢後,他用熱情的目光看著大家說:“從此刻起,你們就是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了,我們都是黨的同誌。我們要團結起來跟黨走,打倒一切反動派,為革命不惜掉腦袋。現在我宣布,由程遠宣、侯安國、王年增、李自榮、王慶恩五位同誌組成的韓城黨支部正式成立,由書記程遠宣同誌宣布黨的紀律。”
程遠宣早已等不及了,捋起右胳膊袖子說:“剛才咱們是舉起這個胳膊宣誓的,這是右手,隻要不是左撇子,都是靠右手寫寫畫畫拿筷子吃飯。右手是我們最重要的手,我們用最重要的手宣誓入黨,就說明共產黨領導的革命已經是我們最重要的事,比我們的生命還要重要!俗話說,入門守規矩。我們作為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必須遵守黨的紀律。第一,對我們的活動要保守秘密,不能向家人說一個字,對外人更要守口如瓶;第二,隻能發展橫的關係,有什麼任務和情況,你們單獨跟我聯係,我向張自安彙報。除了開會,相互之間不能打聽黨的事。”
程遠宣正說著,聽到外麵沉重的“撲通”一聲響,驚得大家都是挓挲耳朵麵麵相覷。侯安國拉開門看,安宗探著頭笑嘻嘻地推門進來。程遠宣瞪了一眼侯安國,顯得十分不高興。不等安國數說,安宗倒很不在意地張口說:“俺跟子君噴話老美,你們沒來俺倆就在這兒噴的,你們來了倒把俺關到門外。噴的啥?叫俺也聽聽。”
本就是這家的人,又都是一起玩大的夥伴,誰也不好說他進來不對。隻有安國埋怨說:“叫你看染坊門,你卻翻牆過來,這是咱家的牆,要是別人家的牆,不叫人當賊抓?誰還說你是想跟子君噴話嘞?”
安宗看大家夥都不言語,不好意思地撓著頭說:“你們噴啥嘞?你們還噴話,俺就聽聽不中嗎?”
王年增的肚子突然“咕嚕咕嚕”的一陣叫,一下子打破了安宗帶來的沉悶氣氛,幾個人都忍不住“嘿嘿”笑。王年增不好意思地說:“沒吃飯,餓過頭了,腸子打鳴,俺去舀瓢水喝。”說著他就要往外走,被安國攔下了。
安國說:“喝水能頂饑?安宗,你去炒鍋玉米豆,叫大家夥兒吃著噴。”一句話就把剛剛進屋的安宗打發出去了。
安宗臨出門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話,他恭笑著說:“兄弟們踅摸住啥大事,俺也得算一份!”
程遠宣有些驚訝地挑著眉頭說:“他翻牆就為了這句話。”
這時候,張自安發話了,說:“實際安宗也可以入黨,我看他也是很可靠的。他在染坊幹,按照革命的階級劃分,屬於工人階級,也是我們發展的對象。”
程遠宣說:“都是咱身邊的兄弟,誰都摸得到誰的底。我不想讓他入黨,主要是考慮安國已經入黨了,一個家裏發展弟兄兩個入黨,時間長了耽誤家裏的營生。反正安宗早跟咱的黨員一樣了,咱的啥事都沒有背他,真不行叫他進來再舉行一次儀式。”
安國攔下了程遠宣的話頭說:“俺倆都在俺爹眼皮兒底下,俺動動身子還能叫他支應著,一起入了黨,萬一事多,俺擔心被爹看出來。反正啥時候他也是咱黨的人,下一次吧。”
程遠宣轉開話頭說:“革命,必須革命!想想這是啥世道?人過的是啥日子?年增見天個籃子賣火燒饃,自己和一家人卻連個饃花兒都不舍得吃,這就是個黑暗的地獄!”
張自安說:“咱們共產黨的部隊——紅軍正在南方跟反動派打仗,為了打土豪分田地,刀對刀、槍對槍地進行革命。我們在反動派統治的白區發展地下黨,就是要迅速發展壯大黨的力量,迎接革命高潮的到來,為消滅反動派做準備。咱們是宜陽縣的第一個黨支部,爭取在短時間內發展更多的新黨員,在河南省委和洛陽中心縣委的領導下,讓我們的紅色組織遍地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