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三日

天剛亮，我就把那個用不上的舊書包拿出來，裝上幾塊玉米麵饃，趕著羊群去西山坡了，省得我爹在家裏吆五喝六的。當然，走是走，我忘不了還偷偷地帶上兩冊《語文》課本。

早晨的露水很重，草葉上的露珠正像綠豌豆那麼大小，把我的褲腿都打濕了大半截，潮潮的，隻覺得如山羊們剛剛呼吸出的熱氣。太陽出來的時候，我把布鞋脫下，放在青石上晾曬。布鞋像一隻瞌睡的小船。不大一會兒，在陽光下便看到隱隱的蒸氣從鞋麵上飄起來，細細地融入草色裏。

羊群經過我下功夫調教，老實多了，即使它們從麥田旁邊走過，麥苗讓風吹得嘩嘩作響，它們也不敢多看一眼，仿佛帶著一絲懺悔的心情，匆匆地走開。

這時，我把羊群圈攏到一塊平坦的草地上。我對羊群說：“同學們，自習去吧。”

我從書包裏拿出玉米麵饃，玉米麵饃黃燦燦的，我們鄉下叫這種饃為“黃金塔”。聽，這名字多富有詩意。這幾天，我娘不能下床，饃是我和爹一塊蒸製的。蒸出來的“黃金塔”，一點兒也不威風，都是大大咧咧的模樣，像我爹的臉，很不整齊。記得美術課上講的“線條粗獷”式的作品，想必就是指這一類東西吧？我咬了大大的一口，似乎還有點生氣，玉米饃的碎屑紛紛落在地上，我能聽到那些落地的聲音。不一會兒，就有幾隻大黑螞蟻開始忙忙碌碌地搬運了。

我想到帶來的《語文》課本，從書包裏拿出，上麵落滿藍墨水，大都是同桌小八子給我畫的。課本似乎還帶著我手上的餘溫，有一種親切的感覺。記得剛退學的那一天，小王老師在講課本上法國作家都德的小說《最後一課》，我打開那一頁。

小說講的是在普法戰爭中，德國人占領了法蘭西，法蘭西人民熱愛自己祖國的語言，但是又不能學習自己國家的語言，寫的是一個小學老師給同學們上最後一課的情景。我記得當初小王老師給我們朗誦第一遍課文時，她的胸膛在從教室外注進來的陽光裏起伏著，教室裏四處無聲，靜得仿佛能聽到陽光落地的聲音，隻有老師一人在朗誦。我們都被這種莊嚴的情緒感動了，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我聽到我爹叫我“大豆”的聲音猛然從教室門外響起。

這時，青石上晾曬的布鞋早已幹了，我蹬上鞋，把書放在青石上。這就算講台吧。我把羊群用鞭子都圈攏到青石的一邊，讓它們今天統統都做我的學生。

“同學們，現在開始上課。”

我拿起書開始準備給羊群朗誦。我記得小王老師朗誦時，我在第一排坐著，她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我聞到她長長的辮子上散發出的一種淡淡的草果清香；如今，山坡的草地上也正飄散著那樣的氣息，似乎又時有時無……

那天早晨上學，我去得很晚，心裏很怕韓麥爾先生罵我，況且他說過要問我們分詞，可是我連一個字也說不上來。我想就別上學了，到野外去玩玩吧。

天氣那麼暖和，那麼晴朗!

畫眉在樹林邊婉轉地唱歌；鋸木廠後邊草地上，普魯士兵正在操練。

身邊的羊群，一邊吃草一邊聽我朗誦，有隻老母羊還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著我。那眼睛濕潤潤的，如兩顆藍寶石。我見它的胯下，一隻站得不太穩的瘦瘦的小羊，猛勁地用頭往上撞著老母羊。它正在呆頭呆腦地吮吸著奶，隻有這小羊沒有聽到我朗誦課文。

忽然教堂的鐘敲了十二下。祈禱的鐘聲也響了。窗外又傳來普魯士兵的號聲——他們已經收操了。韓麥爾先生站起來，臉色慘白，我覺得他從來沒有這麼高大。

“我的朋友們啊,”他說，“我——我——”

但是他哽住了，他說不下去了。

他轉身朝著黑板，拿起一支粉筆，使出全身的力量，寫了幾個大字:

“法蘭西萬歲!”

然後他呆在那兒，頭靠著牆壁，話也不說，隻向我們做了一個手勢:“放學了，——你們走吧。”

當我還沉浸在課文裏的那一場普法戰爭中的時候，羊群卻早已紛紛散開了。我看看四周，隻有幾隻山鳥在遠處高高飛著，小小的鳥影像撒了幾顆黑豆。才知道在這樣的時刻，我是一人捧著書，獨自立在這草地上的。這裏沒有同學，沒有老師，我真想哭出來。

背後，此時一陣騷動，我看到一隻羊把頭伸進我的書包裏，正吃我剩下的半塊玉米饃。玉米饃都碎了，幾隻羊來搶，先前那隻羊銜著書包就跑。咩的一聲，從書包裏掉落下我另外的那冊課本，白白地躺在綠綠的草地上。

風一吹，那冊語文課本嘩啦嘩啦地翻動著，後麵一頭大青山羊就低頭沙沙地咀嚼著書頁。我一步搶上前去，已經晚了，大青山羊的胡子抖動著，書早已被這個老家夥“念”下去半本了。

我又氣又惱，上去用書包帶子套在羊頭上。大青山羊驚恐地看著我，向後麵退著。我用力往前拉，把它綁在山坡上一棵野山楂樹上。我要懲罰它。

“讓你吃我的書！”我揮起羊鞭，朝羊頭上先來一下。

大青山羊受驚，越往上跳，書包帶就係羊頭係得越緊。那棵野山楂樹被震得落下幾片樹葉，樹葉像受驚的蝴蝶。

“書有草好吃嗎？”我又是一鞭，比上一鞭更有勁。

大青山羊這時嚇得嗞的一聲尿了一地。空氣中立馬隨風飄起了又膻又腥的羊臊氣，羊蹄一踩，濺了我一臉。

“我讓你想存心報複！”我擦去臉上的羊尿，更憤怒了。我揮起羊鞭，打在大青山羊肥肥的脊背上，噗噗地響。那聲音像抽打著一堆結結實實的棉花垛。

最後打得大青山羊也無力掙紮了，它隻是眼睛濕潤地望著我，用幽怨的目光，嘴裏噴吐著大口大口的熱氣，前蹄直立，後蹄曲在地上，屁股上染滿了羊尿與泥巴。尿氣在空氣中彌漫散開，讓人心裏一陣惡心。

遠處，退避著其他山羊。那些不聽話的“學生”正驚恐地望著這邊。你們還不如去逃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