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多雲轉陰。天氣像我爹的那張爬滿皺紋的老臉,黑沉沉的,別提多沒勁了,還有點兒“軟不拉唧”的。
我已經退學三天了,心情也像這天氣,有點兒“受潮”。
爹讓我今天一大早就去西山坡上放羊,他在鋤麥苗。眼前,二十三隻羊像一團團漂浮著的大朵大朵的雪蓮花,正在草地上綻開,又像,又像……什麼呢?我一時想不起來啦。我望望山坡下學校的方向。學校的紅牆藍瓦正在遠處泛著黯然的光芒。風一吹,那校園裏的讀書聲就像嗡嗡的小蜜蜂一樣,隱隱約約地往我的耳朵眼兒裏鑽。癢癢的,我心裏卻一陣難受。我幹脆躺在草地上,看雲彩低沉沉地從天空中滑過。
三天前,記得我爹拿著羊鞭來到學校找我。
一步跨進校門,爹就喊了一聲:“大豆!”
大豆是我的小名。我正在聽課,聽到外麵的叫聲,我忙給小王老師打個招呼就出來了。
爹說:“大豆,你現在已經十四歲了,識字也不少啦,夠吃一輩子啦,這學從今天起咱就不上啦。你姐出嫁啦,你哥又在外地打工,弟弟還小,家裏今天你娘又病了,又得抓藥熬藥。人手少,豬羊都得喂,你得退學,去放圈裏那群羊吧。秋後就能賣千把塊錢。以後有你當幫手,我也就不會累死累活啦,咱欠人家的那筆錢也能還上。”
什麼?
爹囉裏囉唆地說了一大串,像街上走村串巷賣糖葫蘆的小販。
望著爹那張表情時而單調時而豐富的臉,我當時隻感到事情太突然了。這麼大的事,爹也不和我提前商量一聲,或打個招呼,他就自作主張了。爹在我們家一向就是霸權主義。
“不,我還有一個學期沒有念完。”我幾乎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我用手按著胸。
“啐!識字又不能當錢花。”爹的口氣似乎是不容置疑,像他鋤玉米地的草一樣幹淨利落。我忽然看到他拿的那個小羊鞭在他手裏挑釁地跳動了一下。
望著爹背後校園外那片迷茫的山地,正浮動著一片淺淺而蒼茫的草色,仿佛正緩緩地向我湧來。我真想央求我爹。
“怎麼啦,大叔?”小王老師出來了。
小王老師是我們班主任,擔任幾門功課,待我們很好,像一個大姐姐一樣,她講課我們都愛聽,聲音溫溫和和的像溪水,不像徐老師,一臉黑乎乎的,像隻毛頭豬,嚴肅深沉得如一張大黑板,好像誰整天欠他三百斤大米沒還他似的。小王老師就不,臉上總是笑眯眯的。如果有一天看不到她肩後那一條長長的大辮子在跳動,我心裏就發慌。
小王老師聽完我爹的大概意思後,擺擺手,大辮子在她背後晃動著:“讓大豆再學一個學期吧。他學習成績在班裏一直拔尖,以後還要上縣城裏參加作文比賽呢。他作文寫得好,現在退學怪可惜的。”
爹虎著臉:“王老師,你別見怪,我不是不想讓大豆上學,隻是家裏人手少,他娘又一直病著,還有兩個弟弟要張口吃飯,正缺一大筆錢,再上學,學費恐怕也交不上了。”
小王老師笑了:“那沒關係。現在‘希望工程’正在全國進行捐款,校長已打報告上去了。若運氣好了,說不定到時還能分給咱村學校一筆款,到時可以給你家大豆減免點。”
爹被說得咧了咧嘴,笑了一笑。
我見爹的牙齒黑黑的,像一排曬幹的小甲蟲,在那裏排著隊伍,比我們出操還整齊。那是他老人家吸煙草過多熏的:“那是,那是。可等錢分下來,我家大豆怕早就熟透了。不如先放羊,先掙一大筆錢。王老師,我也是實在沒法呀。”爹的話語裏最後似乎還帶著一種低低的腔調。
錢,錢,錢。我在老師麵前隻感到丟人,似乎我爹一醒來,第一件想起的事就是錢。難道你就不想讓我去多學知識,長大當科學家,當作家,當農學家,好為國家多作貢獻?
我說:“我不去。我再念一個學期的書,領個初中畢業證。”我固執地要轉身返回教室。那裏麵,同學們正在朗讀著課文,聲音像鉤子勾著我。
“你敢!”我爹揮起了羊鞭。爹的厲害我是領教過的。在爹的背後,那蒼茫的群山仿佛一時都擠進學校來了。
我心痛得幾乎想哭。
爹拎著我的衣領:“走吧,把書包整理整理,該拾掇的東西也拾掇拾掇。這就走,羊正在圈裏餓得叫呢,我還得鋤莊稼。”
爹拎著我一定像是拎著一隻生病的小公雞。
這時,下課了。同學們都亂糟糟地圍了過來,看稀罕,仿佛是在街頭看一場耍猴的戲。我當時羞得真想找個地縫一頭鑽進裏麵,永遠不出來。和爹在一起真丟人,讓爹一人在這裏丟人吧,我可不願去丟人,我還是班裏的“三好學生”呢。
小王老師解了圍:“走走,同學們,快提前去教室,馬上就要上課了。”
同學們都開始進教室上課,我卻得跨出教室離開學校。這一刻讓我難忘。
那天下午,我帶著凳子,背著書包,隻覺得像一隻被打斷了腰的老狼,灰溜溜地同爹離開了爬滿青苔的學校大門。我的心沉得像墜了一個大沙袋,一個勁地往下墜。
猛回頭,我忽然見小王老師的眼睛紅紅的,正看著我。我一看,她就背過身去,然後很快地轉進教室。不大一會兒,教室裏就傳出朗讀課文的聲音,我這時驟然感到有一種清爽的感覺。
我知道她心裏一定也不好受。她曾帶著我參加過縣裏舉辦的作文比賽,我還獲過名次呢。記得她在年終總結會上講體會時的心情與神采,當時是多麼高興啊!她一定還等著我明年與她一塊兒參加第二次比賽。老師,我對不起你,這都怨我爹。
我躺在草地上正想著那天退學的情景,忽然聽到正在鋤著麥田草的爹在那邊吼叫著:
“大豆,大豆,你呆頭呆腦地想啥?羊都啃光麥苗了。”
我慌忙站起來。可不,幾隻大山羊不知何時越過草地,正在啃著爹鋤得規規矩矩的莊稼。
爹在那邊揮著鋤把,大聲吆喝著。但是,羊卻不像我那麼聽爹的話,還是一個勁兒興奮地大口大口咀嚼。我聽到嫩嫩的麥苗沙沙沙沙在羊嘴裏響著,像我們學校的學生在作業本上沙沙地抄寫生字與習題。綠綠的汁液染得山羊白白的胡須呈現著青色,羊邊吃邊不時地向我這裏張望,一個個像做了什麼得意的事似的滿臉興奮。
爹憤怒的聲音正像鳥翅一樣劃過天空。
我這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妙,拾起幾塊石頭,甩過去,正好打在領頭的山羊的頭上。那幾隻肇事的山羊這才轉過身來,戀戀不舍地回到山坡這邊的草地上。
“麥苗都讓羊啃光了,你小子想秋後喝西北風嗎?吃糧,你吃羊屁吧!”爹在那邊揮著鋤頭高高地罵著。我看著爹像風雨中的稻草人,正無奈地搖晃著,我心裏竟然湧出一種想笑的念頭,卻不敢吭聲。
我再也不敢想學校的事情了。
啪!啪!我把羊鞭甩得清脆地響,將羊群趕得離莊稼地遠遠的,可不敢讓羊再啃麥苗了。羊,你們敢啃命根子嗎?那是爹的命根子,也是我們家今後的日子。
暮晚,夕陽落山。我也該回家了。
我們山鄉的天氣變化莫測,黃昏時天氣驟然如人的麵龐一樣清朗起來。滿目青山,我第一次感到我的家鄉在夕陽餘暉裏的壯美。我的家鄉在伏牛山脈中,我爺爺生前曾給我講過伏牛山原是天上一條神龍,得罪了天皇,才降落人間成這偌大的一條如牛狀的山脈。如今群山正靜靜地臥著,像老牛吃著草。
此刻落霞如一大片學校外盛開的夾竹桃花,紅紅的,正在熱烈地開放。羊群的背上仿佛正馱著一圈一圈的晚霞,我是趕著晚霞回家的。我情不自禁唱起了那首台灣校園歌曲《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
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
繽紛的雲彩是晚霞的衣裳
……
荷把鋤頭在肩上
牧童的歌聲在蕩漾
喔喔喔喔他們唱
還有一支短笛隱約在吹響
……
可惜這時沒有竹笛,要不就更精彩了。這首歌是小王老師在學校的音樂課上教我們的。她拉著那架破舊的手風琴,我們在下邊跟著她學唱。那時我的牙齒還漏風,一發音就唔唔地,像牆上漏了一個洞。不過,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我想到此時在夕陽的餘暉裏,學校裏放學的鈴聲也響過了嗎?薄暮中,學校那邊正一片迷茫,像遮著一層最薄最薄的灰暗的稿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