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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傳崇禎傳
陳梧桐

第一章 危難之際就帝位

一、 降生於多事之秋

明思宗朱由檢,是明朝的末代皇帝。他降生於萬曆三十八年(1610)的年末,時值危機四伏的多事之秋。

本來,在明前朝奠定的基礎上,明代的社會生產在中後期得到長足的發展,商品經濟空前繁榮,白銀實現貨幣化,農業和手工業都出現新的經濟因素,經濟結構開始緩慢地由較為單一的農業經濟向農、工、商並舉的多元經濟轉變。與此同時,國內市場也由區域性市場向全國性的統一市場發展,並積極參與世界市場的建構,海外貿易迅速興起,中國已經開始融入世界貿易體係。經濟領域的變化,又引起上層建築的一係列變化。在階級關係方麵,官紳地主的政治經濟實力空前增強,貧富兩極分化加劇,市民階層逐漸形成。在社會生活方麵,追求財富、崇尚奢華、逾禮越製、喜新厭舊成為時代的風尚,人們的日常生活開始出現新的變化。在思想觀念方麵,陽明心學的勃興與實學思潮的湧動,使人的個性和欲望得到大膽的肯定,倫理觀、財富觀、價值觀、政治觀等也開始發生轉變,貫穿著批判與求實的精神,閃現出人文主義的思想光芒。在文學藝術方麵,傳統正宗詩文等雅文學日趨衰落,小說、戲曲等俗文學悄然勃興,突顯出主體個性的張揚與對人欲的充分肯定。在科學技術方麵,在對傳統科技進行總結的同時又有創新,強調實驗手段與數學語言的運用,以及對西方自然科學技術的吸收。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上層政治領域出現的改革潮流。先是明武宗去世後,楊廷和與張璁相繼進行革故鼎新,而後張居正更在隆慶和萬曆初年將改革推向高潮,實行賦役的貨幣化,使明朝的實物財政轉變為貨幣財政,扭轉了嘉靖、隆慶時期財政連年虧損的困境,“府庫充溢”“太倉粟可支十年,冏寺(太仆寺)積金至四百餘萬”《明史紀事本末》卷六,《江陵柄政》,第958頁。,成為正德以來國家財政最好的時期。

所有這一係列的變化,使晚明社會呈現新舊因素雜陳的多元色彩。中國古代的封建社會由此進入成熟階段,並開啟了向近代社會轉型的進程。

但是,此時的明朝最高統治階層眼界狹窄,消息閉塞,沒有看到15世紀末16世紀初世界地理大發現後,西方殖民主義不斷向東方拓展勢力,世界各大洲已逐漸連為一體,全球化的趨勢初露端倪,這對中國既是挑戰,也是機遇。他們未能抓住這個機遇,對治國方略進行必要的調整,大力推進社會轉型,使中國盡快走向世界,加快發展的速度。相反,晚明的幾任君主都極其昏庸腐朽,他們為了維護既得利益,死死抱住君主專製的製度和重農抑商的政策不放,推行一係列倒行逆施的舉措,導致吏治高度腐敗,貧富差距極端擴大,社會矛盾急劇激化,造成社會的大動蕩,使社會轉型遭受嚴重挫折,喪失了走向世界並獲得快速發展的機遇。

朱由檢的祖父明神宗,在虛齡10歲繼承皇位之時,內廷由生母李太後主政,外朝以內閣首輔高拱為首。萬曆元年(1573)正月,次輔張居正勾結宮中太監馮保,驅逐高拱,當上首輔兼帝師。他在李太後的支持下,大力推行改革,同時嚴格管教小皇帝,力圖將他培養成“堯、舜之君”。但張居正的嚴格管教未能敵過隨侍小皇帝的宦官們的潛移默化和商品貨幣大潮的負麵影響,反而使其產生逆反和報複的心理。隨著年齡的增長,明神宗逐漸滋長了嗜酒、戀色、貪財、尚氣(意氣用事)四大惡習。

萬曆十年(1582),張居正病逝,明神宗親政。他掌握封建專製統治的大權後,立即對張居正進行清算,張居正的改革事業由此遭到否定或篡改。建立在清丈田畝,限製貴族地主、官紳地主優免特權基礎上的一條鞭法,雖然延續了下來,但貴族地主、官紳地主仍然肆行無忌地欺隱田產、濫免糧差,使一條鞭法變味走形,未能發揮其均平負擔、縮小貧富差距的作用。

明神宗親政之後,開頭幾年,尚能勤奮理政,“日視朝講,萬幾親總,五夜夙興,又且留心民瘼,加意人才,召對輔臣,谘訪部院,開誠納諫,虛己受言”《明神宗實錄》卷三〇一,萬曆二十四年閏八月丁卯,台北“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影印校勘本。(以下所引之《明神宗實錄》者,皆出自該版本,不另加注。)。親政期間,他決策進行的“萬曆三大征”即平定寧夏哱拜之叛、援朝禦倭之戰及平定播州楊應龍之亂,均取得成功,對維護國家統一、鞏固邊防產生積極的作用,贏得了後人的讚許,表明他並非庸主。無奈他是酒色之徒,“每夜必飲,每飲必醉”[明]陳子龍等選輯:《皇明經世文編》卷四九四,[明]馮從吾:《請修朝政疏》,中華書局1962年影印本。,在酩酊大醉之後,就拽過在旁侍候的嬪妃、宮女行房事。過度的酗酒和縱欲,使他的身體日漸虛弱。從萬曆十四年(1586)下半年到萬曆四十八年(1620)病危,長期疏怠政事,難得視朝,也很少麵見大臣,許多軍國大事不能及時處理,官員的選拔任免無法正常進行,以致“人滯於官”《明神宗實錄》卷三九二,萬曆三十二年正月辛酉。,“曹署多空”《明史》卷二二五,《趙煥傳》,第592頁。,“職業盡弛,上下解體”[清]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劄記校證》卷三五,《萬曆中缺官不補》,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98頁。,政治也就更加黑暗腐朽了。

明神宗的生活極其奢華糜爛。他不僅“因曲蘖而歡飲長夜,娛窈窕而晏眠終日”[清]鄒漪:《啟禎野乘》卷一,清刻本。,而且對飲食、衣裝及器用都非常講究,極盡揮霍之能事。繼位一段時間後,他就掏空專供皇室開支的內府,於是又不斷伸手向戶部“傳索帑金”。國庫曆年儲積的存銀被他逐漸花光,出現巨額的財政虧空,因而無法向禦邊的守軍撥發軍餉,導致兵變頻繁發生。

麵對國家財政的巨額虧空,明神宗不是采取措施扶植和支持工商業特別是海外貿易的發展,加速由較為單一的農業稅向多種稅製的轉變,以擴大稅源,相反卻加緊對工商業者的直接搜刮。從萬曆二十四年(1596)起,明神宗就派出大批宦官充當礦監稅使,分赴各地開礦征稅,將搜刮來的錢財直接上交內府。礦監名義上是督領金銀等礦的開采,實際上是借開礦之名,對百姓進行敲詐勒索,如妄指百姓的良田之下有礦脈,迫使主人交出大筆錢財,否則便毀壞莊稼、拆毀宅院。稅使則在繁華的城鎮、關津、渡口設置關卡,強迫過往的商旅、車船交納各種稅金。有的地方不僅重複征稅,而且任意擴大征稅的範圍,就連“窮鄉僻塢,米鹽雞豕,皆令賦稅”《明史》卷八一,《食貨誌》五,第1978頁。。正如戶科給事中田大益在萬曆二十八年(1600)的上疏所指出的:“礦不必穴,而稅不必商,民間丘隴阡陌,皆礦也;官吏農工,皆入稅之人也。公私騷然,脂膏殫竭。”《明史》卷二三七,《田大益傳》,第6171頁。礦監稅使的苛剝,使廣大民眾遭受一場空前的浩劫,商業經營和手工業生產更是遭到嚴重的摧殘,導致民變頻發。

明神宗的倒行逆施,不僅導致朝政腐敗,貪風熾盛,賦役沉重,土地集中,兵變與民變此伏彼起,而且導致邊防廢弛,為女真的崛起與坐大提供了條件。

女真是我國東北的古老民族,元代分布於鬆花江下遊、黑龍江流域直至庫頁島,元末明初陸續南遷,分成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東海野人女真三大部。他們原以漁獵為生,後來南遷的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逐漸過渡到以農耕為生,並跨進了奴隸社會。明朝建立後,大力招撫女真三部,建立眾多羈縻衛所,隸屬奴兒幹都司(治特林,今俄羅斯蒂爾)管轄。明廷準許各部的首領、酋長入京朝貢與互市,令其為明朝守邊,以抑製蒙古勢力,同時實行“分而治之”的政策,令其“各自雄長,不相歸一”[明]董其昌:《神廟留中奏疏彙要》卷一,《兵部卷》,明天啟刊本。,借以維護東北局勢的穩定。在明朝統治的兩百多年間,女真各部通過貢賜與互市,加強與中原的經濟文化交流,加快發展的步伐。到萬曆年間,諸部蜂起,彼此攻伐,互爭雄長。就在諸部的混戰之中,建州女真的努爾哈赤逐漸崛起。努爾哈赤出身於建州左衛的奴隸主家庭,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都在明朝的羈縻衛所擔任過官職,他本人也曾在明朝的遼東總兵李成梁帳下當過兵。萬曆十一年(1583),李成梁在建州右衛圖倫城主尼堪外蘭的引導下,率兵鎮壓建州右衛古勒寨主阿台的叛亂,誤殺隨同前往勸降的覺昌安和塔克世。努爾哈赤聞訊,從李成梁帳下出逃,返回建州女真。明廷為了安撫努爾哈赤,給了他30道敕書、30匹駿馬作為賠償,並命其承襲父職擔任建州左衛指揮使。當年五月,努爾哈赤便以報父祖之仇為名,攻占圖倫城,開始了統一女真的戰爭。努爾哈赤采取“遠交近攻”之策,交好朝鮮和蒙古,用10年的時間統一了建州女真;爾後又用20年的時間,征服了烏蘇裏江和黑龍江流域的東海女真;接著,進一步統一了海西女真和東海女真的大部分地區。在統一的過程中,努爾哈赤將女真原有的狩獵和軍事組織“牛錄”製度加以改造,建立軍事、政治、經濟合一的八旗製度,大大提高女真的戰鬥力,加速了社會經濟的發展。萬曆四十四年(1616),他在赫圖阿拉(今遼寧新賓老城)登基建立後金政權,自稱英明汗。過了兩年,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公開背叛明朝,一舉攻占了撫順。

明廷對努爾哈赤統一女真,甚至建國稱汗,從未進行幹預,但努爾哈赤公然背叛明朝,並大舉攻明,這是明神宗不能容忍的,他決定給予有力的反擊。當時,明朝內部黨爭正酣,浙黨首領、內閣首輔方從哲支持明神宗的決定,並推薦與浙黨關係密切的楊鎬為兵部左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經略遼東。要打仗,就需要大筆軍餉,此時國庫蕩然一空,而宮廷的內帑山積,達到“亙古所無”[清]孫承澤:《春明夢餘錄》卷三五,《戶部》一,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清光緒刻本。的地步,一些大臣請發內帑,遭到明神宗的斷然拒絕。經明神宗批準,戶部援引嘉靖年間平定東南沿海倭寇與萬曆年間幾次征戰時一度實行的田賦加派辦法,規定除貴州之外,各省田賦每畝加派3厘5毫,稱為“遼餉”,共計加征200萬兩白銀。萬曆四十七年(天命四年,1619)命楊鎬統率10萬兵馬,分四路攻打赫圖阿拉。努爾哈赤采取“憑爾幾路來,我隻一路去”[明]傅國:《遼廣實錄》,丁醜叢編本。的對策,於三月初在薩爾滸(今遼寧撫順東南)集中八旗兵力,相繼殲滅西路、北路和東南路的明軍。楊鎬急令南路明軍退師。明軍從此喪失在遼東戰場的主動權,已無力再發動進攻,不得不采取守勢,在戰略上陷入了被動。後金八旗兵乘勝進攻,先後攻占開原、鐵嶺,征服了葉赫部,進而謀取沈陽、遼陽兩城,成為明朝的一大勁敵。

除了國事的處理屢屢出現失誤,明神宗對家事的處理亦多乖張之舉。他在萬曆六年(1578)大婚,娶了王皇後。王皇後“賢而多病,不能育”《罪惟錄》卷二,《王皇後傳》,第1174頁。。李太後讓張居正為之冊選九嬪,以廣子嗣。就在冊選九嬪之時,有天他到李太後居住的慈寧宮,索水盥手,宮中出身卑微的侍女王氏給他端來盆水,他見了甚是喜歡,與之發生關係,使她懷了孕。經李太後追問,他隻好認賬,封其為“恭妃”。萬曆十年(1582),王恭妃為之生下皇長子朱常洛。但明神宗鐘愛的是出身富有人家、早年讀過書又長得漂亮的鄭貴妃,因而長期不給王恭妃晉封位號,對朱常洛也是“一應恩禮俱從薄”[明]文秉:《先撥誌始》卷上,中國曆史研究資料叢書本。。過了三年,鄭貴妃為他生下皇三子朱常洵(皇次子早殤,生母不詳),明神宗即晉封其為皇貴妃,並與之一起到紫禁城西北門的大高元殿行香,暗中立下擬立朱常洵為皇太子的“密誓”《先撥誌始》卷上。。此舉違背明朝嫡長子繼承製的傳統,因而引起眾大臣的關注。萬曆十四年(1586)二月,首輔申時行等大臣為絕後患,上疏請求冊封朱常洛為皇太子。明神宗未允,百官又紛紛上疏,與明神宗展開了一場長達15年的“國本”之爭。

明神宗一係列的失誤和乖張舉措,引起一些正直官員(主要是中下級官員)的不滿。他們多以氣節自負,要求明神宗親禦朝政,抑製貪欲,改良政治,體恤民情,關心民瘼,屬於政治上的清流派。另一些官員(主要是當權的上層官員)則不問是非曲直,一味阿順明神宗和內閣大臣,屬於政治上的濁流派。雙方圍繞一些重大的政治問題,展開激烈的鬥爭。前麵提到的爭國本,就是雙方爭論的一項重要內容。

萬曆三十二年(1604),被罷官回到無錫老家的吏部文選司郎中顧憲成,與誌向相同的高攀龍、錢一本、顧允成(顧憲成弟)、薛敷教等正直的士大夫,在無錫東林書院講學。他們在講學之餘,“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風者,多遙相應和”《明史》卷二三一,《顧憲成傳》,第6032頁。,逐漸形成一股政治力量。濁流派的官員,逐漸形成齊、楚、浙、昆、宣諸黨,他們將與之對立的朝廷內外的正直之士稱為“東林黨”。東林黨與齊、楚、浙、昆、宣諸黨,圍繞著朝廷官員的任命和皇儲等問題,繼續展開激烈的鬥爭。

明神宗專寵鄭貴妃,不喜歡王恭妃,因而也不喜歡皇長子朱常洛,既遲遲不讓他出閣讀書,也遲遲不立他為皇太子,萬曆二十九年(1601)經李太後的幹預雖勉強立其為皇太子,但對他仍是不冷不熱。而在冊封朱常洛為皇太子的同時,則封朱常洵為福王,在其成年之後也一直未令其按祖製離開京城就藩封國,從而對朱常洛的太子地位構成嚴重的威脅。因此,朱常洛處處謹小慎微,整天愁眉深鎖,便在近侍的誘導之下,縱情酒色,既借酒消愁,又期盼能早生貴子,博取父皇的歡心。明神宗在政治上壓製朱常洛,在生活上則盡量滿足他的要求,供其玩樂。所以,在朱常洛身邊,除了太子妃,還有成群的妃嬪和選侍(沒有封號的侍女)。這群妃嬪和選侍,果然為他生下一大群子女,其中包括未來的明朝最後兩位君主朱由校和朱由檢。萬曆三十三年(1605)十一月十四日晚,當王選侍為朱常洛生下長子朱由校時,他立即命年老的宮人去仁德門外向明神宗報喜,孰料,明神宗並未因此改變對他的態度,仍遲遲未讓福王就藩封國,亦遲遲不立朱由校為皇太孫。

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福王於萬曆四十二年(1614)勉強就藩洛陽,但第二年五月,就發生了梃擊事件。五月初四日,有一名叫張差的男子,手持棗木棍,闖進朱常洛居住的慈慶宮大門,擊傷守門太監,又躥至前殿簷下,被幾名太監捉住。浙黨的巡皇城禦史劉廷元審問後,說他是個瘋子。東林黨的刑部提牢主事王之寀再加審問,發現他並不瘋癲。經刑部等三法司會審,張差供出其闖宮梃擊,係受鄭貴妃宮中太監劉成、龐保的指使。消息一傳出,“中外籍籍,疑(鄭)貴妃弟國泰為之”《明史》卷二四一,《張問達傳》,第6260頁。。明神宗為了保護鄭貴妃,僅下令將張差處死,而將龐、劉二人在內廷秘密擊斃。

由於明神宗不喜歡朱常洛及其子朱由校,朱由校之弟朱由檢更得不到明神宗的疼愛。朱由檢除了5歲那年隨父親朱常洛和兩個哥哥一起參加明神宗對大臣的召見,遠遠見過祖父那副病懨懨的儀容,平時根本見不到祖父的身影,祖父對他也幾乎沒有印象。朱由檢的生母劉氏,是初入太子宮的淑女,為人賢惠忠厚,對朱由檢疼愛有加,悉心嗬護,期盼將來能母以子貴。“時宮中有二李選侍,人稱東、西李。康妃者,西李也,最有寵”《明史》卷一一四,《後妃傳》二,第3541頁。,她常在朱常洛麵前說三道四,挑撥離間,致使朱常洛逐漸疏遠了劉氏,進而尋隙訓斥。劉氏謹守婦道,從不辯解,但仍不時遭受西李的淩辱毆打,終於積憤成疾,在朱由檢5歲那年含恨而逝。劉氏死後,朱常洛將朱由檢交給西李撫育。但僅過4年,朱由校之生母王才人病逝,朱常洛又將朱由校交給西李撫育。西李見朱由校是皇長孫,便把主要精力都放到朱由校身上,而冷落朱由檢。後來,她又生下一個女兒,朱常洛便將朱由檢交給東李撫養。東李為人正直,“仁慈寡言笑”《明史》卷一一四,《後妃傳》二,第3542頁。,行事小心謹慎,從不與西李計較。由於膝下沒有子女,她將全部的愛心都傾注到朱由檢身上,視如己出,百般嗬護,盡心調教。朱由檢重新獲得一份母愛的溫暖,並在東李的調教之下,逐漸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每天清晨起床後,先拜天,隨後即向東李請安,尊如生母。他還喜歡讀書,並養成靜坐頤養的習慣,閱讀儒家經典,常長久不動,有時口中念念有詞,有時靜思默想。同時,東李的溺愛,也養成他自以為是、獨斷專行的性格特點。

二、 少年與信王生涯

朱由檢10歲那年,即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明代曆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明神宗去世。八月初一日,朱由檢的父親朱常洛繼位,是為明光宗,改元泰昌。他的大政方針繼承乃父明神宗的老套路未變,不顧國庫空虛、百姓窮困,繼續大興土木,催征稅糧。生活上仍然沉溺酒色。鄭貴妃為討其歡心,給他送去八個(一說四個)妖豔的女樂,他欣然接受。有一天退朝,升座開宴,他令這幾個女樂陪飲,至半夜就寢,連幸數人,第二天即大病不起。鄭貴妃又指使其親信崔文昇進大黃藥,明光宗服後大瀉不止,“一夜數十起,支離床褥間”[清]李遜之:《三朝野記》卷一,《泰昌朝紀事》,中國曆史研究資料叢書本。。而後,又服下鴻臚寺丞李可灼所進的“紅丸”,繼位僅一個月,就“龍馭上賓”,成為明代在位時間最短的一位君主。

明光宗臨終時,明確表示由虛齡16歲的皇太子朱由校繼位。當時,西李選侍占據隻有皇帝、皇後才能居住的乾清宮,挾持皇太子,邀封皇太後,並與鄭貴妃相勾結,支持鄭貴妃邀封太皇太後,鄭貴妃則支持她邀封皇太後。她們妄圖在朱由校繼位後,以太皇太後、皇太後的身份垂簾聽政,左右一切。東林黨人識破她們的圖謀,給事中楊漣與內閣大學士劉一璟、韓爌等東林黨大臣衝進乾清宮,與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安一起搶出朱由校,至文華殿舉行即東宮位典禮,入住慈寧宮,以擺脫西李的控製。然後采取強硬措施,逼迫西李選侍搬出乾清宮。泰昌元年(1620)九月,朱由校登基就位,以明年為天啟,是為明熹宗。

祖父和父親相繼去世,使朱由檢感到無比哀痛。但是,長兄朱由校能順利擺脫西李的控製,繼承皇位,又讓他感到些許欣慰。朱由校隻比朱由檢大6歲,兄弟倆過去都曾由西李撫養,共同生活過一段時間,一起嬉戲玩耍,親密無間。朱由校登基之後,想到諸弟相繼夭亡,隻剩下五弟存世,對他更是關心和嗬護。繼位剛半年,即於天啟元年(1621)二月晉封東李為莊妃,讓她能更好地照顧自己這個年幼的弟弟。一有閑暇,朱由校也來到朱由檢居住的勖勤宮看望這個弟弟,噓寒問暖,無話不說,兩人的關係越發親密。有一次,年幼無知的朱由檢竟抬起頭問他:你這個官兒,我能不能做?他笑著回答道:當然可以,我先做幾年,就讓你來做。也許是受到這句戲言的影響,有天夜晚,朱由檢竟夢見“黑龍蟠殿柱”的景象,他將此事告訴莊妃,“妃異之”。勖勤宮的後花園有兩口井,相距甚遠。有次,朱由檢到一口井邊玩耍,用水桶放下去打水,井裏竟跳上來一尾金魚,再到另一口井去打水,同樣也跳上來一尾金魚。左右隨從覺得這是一種吉兆,但想到當今皇上畢竟登基不久,說這種事犯忌,於是都守口如瓶,“弗敢宣”《崇禎長編》卷一,台北“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影印校勘本。以下所引《崇禎長編》,除另行加注外,皆出自此版本。。

在險惡的宮廷爭鬥中,明熹宗之所以能躲過各種險灘暗礁登上皇位,實賴於清流派官員特別是東林黨人以及同他們關係密切的太監王安的擁戴與支持。因此,在天啟前期,清流派官員特別是東林黨人的勢力不斷增長,不少東林黨人出任內閣大學士及七卿之職,有的還擔任內閣首輔、吏部尚書、左都禦史的關鍵職務,形成“東林勢盛、眾正盈朝”《明史》卷二四三,《趙南星傳》,第6299頁。的局麵。

掌握部分權力的東林黨人,積極整頓內政,整肅吏治,斥逐奸佞,留用賢能,懲治貪腐,提拔賢吏。他們還奏請明熹宗發放內帑,以充軍餉,並設法減輕百姓的負擔,一時“中外忻忻望治”《明史》卷二四三,《趙南星傳》,第6300頁。。

與此同時,東林黨人還大力加強遼東的防務,抵擋後金的進攻。自薩爾滸戰敗之後,明廷曾起用江夏(今湖北武漢武昌)人熊廷弼為遼東經略。他有膽知兵,實行以守為戰、築城以守的積極持久的防禦策略,使後金不敢輕舉妄動。但因紅丸、梃擊、移宮三案而失勢的內閣首輔方從哲,卻堅持速戰速決的作戰方針,想盡快扭轉遼東的戰局,以穩定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於是,他便指使言官攻擊熊廷弼“出關逾年,漫無定畫”,甚至說不罷免熊廷弼“遼必不保”《明史》卷二五九,《熊廷弼傳》,第6697頁。。明熹宗不明是非,下令罷免熊廷弼,以用兵非所長的袁應泰代之。結果,很快就丟失沈陽和遼陽,袁應泰也自縊而亡。東林黨人掌握部分權力後,力主重新起用熊廷弼。天啟元年(1621)二月,明熹宗下旨再命熊廷弼為遼東經略,但同時又命既不習兵而又剛愎自用的王化貞為遼東巡撫。熊廷弼提出以山海關為核心,以廣寧(今遼寧北鎮)為前線,以天津、登州(今山東蓬萊)、萊州為水軍基地的“三方布置策”,擬海陸配合,以保廣寧。但掌握遼東實際兵權的王化貞卻主張速戰,盡快收複遼、沈。這種經撫不和的局麵,給了後金以可乘之機。天啟二年(1622)五月,後金八旗兵渡過遼河,攻取西平堡(今遼寧盤山東北),再克廣寧。閹黨利用廣寧之敗,加緊迫害東林黨人,熊廷弼、楊漣後終被殺。隨後,東林黨人孫承宗受命為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親赴山海關閱視,提出守關外以屏關內、以遼人守遼土之策,並自請出關督師。同年八月,他受命督理關城及薊、遼、天津、登、萊等處軍務,即大力整頓防務,依靠袁崇煥、滿桂等將領築城練兵,收複失地400裏,構建起一道堅固的寧錦防線,使努爾哈赤未敢率兵西進,從而穩定了遼東的局勢。

然而,東林黨人在整頓內政、加強遼東防務的同時,又花費相當多的精力,去辯論梃擊、紅丸、移宮三案的是非曲直,追究濁流派官員在其中的罪責。結果雖然迫使浙黨首領方從哲辭去內閣首輔之職,並將崔文昇貶謫南京,李可灼遣戍邊地,但也加劇了長期存在的門戶之見,為腐朽的宦官勢力的崛起提供了可乘之機。

這股腐朽的宦官勢力,就是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集團。魏忠賢出身於北直隸河間肅寧(今屬河北)的一個農家,“多機變,有小才”[清]宋起鳳:《稗史》卷二,清刻本。。年輕時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不僅將家產變賣淨盡,還欠下一屁股債,遂自行閹割,入宮當了一名低級宦官,管理甲字庫。他先是依靠西李選侍,西李失勢後,又勾結明熹宗的乳母客氏,與之結為“對食”。明熹宗雖是明神宗的長孫,但因其父不得寵,他也受到明神宗的冷落,遲遲不被立為皇太孫,也不讓他出閣讀書,成了一個文盲。為了消磨時光,他在宮中整天就是爬樹、掏鳥窩、養貓、鬥雞、鬥蟋蟀、聽戲、騎馬、射箭,或者做木匠、油漆匠、泥水匠的活,從中尋找樂趣。魏忠賢和客氏就利用明熹宗年幼無知、生性好動的特點,極力誘導他嬉戲玩樂,“勸帝選武閹,煉火器為內操”,“又日引帝為倡優聲伎,狗馬射獵”《明史》卷三〇五,《魏忠賢傳》,第7871頁。,以討其歡心。明熹宗繼位之後,竟讓一字不識的魏忠賢擔任司禮監秉筆太監,掌握替皇帝對內閣的票擬批紅的大權。東林黨人追論三案的責任,敵對諸黨惶恐不安,於是紛紛投靠魏忠賢。魏忠賢的勢力迅速壯大,開始主動出擊。他先誅殺與東林黨人關係密切的太監王安,逐步掌控內廷的實權,再將東林黨人劉一璟逐出內閣,在內閣安插自己的親信。天啟三年(1623)底,魏忠賢受命提督東廠,進一步掌握鎮壓異己的生殺大權,權勢更加顯赫。

東林黨人對魏忠賢勢力的崛起滿懷疑忌,極力進行反擊。天啟四年(1624)六月,東林黨幹將、副都禦史楊漣上疏揭露魏忠賢的二十四大罪,要求明熹宗將魏忠賢就地正法,把客氏逐出皇宮。群臣紛紛響應,交章論劾魏忠賢不法諸罪。明熹宗懵然不辨忠奸,下旨斥責楊漣,並對上疏彈劾魏忠賢的工部郎中萬燝施行杖刑,將他活活打死在殿廷之上。一批東林黨人隨即被罷斥,失去在朝中的權力優勢。閹黨集團有恃無恐,公然炮製《東林點將錄》等黑名單,罷斥、殺害東林黨人,特別是利用手中掌握的廠衛迭興大獄,捕殺楊漣等六君子和高攀龍等七君子,並編製《三朝要典》,公開為三案翻案。

到天啟末年,魏忠賢的權勢達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內廷之中,有王體乾等三十餘名骨幹;外廷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四十孫”等一批親信爪牙。自內閣、六部至四方總督、巡撫,遍置死黨,並派大批宦官到各個要衝之地充當鎮守太監。魏忠賢本人更是威勢煊赫,位晉三公,加恩三等,並通過冒功請賞、敲詐勒索、貪汙受賄等手段,撈取大量錢財。他的遠近親屬及義子幹孫,亦位居要津,貪汙盜竊,無所不為。舉朝的官員,競相拜魏忠賢為幹父,稱之為“九千九百歲爺爺”,並紛紛為之建造生祠。楊漣曾在奏疏中悲憤地歎道:“掖廷之中,但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都城之內,亦但知有忠賢,不知有陛下。”《明史》卷二四四,《楊漣傳》,第6328頁。魏忠賢的專權統治,成為明朝曆史上最黑暗的時期。有一瘋道人歌曰:“委鬼(魏忠賢)當朝立,茄花(客氏)滿地紅。”《國榷》卷八八,天啟七年十一月庚午,第5400頁。

魏忠賢的黑暗統治,進一步加重了人民的負擔和土地的兼並,加以水利連年失修,自然災害頻繁發生,階級矛盾進一步激化。天啟二年(1622),山東及北直隸等地爆發了徐鴻儒、於弘誌領導的白蓮教起義,畿輔震動。天啟七年(1627)二月,陝西澄城縣又發生農民起義,拉開了明末農民戰爭的序幕。遼東地區的民族矛盾,也在日益激化。努爾哈赤在統一女真和對明朝的戰爭中建立的後金八旗國家,是以對異族人民的掠奪和奴役為基礎的。以努爾哈赤為首的女真貴族,通過戰爭占領大片土地,俘獲大批戰俘,掠奪大量人口,將土地、俘虜和人口賞給八旗旗主,建立奴隸主莊園;進入遼沈地區後,更是強製推行奴隸製的生產方式和民族征服與民族壓迫政策,將當地漢人的土地、住宅和財產全部剝奪,將土地分給八旗官兵或編入八旗莊屯,把絕大多數漢人編入旗下,充作奴隸,為八旗官兵耕作,並強迫他們改從滿人的習俗,剃發易服,變為滿人。這樣,就將對明朝的戰爭變成一場侵略的戰爭。民族矛盾因而迅速激化,成為遼東地區的主要矛盾。因此,麵對後金咄咄逼人的攻勢,遼東守軍無不頑強地加以阻擊。天啟四年(1624),當遼東經略孫承宗擬入京營救遭受閹黨迫害的東林黨人而受阻,被迫辭職返鄉後,繼任遼東經略的高第,在閹黨、權宦的支持之下,一反孫承宗的守關外以屏關內和以遼人守遼土的政策,下令撤退關外守備,驅兵入山海關。袁崇煥抗命不從,堅守寧遠孤城。天啟六年(1626)正月,努爾哈赤率兵西攻寧遠。袁崇煥等守將堅守不動,後用西洋火炮擊退後金兵,取得“寧遠大捷”。努爾哈赤被迫退兵,不久染病而亡。繼位的天聰汗皇太極,於翌年(天啟七年,天聰元年,1627)二月派兵攻打同明朝合作的朝鮮,與之簽訂“江都和約”,約為“兄弟之國”,解除了後顧之憂。接著,便在當年五月再攻寧遠,又被袁崇煥擊退,再轉攻錦州,仍未得手,史稱“寧錦大捷”。袁崇煥為這兩次大捷立下赫赫戰功,但因未及時為魏忠賢建造生祠而遭其忌恨。寧錦大捷,“文武增秩賜蔭者數百人,忠賢孫亦封伯”《明史》卷二五九,《袁崇煥傳》,第6712頁。,袁崇煥卻遭到無端的猜忌與彈劾,被迫引病辭職。

就在遼東戰事日趨危急之時,天啟六年九月,四川永寧宣撫使奢崇明發動叛亂,翌年二月貴州水西宣慰使安位之叔安邦彥挾安位起兵應之。明廷出動湖廣、四川、貴州、雲南、廣西的軍隊進剿,但終天啟朝一直未能將其平定。

魏忠賢的專權亂政,自然不可避免地影響到朱由檢的生活。撫育朱由檢的東李選侍,雖在天啟元年(1621)二月晉封莊妃,但因她持正不阿,引起魏忠賢和客氏的忌恨,他們多次裁減她的待遇和禮數,她的日子過得很不如意,後竟鬱憤而死。莊妃的死,不僅給朱由檢精神上造成沉重的打擊,同時也使他對魏忠賢和客氏產生了警惕。

明熹宗凡事昏庸,卻極重兄弟之間的親情。天啟二年(1622)九月,明熹宗下旨冊封剛12歲的朱由檢為信王,朱由檢的各種待遇大為改善。同朱由檢關係最為親近的莊妃死後,他更加思念自己的生母劉氏。劉氏原是海州(今遼寧海城)人,後落籍宛平(今屬北京)。初入宮為淑女,萬曆三十八年(1610)十二月生下朱由檢,後“失光宗意,被譴”,死後“光宗中悔,恐神宗知之,戒掖庭勿言”,偷偷派人將她葬於西山申懿王墳的旁邊《明史》卷一一四,《後妃傳》二,第3540頁。。朱由檢12歲,明熹宗在冊封他為信王時,追封劉氏為賢妃。朱由檢向小太監打聽到她的葬身之處後,常偷偷交給小太監一些銀兩,讓他代替自己前往西山祭祀。為了防範魏、客的加害,朱由檢常在書案前靜坐讀書,盡量少與外界接觸。為了迷惑魏、客的耳目,有時還故意不修邊幅,“衣冠不整,不見內侍,坐不倚側,目不旁視,不疾言,不苟笑”[清]王世德:《崇禎遺錄》,豫恕堂叢書本。,裝出與世無爭的樣子。偶爾帶著小太監到宮外看看,但無論見到什麼景象,聽到什麼議論,回宮後都守口如瓶,絕不言講。魏忠賢為了試探朱由檢對自己的態度,曾暗中派人到他的住地偵伺,有時還故意對他說些有關魏忠賢的壞話,他立即嚴詞加以訓斥,說:魏公公有輔佐君主的才能,很得皇上的看重與信任;我是個親王,不久就將就藩封國,還得借助於他;你可別來多事,讓魏公公知道了,有你的好果子吃。當時各地進獻宮廷的珍異之物“半致忠賢”,魏忠賢有時將一些“非時花木果蔬之類”派小太監送給朱由檢,他“受之”,並“厚犒其使”,“若相得甚歡者”《崇禎長編》卷一。。

轉眼到了天啟六年(1626),朱由檢已是虛齡16,魏忠賢為了讓他盡快地離開京城就藩封國,以免妨礙自己的專權,便勸明熹宗為之完婚。禮部從五城兩縣選出77名民間淑女。一個月後,由明熹宗的張皇後主持,從中擇定大興縣生員周奎15歲的女兒周氏。經欽天監選擇吉日,婚期定在翌年的二月初三日。考慮到他婚後的開支比婚前的獨身生活要大,天啟七年(1627)正月明熹宗下令撥給信王歲米3000石、鈔1萬貫。接著,又將景王府的地租銀賜給了他。朱由檢考慮到國家財政困難,上疏請辭,明熹宗於是又命以汝、福兩王遺留的地租轉賜給他。天啟七年二月初三日,朱由檢與周氏正式完婚。三月,皇叔瑞、惠、桂三王就藩封國,留下三座王府的空宅。四月,明熹宗下令將惠王府重加修繕,讓朱由檢攜周妃從勖勤宮搬到那裏居住。朱由檢和周氏在那裏度過短暫的新婚生活,暫時放下了對生母和莊妃的思念。

三、 戰戰兢兢就帝位

天啟五年(1625)五月十八日,明熹宗到安定門外的方澤壇祭祀地祇後,返宮途中,和張皇後一起,領著一批隨行的宦官、宮女到西苑遊玩。張皇後對遊玩興致不高,申時(相當於現今午後3至5時)過後即返回宮中。朱由校和幾個宦官、宮女繼續在西苑遊玩。客氏和魏忠賢上了一條停泊在橋北淺水處的大船,飲酒作樂。明熹宗好玩,便帶著幾名宮女,和高永壽、劉思源兩個小太監上了一條小船。他獨自劃槳,將船駛到橋北湖水最深的地方,在那兒泛舟蕩漾。不一會兒,皎潔的月亮升上天空,灑下一片清輝,湖麵上泛起閃閃銀光,好不爽朗愜意。他們正玩得高興之時,水麵上突然刮起一陣狂風,小船搖晃幾下便被掀翻了,明熹宗和兩個小太監都掉到了湖裏。沒有落水的幾名宮女大聲呼救,魏忠賢和眾隨從紛紛躍入水中施救。最先遊到明熹宗身邊的管事太監談敬,把他救上了岸。魏忠賢和客氏慌忙招呼眾隨從,護送明熹宗返回乾清宮的懋德殿。

明熹宗自幼身體虛弱,經過落水的驚嚇,回到懋德殿便得了重病。此後,經過禦醫的診治,服過幾天藥後稍有起色,但始終未能痊愈。天啟七年(1627)五月,隨著天氣轉熱,他的病情突然加劇,到六月間已經下不了床。明熹宗身邊雖然美女眾多,曾經生育三子二女,不料長子和次子幼年即已夭折,容妃任氏在天啟五年(1625)十月所生的皇三子,也在次年正月受王恭廠火藥庫爆炸的驚嚇,一個月後也夭折了。他想起如今膝下隻剩兩個女兒,而無子嗣,不覺黯然神傷。按照中國的傳統觀念,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個“後”指的是男性繼承人。古代社會男尊女卑,隻有男子才有繼承權。一想到這裏,明熹宗不禁潸然淚下,慨歎蒼天無眼。

其實,明熹宗之所以絕後,除皇三子是由於天災而導致早殤外,長子和次子之夭亡主要是由於人禍造成的。隻是明熹宗被蒙在鼓裏,不明真相罷了。

造成兩個皇子夭折的罪魁禍首,就是客氏和魏忠賢。客氏原名客印月,是北直隸定興(今屬河北)農民侯二的妻子。她生下兒子侯國興後,在18歲那年被選入宮中,當了朱由校的乳母。過了兩年,侯二死去,她成為寡婦,便悉心照料朱由校,盡其所能陪他嬉戲玩樂,還精心為他烹飪各種美食,討其歡心。按照明朝宮廷的慣例,當皇子長到六七歲時,乳母就應出宮。但朱由校離不開這個乳母,他父親明光宗又過分溺愛這個皇長子,便讓客氏繼續留在宮中。朱由校大婚之後,有皇後和眾多的妃嬪在旁侍候,客氏實在沒有理由繼續留在宮中。天啟二年(1622)九月,迫於外廷強大的輿論壓力,朱由校隻好下旨令其出宮。但第二天他又反悔,向內閣發去一道諭旨:“客氏朝夕侍朕,今日出宮,午膳至晚未進,暮思至晚,痛心不止。著時進內奉慰,外廷不得煩激。”《國榷》卷八五,天啟二年九月己未,第5210頁。客氏又被召回宮中,出宮之事不了了之。就是在朱由校登基之後,客氏仍然天不亮就入宮來到他的住處,形影不離地陪伴在他身邊。明熹宗大婚後,俊美妖豔而又放蕩不羈的客氏甚至以姿色加以引誘,與之發生不正當的性關係。懵懂昏聵的朱由校為其所惑,繼位不久,即以“保護聖躬”的功勞加封客氏為奉聖夫人,蔭封其子侯國興為錦衣衛指揮使,還任命與之結為“對食”的魏忠賢為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客得勢之後,便極力將明熹宗控製在自己手裏,以便把持宮廷的大權。

泰昌元年(1620)十二月,明熹宗下諭選取民間淑女,為實行大婚、冊立皇後和妃嬪做準備。在選出的女子中,負責選婚的司禮監太監劉克敏、楊舜臣相中河南祥符縣諸生張國紀15歲的女兒張嫣,因為她長得端莊秀麗,又知書達理,主張立其為皇後。客氏和魏忠賢看中的卻是他們一名親信的女兒,因而極力反對。無奈明熹宗相中的也是張氏,他們不好堅持。天啟元年(1621)正月正式舉辦婚禮,冊立張氏為皇後,封其父張國紀為太康伯;同時,立馮氏、張氏、範氏、李氏、任氏等人為妃。

張皇後為人正派,“性嚴正”,她看不慣客氏和魏忠賢的飛揚跋扈,“數於帝前言客氏、魏忠賢過失”《明史》卷一一四,《後妃傳》二,第3542頁。。有次竟將客氏找來,“欲繩以法”。客、魏對她恨入骨髓,造謠說她不是張國紀之女,而是死囚孫官哥(一說是孫止孝,又一說為孫二)之女,並揚言要派人到她老家去調查其家世。此舉遭到正直大臣的駁斥,連明熹宗也不相信。有一天,明熹宗到坤寧宮,見書案上攤開一本書,問是什麼書,張皇後答曰:“《趙高傳》也。”趙高是秦二世時的權宦,秦二世因寵信趙高而致國破家亡。張皇後此話顯然是借趙高來影射魏忠賢。這話傳到魏忠賢的耳朵裏,他便想出一個狠毒的計劃,欲置張皇後於死地。第二天,他在偏殿埋伏數名甲士,然後引導明熹宗升殿,將甲士搜出,移交東廠和錦衣衛審訊。魏忠賢讓這些甲士一口咬定,是張皇後之父張國紀命其行刺,謀立信王朱由檢為帝。魏忠賢的心腹、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聞知此訊,對魏忠賢說:“主上凡事憒憒,獨於夫婦兄弟間不薄,一不慎,吾輩無遺類矣。”魏忠賢聽了,隻好把這幾名甲士殺掉滅口。然而,客氏和魏忠賢並未就此收手。天啟三年(1623)張皇後懷孕,客、魏二人就將張皇後身邊他們不信任的宮女調走,換上自己的親信。後來,張皇後“腰脅傷痛”,召宮女為之“撚背”,即推拿按摩,宮女“陰欲損其胎”,“捶之過猛”《罪惟錄》卷二,《張皇後傳》,第1184頁;《明史》卷一一四,《後妃傳》二,第3542—3543頁。,動了胎位,導致其早產,於當年十月中旬產下皇長子。不久,這個早產的皇長子便夭殤了。皇長子出生後十天,慧妃範氏又為明熹宗生下皇次子,但也僅僅存活八個月便驚悸而死。史籍對皇次子為何“驚悸”沒有明載,有人推測是受到內操放炮的驚嚇所致。原來,魏忠賢為了訓練一支自己操控的軍隊,在天啟三年恢複萬曆後期已經停辦的內操,由其親信劉朝負責,在宮廷之內設置教場進行操練。操練時士兵揮刀舞劍,放炮發石,金鼓震天,旌旗蔽日。呼操聲、追逐聲、火炮聲此伏彼起,震耳欲聾,推測皇次子因受內操驚悸而夭折,不是沒有道理的。皇次子死後,範慧妃因未再生育而失寵。後來李成妃侍寢,代範慧妃向明熹宗求情。客氏和魏忠賢偵知後,竟將李成妃幽禁別宮,斷絕飲食。李成妃預先藏匿飲食,挨過半個月沒有餓死,後被放出,斥為宮人。

裕妃張氏性格正直剛烈,看不慣客氏、魏忠賢的驕橫暴虐。她懷孕後,明熹宗準備為之加封,但她到預產期未能生產。魏忠賢便誣稱她得罪神靈,需在宮中祈禱祭祀,求神靈寬恕。於是將她關進一間空殿,斷絕飲食。饑渴難耐的裕妃,在大雨天爬到屋簷下啜飲簷溜而死,腹中的胎兒也隨之夭折了。

所以,明熹宗之斷子絕孫,並非蒼天無眼,主要是由於他自己有眼無珠,不辨忠奸善惡,寵信客、魏釀成的惡果。

到了八月,明熹宗的病情加重,不時陷入昏迷狀態。他預感到自己來日無多,須盡快安排後事。經再三思量,覺得自己既然膝下無子,兩個女兒又不能繼承皇位,隻能按照《皇明祖訓》的規定——“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朱元璋,楊一凡點校:《皇明製書》(第三冊),《皇明祖訓·法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796頁。,由其僅存的五弟朱由檢繼位。八月十一日,他下令召見朱由檢。自明熹宗生病之後,朱由檢就時刻掛念著皇長兄的身體,祈盼他能早日康複。但此時正是魏忠賢和客氏氣焰最為囂張之際,為了避免魏、客的猜忌,他隻好“常稱疾不朝謁”。接到皇長兄召見的諭旨,他獨自來到乾清宮,跪在禦榻之前,兩眼癡癡地注視著重病纏身的長兄,不知說什麼好。明熹宗側身靠著禦榻,望著他說:“來,吾弟當為堯舜。”意思是,將由他來繼承皇位。朱由檢對此毫無思想準備,聽了極為恐懼,一時不知如何回應,遲疑了一會兒,才說道:“臣死罪,陛下為此言,臣應萬死。”明熹宗見狀,安慰勉勵了一番,然後交代他說:“善視中宮,魏忠賢可任也。”《崇禎長編》卷一。要他善待張皇後,繼續重用魏忠賢。朱由檢聽後更感到害怕,轉而與魏忠賢接談,說他服侍長兄,十分辛苦,魏忠賢溫和地謙虛一番。朱由檢隨即請求出宮。第二天,明熹宗又在乾清宮召見內閣大學士及九卿、科道等大臣,對他們宣布:“朕懷昨召見信王,朕心甚悅,體覺稍安,說與卿等每知道。”《明熹宗實錄》卷八七,天啟七年八月乙巳。暗示來日將由信王朱由檢入繼大統。

明熹宗病重之後,魏忠賢及其親信爪牙就用盡各種辦法給他治療。因為他們知道,宦官手中的權勢是依附於皇權而存在的,他們依靠的皇上一旦撒手人寰,不要說“九千歲”,就連“一歲”也難保障。因此,保住皇上的性命,是保住他們權勢的關鍵。但是,不管他們找來何種偏方,或者采取什麼迷信手段,明熹宗的病情還是不斷加重。

在為明熹宗治病的同時,魏忠賢和客氏也在暗中謀劃,設計在明熹宗去世之後,他們繼續掌控朝政的各種方案。他們起初想到的是,仿效戰國時呂不韋的做法,由客氏豢養八名宮女,讓她們懷孕生子,冒充皇子,登基後由魏忠賢在幕後操控,使之成為客、魏的傀儡。後來,朱由檢在繼位的次月將客氏驅逐回家,天啟七年(1627)十月又下令將其發往浣衣局笞死,並籍沒其家,“太監王文政訊得宮人妊身者八人,蓋出入掖廷,多攜家侍媵(奴婢),覬如呂不韋故事也”《崇禎長編》卷三,天啟七年十一月辛巳;《三朝野記》卷三,《天啟朝紀事》;[清]計六奇編輯:《明季北略》卷三,《掠死客氏》,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85頁。。但因為明熹宗在位時間較短,此計沒能實現。明熹宗召見信王後,魏忠賢又差人召集幾位內閣大學士,說現今皇上龍體欠安,不能臨朝理政,可否由張皇後垂簾聽政,等皇上病愈了,再由皇上自行裁奪。所謂由張皇後垂簾聽政,實際上是由魏忠賢居攝,仿效王莽、董卓、曹操的故事。但內閣次輔施鳳來表示反對,說:“居攝遠不可考,且學他不得。”《明季北略》卷三,《信王登極》,第78頁。魏忠賢見一計未成,又想發動宮廷政變。但當他找手下的幹將、手握宮廷禁衛大權的錦衣衛都督田爾耕商議時,田爾耕卻未敢表態。再找另一幹將、掌握全國軍政大權的兵部尚書崔呈秀商議,崔呈秀先未搭腔,經再三追問,才回答道:“恐外有義兵。”《國榷》卷八八,天啟七年八月乙卯,第5384頁。意即擔心遭到朝野的反對,若各地起兵勤王,不好對付。魏忠賢聽罷,氣得臉紅脖子粗,拂袖而去。魏忠賢的手下又獻計,令宮妃假裝懷孕,暗中將魏忠賢侄子魏良卿的幼子送進宮裏,狸貓換太子,由魏忠賢輔佐,仿效王莽輔佐孺子嬰的方式,實現篡位。據說魏忠賢聽後怦然心動,曾派人向張皇後吹風。早已恨透魏忠賢的張皇後力拒不可,曰:“從命死,不從亦死,等死耳!不從而死,可以見二祖(明太祖、明成祖)列宗在天之靈!”《三朝野記》卷三;《先撥誌始》卷下。

八月二十二日夜裏,明熹宗的病情迅速惡化,不久死去。張皇後立即下達懿旨:“奉大行皇帝遺命,速召信王入宮。”為了討好即將繼位的新君,魏忠賢親自到信王府遞交張皇後的懿旨。朱由檢查看懿旨上蓋的禦寶,見是真的,但又擔心魏忠賢乘他夜半入宮之機將他殺害,就推說天未大亮,大臣都未入值,他不好隨便入宮;再說自己德望不高,也不敢嗣皇帝之位。他要魏忠賢宣布張皇後旨意,打開禁門,召諸勳戚、大臣、卿貳入宮,商議大行皇帝的喪禮,並共同推舉一位德高望重的親王來繼承皇位。魏忠賢隻得先回皇宮,走到皇極殿前,幾位大臣詢問皇上有沒有遺詔,他隻好對外宣布張皇後的懿旨,並派心腹宦官、忠勇營提督太監塗文輔等迎接朱由檢入宮。

隨後,內閣大學士施鳳來、黃立極和英國公張惟賢等元老重臣,來到信王府具箋勸進。朱由檢按照慣例推辭了兩次,到第三次才答應繼位。他牢記皇嫂張皇後“勿用宮中食”[明]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上·崇禎》,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53頁。的囑咐,袖中暗藏嶽父周家為他製作的麥餅,忐忑不安地隨塗文輔入宮,在乾清宮住下。此時的宮中,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除了幾個小宦官,不見一個大臣的身影,讓他感到陰森恐怖。當晚,他未敢入睡,獨自秉燭靜坐,警惕地聽著殿外的動靜。有個巡視的宦官佩劍進來,他要過劍觀賞一番,放到幾案上,說留著把玩,實則用以防身,而許諾將給這個宦官重賞。接著,他又叫近侍太監從光祿寺取來酒食,犒賞巡邏的禁衛人員,同他們搞好關係。住在信王府的周妃,也是一夜未眠,戰戰兢兢地為朱由檢祈禱,求神靈保佑他免遭不測。

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檢戰戰兢兢地在萬曆二十五年(1597)遭火焚毀、四天前剛修複完畢的皇極殿登基就位;兩天後,頒布繼位詔書,以明年為崇禎元年。因為年號崇禎,人們又稱他為崇禎帝。他死後,南明的弘光帝追諡他為烈皇帝,廟號思宗,後改諡為毅宗,清朝又追諡他為懷宗,乾隆時又改諡為莊烈湣皇帝,所以史書又稱他為思宗、毅宗、懷宗或烈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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