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末代君主明思宗朱由檢,因年號崇禎,人們也習稱他為崇禎皇帝。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領導的大順農民軍攻入北京內城,明思宗走投無路,與太監王承恩一起登上煤山(今北京景山),在皇壽亭畔的一棵槐樹上自縊身亡,宣告了明王朝統治的終結。
統治長達277年的明王朝,最後葬送在明思宗手裏,他自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明思宗自己卻不這樣看。崇禎八年(1635),當鳳陽的明皇陵遭到農民起義軍放火焚燒之後,他發布了罪己詔,在“罪己”的同時,就指責文武大臣“誇詐得人,實功罕覯”,似乎明王朝麵臨的深刻危機,都是由“諸臣失算”[明]談遷著,張宗祥校點:《國榷》卷九四,崇禎八年十月乙巳,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5717頁。造成的。到崇禎十七年二月,當李自成率領的大順軍渡過黃河橫掃山西之時,他更是大肆譴責臣僚,說:“朕非亡國之君,諸臣皆亡國之臣矣!”[清]查繼佐:《罪惟錄》帝紀卷一七,《毅宗烈皇帝紀》,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84頁。到了三月,大順軍兵臨北京城下,他在煤山自縊之前,還在衣襟上憤然寫道:“朕薄德匪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二四,《莊烈帝紀》二,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335頁。至死都不承認自己是亡國之君。
作為明思宗的勁敵,明末農民起義領袖之一的李自成,在崇禎十七年二月率部橫掃山西,發布檄文也說:“君非甚黯,孤立而煬灶恒多,臣盡行私,比周而公忠絕少,賂通公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紳,閭左之脂膏殆盡。”《國榷》卷一〇〇,崇禎十七年二月壬申,第6026頁。
明思宗死後,對他的評價便出現了聚訟紛紜的現象,既有斥責者,也有同情者,更有讚頌者,令人莫衷一是。
清康熙帝為修明史,曾對明史館諸臣發表對明史的看法,謂:“當洪、永開國之際,創業垂統,綱舉目張,立政建官,法良意美,傳諸累葉,雖中更多故,而恪守祖製,足以自存。又十六朝之內宮禁毖嚴,而女主不聞預政,朝綱獨禦,而權奸不敢上侵。統論一代規模,漢迄唐宋,皆不及也。惟是晚近諸君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寺之手,不能接對群臣,巡省風俗,以致民隱壅於上聞,軍務日益弛廢。迨末季朋黨滋繁,一時大小臣工,悉固私交而行欺罔,遂使國是淆亂,盜賊恣猖,役重賦煩,邊腹交困,而明祚馴至衰危矣。”[清]劉承幹:《明史例案》卷一,徐蜀編:《〈明史〉訂補文獻彙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第7頁。這段話概括地論述了明代諸帝的是非功過,既充分地肯定明初太祖、成祖“創業垂統,綱舉目張,立政建官,法良意美”的曆史功績,也無情地揭露晚明諸帝“民隱壅於上聞,軍務日益弛廢”,特別是末季崇禎帝“國是淆亂”“役重賦煩”而致明祚衰危的弊政。
清乾隆朝修成的《明史》,在《莊烈帝紀》之後的讚語中,對明思宗做出這樣的評價:“帝承神、熹之後,慨然有為。即位之初,沉機獨斷,刈除奸逆,天下想望治平。惜乎大勢已傾,積習難挽。在廷則門戶糾紛,疆場則將驕卒惰。兵荒四告,流寇蔓延。遂至潰爛而莫可救,可謂不幸也已。然在位十有七年,不邇聲色,憂勤惕勵,殫心治理。臨朝浩歎,慨然思得非常之材,而用匪其人,益以僨事。乃複信任宦官,布列要地,舉措失當,製置乖方,祚訖運移,身罹禍變,豈非氣數使然哉。”《明史》卷二四,《莊烈帝紀》二,第335頁。這則代表清代官方的評論,褒多於貶,極力讚揚明思宗的“慨然有為”“不邇聲色,憂勤惕勵”,至於“祚訖運移,身罹禍變”,那不過是“氣數使然”罷了。
明末的憂時之士夏允彝,在《幸存錄》中評價明思宗說:“烈皇帝太阿獨操,非臣下所得竊用。而每當大舉措,則內璫每發其端,似陰中而不覺也。而滿朝之用舍榮枯,則一視首揆之趨向,亦似為所陰移而不覺者。”[明]夏允彝:《幸存錄》,《明季稗史初編》卷一五,上海書店1988年版,第306頁。批評明思宗“太阿獨操”,也就是獨斷專行,認為明王朝之亡就亡在他的獨斷專行。
清初浙江海寧人查繼佐,在《罪惟錄》中評述明思宗一生的功過是非說:“帝勇求治,寡欲崇儉,鰓鰓民瘼。此心誠可享上帝。獨少推誠,稍舞智,往往以處逆魏之法繩其下。於是諸臣救過不暇,即賢者亦或寧自蓋。而堅任諸內侍,益灰豪傑之隱。曰吾自不旁落,己旁落矣。以饑益盜,以加派益饑,以繕兵益加派,以不知所以用兵益繕兵,久之兵皆盜也。盟諸中者,不與眾喻,有恝視耳。帝信王時嘗閱《三國誌》,見十常侍及董卓、曹瞞矯製擅權,未嘗不撫掌切齒。已聞立枷之刑,頗為動色,乃逡巡似失初指,則事勢流激之,不期其然也。雖然,不屈者人臣之節,而天子先之。為南麵持大防,義矯百代,是故願從者眾。為北麵昭大節,亦矯百代。”《罪惟錄》帝紀卷一七,《毅宗烈皇帝紀》,第386—387頁。讚揚明思宗勇於求治、寡欲崇儉、關心民瘼,最後以身殉國,是個“矯百代”的壯舉。同時批評他少推誠,稍舞智,疏遠大臣而信任宦官,最後導致王朝的覆滅。
清初直隸豐潤人穀應泰,在《明史紀事本末》中評論明思宗說:“懷宗之圖治,與其所以致亂,揆之事實,蓋亦各不相掩焉。方其大東罷貢,便殿停香,記法重珥筆之臣,寒暑禦文華之講,進監司而問民疾苦,重宰執而尊禮賓師,以至素服論囚,蠲逋珥亂,罪己則輟減音樂,賑饑則屢發帑金,於是愛民勤政,發奸摘伏,此則懷宗之圖治也。及其禦寇警則軍興費煩,急征徭則閭閻告病,以至破資格而官方愈亂,禁苞苴而文網愈密,惡私交而下滋告訐,尚名實而吏多苛察,於凡舉措聽熒,貞邪淆混,此則懷宗之致亂也。”[清]穀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七二,《崇禎治亂》,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10頁。認為明思宗的為政,其致治的績效與致亂的禍患都極顯著,互不相掩。
曾協助穀應泰編修《明史紀事本末》的文學家張岱,在《石匱書後集》中,對明思宗的功過逐一進行評述,最後以同情的筆觸寫道:“古來亡國之君不一,有以酒亡者,以色亡者,以暴虐亡者,以奢侈亡者,以窮兵黷武亡者。嗟我先帝,焦心求治,旰食宵衣,恭儉辛勤,萬幾無曠,即古之中興令主,無以過之。乃竟以萑苻(原意為澤,引申為盜賊出沒之處)劇賊,遂至殞身。凡我士民,思及甲申三月之事,未有不痛心嘔血,思與我先帝同日死之為愈也。”還說:“先帝焦於求治,刻於理財,渴於用人,驟於行法,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翻四覆,夕改朝更。耳目之前,覺有一番變革,向後思之,訖無一用,不亦枉此十七年之精勵哉!”[明]張岱著,中華書局編輯所編輯:《石匱書後集》卷一,《烈皇帝本紀》石匱書曰、又曰,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40—41頁。褒揚多於譴責,字裏行間流露出一股惋惜之情。
清乾隆年間馳譽文壇的全祖望,在《明莊烈帝論》中則針對明思宗自謂非亡國君的言論,評論說:“莊烈自言非亡國之君……雖然莊烈之明察濟以憂勤,其不可以謂之亡國之君,固也。而性愎而自用,怙前一往,則亦有不能辭亡國之咎者。凡莊烈之召禍,在內則退宦官而不終,在外吝於議和。”[清]全祖望:《鮚埼亭集》卷二九,《明莊烈帝論》,國學基本叢書本。他認為放任宦官幹政、拒絕與清議和,是導致明思宗亡國的兩個關鍵問題。
對明思宗評價的這種意見分歧,在史學界長期存在。新中國成立之後,史學家對明思宗的評價多持否定態度,但也有些論者仍對其表示同情,甚至為之開脫、辯解,讚同其為“非亡國之君”說。近年就有學者援引明清史學家孟森“思宗而在萬曆以前,非亡國之君也;在天啟之後,則必亡而已矣”孟森:《明清史講義》上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83頁。的論斷,進而推論是曆史讓明思宗演出了一個非亡國之君的亡國悲劇。
那麼,明思宗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曆史人物,上述的諸多評論究竟哪一種符合曆史實際呢?這部《崇禎傳》,擇取明思宗生平活動的十個專題,以點帶麵地概述其一生的重大活動及其對曆史演進所產生的影響,進而對其是非功過做出客觀公允的評價,來回答讀者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