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出瞿塘峽,布帆升起。一路風疾猿嘯,小船穿過高聳欲傾的巫峽,穿過慘淡的濃雲。出峽的水路,驚險無比。船兒有時被送上浪尖,頃刻又從浪尖跌下;有時眼看撞上險灘巨石,又陡然峰回路轉。船上人在江水平靜處還能端坐,在疾風惡浪裏,隻好趴在艙中。幾箱書打濕了,一些家什也浸了水,一家人驚恐而失措。
這一程曲折的旅途上,杜甫就著舟中一點微弱的燭火,寫就《大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以四百十字回望來路,那些羈旅與漂泊,那些苦難與掙紮,那些憂憤和慈悲,都重新回到紙上。風平水靜的傍晚,他站在船頭,望著北飛的大雁,心頭的悲愴油然升起。他有時也幻想,如果成為鷺鳥,還鄉的路途豈非便捷許多?
其時的江陵,水陸交彙,通達四方。關內人民逃往西蜀,中原人民投奔江湘,都得過此地。安史之亂後,江陵發展成為長江沿岸一座重要城市,有南都之稱。出峽後,杜甫的船到了江陵,就在江陵停留下來。杜甫和家人想著先做一段休整,再啟程北返長安,實在不行的話就順江東下,去往青年時代漫遊過的江東。杜甫也想再等等兄弟們的消息,想著可以細細規劃相關事宜。
人生實在難以預計,抵達江陵不久,是年二月,商州兵馬使劉洽兵變,六百裏商於之地綿延出一片戰火。八月,吐蕃進攻鳳翔,長安再度告急。四起的烽煙阻隔了向北的回鄉路。而他向往中的江東,既聯係不上姑母(據說此時姑母在江東避難),又未能等來兄弟的消息,先前寫信給他的弟弟,也杳無音信了。
隻好在江陵暫歇下來,憑借一點詩名,四處尋找活路。他想到擔任荊南節度使的衛伯玉就在此地任職,旅居夔州時,他曾寫詩頌揚過此人。他想到堂弟杜位也在節度使官署中擔任行軍司馬。他想他總歸能找到些許倚傍的,為了活下去,為了糊口,他並不吝嗇一點可憐的麵皮。時至今日,他的麵皮早已被羞辱磨出了繭子。但這些人都沒能給杜甫提供太多實質性幫扶。生活總歸是自己的,貧窮無法像詩句那樣分送給別人。
他傴僂著腰,扶杖而行,步履蹣跚,走不了太遠的路。想雇轎子,又供不起這筆花銷。他一家一家去拜訪腦海中竭力搜尋出的熟人和權貴,覥著老臉,敲開那些高牆下的紅門。經常地,並不能見到想拜訪的人,不是門口守衛不放行,就是仆人出來回複主人不在家。一天碰壁,第二日,又起身出門,生計係在發絲般細微的人情上,好比微弱的燭火,命運哈一口氣就能吹滅它。他寫下“饑藉(借)家家米,愁征處處杯”的詩句,這是生活真切的寫照。
大曆三年餘下的春天,一直到那年初秋,杜甫都在江陵輾轉。離亂之中,也有些許幸運和安慰,在江陵,杜甫遇到老友鄭審,還遇到老友李之芳,李之芳已高升為禮部尚書。老友重逢,是亂世裏鮮有的驚喜,在四月的月圓之夜舉杯暢飲,杜甫已忘了戒酒的誓言,這是他羈旅中最歡暢的時刻。
那年仲秋,杜甫計劃前往嶽州,再轉向東北去到沔州,然後改道漢水,往襄陽。但這是一趟短暫的行程,大概也是因為北方形勢突變,北行的路走不通了。這中間杜甫突然聞聽李之芳離世的噩耗,他輾轉趕回江陵,送李尚書最後一程。〇〇
因為吐蕃的入侵,帝國北方再次進入戰備狀態,到處傳來令人不安的消息,這一切影響著詩人的行程。其間,杜甫一家遭遇了一些困境,可能遇到了盜賊與兵匪,損失了一些財物,本就困厄的日子益發雪上加霜了。
他們決定前往江陵下轄的公安縣,那裏一位叫衛鈞的朋友向漂泊中的詩人一家發出了邀請。
一家人再次登船出發。深秋,小船在長江上行進,霜凋碧樹,秋聲蕭瑟,不多久便到了公安。衛鈞並非朝廷命官,他是官僚體係外的另一種人。在艱難的時世裏,他願意向這個身上已沒有任何職位的落拓詩人張開雙臂,多半因為欣賞杜甫的人品和作品。這種接納是不帶功利不求回報的。杜甫一家子客居在衛鈞家裏,一住數月,也足見衛鈞的情義很是真誠。
他寫詩給鄭審,這是少數可以傾訴自身境遇的朋友:“形骸元土木,舟楫複江湖。社稷纏妖氣,幹戈送老儒。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
即便這樣艱難的時日,他的文字裏依然遍布著別人的苦難。漁民、農人、小販,逃難的孤兒寡母,那些命如草芥的小人物,那些無聲無息的卑微的生命都來到詩句裏。他寫下萬裏悲秋的老病與顛沛,也以無限熱切與慈悲的詩行丈量人間的苦痛。
可在公安,借居的生活未安定下來,兵變又起。他的小船、他的家隻好再次漂泊起來。他設想過的前往江州廬山的計劃也中斷了。這一回,他們於慌亂中逃到了洞庭湖邊的嶽陽。在嶽陽過了不多時日,杜甫想起昔日好友韋之晉正在衡州擔任刺史,這是他搜腸刮肚想到的人。總算找到了方向,杜甫決定帶家人投靠韋之晉。
船離開洞庭湖,繼續沿江南下,去往衡州,他心裏浮動著一線渺茫的希望。等船靠了岸,腳踏到地上,這點渺茫的希望似乎漸漸放大了些。“找到韋之晉,至少可以讓一家子有個落腳處吧?”這是他心裏的小算盤。
船停在衡州江邊,老妻、兒子去江邊人家尋覓食物。杜甫拄著拐杖,一路詢問,來到衡州官署。他向衙門前的衛兵打聽刺史的去向。費了一番周折,問了幾個人,才有個心腸和善的士兵告知這個破衣蔽體、滿頭白發的老者:“韋大人調任了。”
一路尋來的那點希望,被現實的風一口氣兒吹熄了。他沒有想到,韋之晉已改任潭州刺史,到潭州不久,就於那年四月去世。他要尋的人,想依靠的人,竟在不久前生死遠隔了。
他們剛下船,腳剛站到衡州土地上,就失了方向。在衡州勉強撐了數月,待到大曆四年(769)夏天,杜甫的船又開動了。衡州沒有熟人,沒有可住下來的房子,他思量許久,還是決定離開,重新前往潭州。
此後,杜甫的餘生隻能依傍這條船了。
夏末,杜甫的船泊在潭州城外。天氣稍好些的日子,他就到近郊江邊野地采些藥草,放到漁市擺藥攤,他想憑借賣藥的收入維持生計。擇一處背風的地兒,就在一溜魚攤盡頭,放下麻袋,支起一麵小而破敗的布旗,算作賣藥行醫的招牌。這也是他連年逃難中,所剩無幾的自救方式。老邁的杜甫,滿頭白發的杜甫,斜倚在頹唐的夕陽裏,像江邊一叢枯瘦的白菊。他偶爾會想起自己是大唐帝國拿過國家俸祿的官員,年輕時有過一腔“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偉大抱負。現在他“躋身”於一群引車賣漿者的行列,他們是漁民,打獵的,織布的,養蠶的……但他們又有一個與杜甫相同的命運:都是在艱難時世中掙命的人。
魚腥彌漫著,人們來去倉促,至傍晚時分迅速散盡,隻留江水不知疲倦地拍打堤岸。長日將盡,囊中依然羞澀,掙得幾個零碎的銅子兒,還不夠一家人晚上買粥喝。照例,他要扶著拐杖,在江邊站一會兒,看江水浩蕩,看江上的雲聚攏又散開。他慢慢地踱回船上,船艙裏已堆著一堆野菜了,這是老妻的功勞。
有一回,一個叫蘇渙的人來船上拜會杜甫,並拿出自己的詩作讀給杜甫聽。小小船艙中響起了詩的聲音,這是久違的聲音。連年漂泊裏,已很少有人特意拿著自己的詩呈給杜甫看,這是這兩年裏,杜甫難得遇到的一位知音。蘇渙時常來魚市的小攤前和杜甫聊詩,杜甫也常常到他的茅屋裏暢談。這是珍貴的時刻,詩歌就像暗淡時日裏的一點光亮,讓生命的冷和暗退後了一尺。
由夏到冬,由冬而春。時間行進到大曆五年(770)三月,潭州城已鼓蕩起春風的裙裾,枯樹醒來,換上新衣,捧出明豔的花。年幼的,年輕的,年老的,每一種生命都獲得了春天的感召,都醒來,抖擻起精神。杜甫在潭州城內重逢了一位故人——樂師李龜年。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參加了某個顯貴的晚宴。那晚,坐於末桌的杜甫,聽到了李龜年的歌聲。那是兒時的耳朵浸潤過的歌聲,是四十年間未能聽聞的舊曲。歌聲裹挾著滾滾往事而來,刹那間將他帶回稻米流脂的開元盛世。
杜甫忍不住老淚縱橫,他的周邊,那些自中原流落此地的士大夫,都在歌聲裏落下淚來。像世間所有好物般脆弱和令人感傷,李龜年的歌聲,大約也是四十年前的盛世遺留下來的稀缺的饋贈了。
杜甫未能想見,生命的暮年還能有幸聆聽來自洛陽的歌聲。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老朽的生命已無法擁抱盛開的春天。在每一片明媚背麵,他都想起破碎的河山,他的悲愴,連春天都無法稀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