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杜甫 杜甫
船上的杜甫船在湘江上走著,青天在上,水在下。他越來越乏力了,寒氣交織著濕氣,江水漶漫啊;他越來越恍惚了,時日將盡,音書漸絕。他的世界小到隻剩下一條船,他的惆悵大到漫過整個帝國的黃昏。
冬天深了,時日將盡。
——題記
一
離開的想法早萌生了,隻是一拖再拖。去往何處?這個問題又開始困擾杜甫。到了五十五歲,他仍未洞悉天命,仍未將家安定下來,仍像不斷遷徙的候鳥流離於異鄉天空之下,焦慮和沮喪似必然降臨的夜色,一再侵襲他。
唐大曆元年(766)春天,杜甫帶著一家人乘船自雲安來到夔州。起先,他們隻有臨時住所,要麼在朋友家借住,要麼在旅館留宿。入夜,身上蓋著破舊發黑的棉絮,白日裏,一家人穿著破衣破鞋,很是羞於見人。春末,杜甫一家搬到白帝城西北鄉下。此地距夔州城頗有一段路,離大江也頗有一段路,居民用的水都是靠竹管從山上引來的泉水。〇〇〇〇
為了生計,杜甫不斷進城,他要去擔任一些臨時的幕僚,完成一些零散的文字工作,賺取一點養家糊口的錢。他也試圖憑借一己之力,在屋後開墾出幾塊荒地,種上蔬菜,但大曆元年夏天,夔州大旱,蔬菜死了大半,直等到秋天,菜園也未見絲毫起色。他播下萵苣種子,大旱後擠擠挨挨躥出來的卻是滿園野莧。好在養了一籠雞,那一年,他養雞的手氣還不錯,雞長得很壯實,這多少令並不熟稔於農事的詩人感到安慰,也多少為這營養不良的一家子提供了些許葷菜。
隨後,杜甫為自己謀得了一份差事——擔任夔州都督柏茂琳的幕僚。經過都督應允,杜甫可以暫住在西閣的幾間房舍裏,但畢竟是官方房子,他的家人便繼續留在郊外。大曆元年冬天,杜甫又病倒了,日漸嚴重的消渴症(糖尿病)和瘧疾纏繞著他。
由於都督柏茂琳的慷慨相助,杜甫得以買下租賃的房舍。那是一座老房子,寬敞向陽,南麵緊挨著一個小花園,北麵是片果園,長著大片柑橘林。他又在東屯租了一些稻田,還置辦了一所視野不錯、能夠眺望大江的房子。
時間的腳步走到了大曆二年(767)春天,生活似乎漸漸安定下來了。杜甫成了一個“有產者”,他指揮農夫、仆役,整理柵欄、耕地、除草、灌溉、采摘……偶爾還能去夔州城中參加一些文友的聚會,不過已很少喝酒了。有一回,他醉酒騎馬,從馬上摔了下來,不得不被杜夫人勒令戒酒。可氣又可笑的是,幾個朋友竟拎著酒來看望摔傷後臥病在床的老杜,見到酒,杜甫的力氣似乎轉眼間回來了,強撐著從床上下來,似乎忘卻了身體的不適和夫人的嗬斥,又喝開了。
盡管在夔州的生活漸漸有了幾抹亮色,但杜甫知道夔州不是故鄉,不是他葉落歸根的地方。潛意識裏,他認定自己是必須要離開這裏的。
他想過帶家人去淮南定居,還托一位前往揚州的胡商打聽當地的米價。這一打聽,令他望而卻步了,便在夔州又挨過去兩個年頭。可這地方,絕非外鄉人的樂土。夔州城居於長江瞿塘峽口,山高穀深,地氣冷濕,寒風刀割般凜冽,不是中原的老骨頭扛得下來的。病痛伴隨衰老接踵而至,五十餘歲的杜甫不可阻擋地進入了晚年。連年的顛沛用舊了身體,骨骼僵硬得生出鏽跡。眼睛花了,看花看樹,均模糊成一團。牙齒脫落大半,咀嚼食物變得困難。糖尿病越來越嚴重,自行采集的草藥,好比節節敗退的小卒,擋不住壓境的大軍。
豈止蓬亂雪白的須發,豈止疏鬆的骨骼,豈止經年未愈的肺病,豈止如影隨形的咳嗽……衰老是全方位的,鋪天蓋地,它卸掉人的勇氣與鬥誌,瓦解人的理想與欲望,令夢境都變得反複。這一年,在偶爾可拾的夢的殘片裏,杜甫不斷見到兒時的自己在姑母家前院攀爬一棵棗樹,樹上棗子累垂可愛,每回爬上去,伸出胳膊要夠到時,都會倏然失手,摔向一個深淵。有生之年還能回到洛陽,看看兒時撲蝶於其間的小院,看看那棵棗樹嗎?念頭一次一次觸及這件事,又很快消散在一個未知的空洞裏。
大曆二年夏天,弟弟杜觀來夔州看望杜甫,他們應該聊到回歸長安和故鄉的計劃。與弟弟的相見,勾起了杜甫返鄉的情緒。他時常會想起自己三十歲那年在洛陽和偃師中間的首陽山下開辟的幾間窯洞,那裏的泥土格外質樸,鄉情格外綿厚。那也是埋葬他的遠祖、名將杜預和祖父、大詩人杜審言的地方。
下半年,弟弟杜觀的不知第多少封信輾轉捎到杜甫手中,他挪到草屋門前,借著下午的天光,想將字看清晰些。弟弟在信裏再次提及讓兄長出峽,由夔州順江而下,或許日後可回長安和洛陽。這些信以及信裏提及的地方,製造出一丁點溫暖的期許,促使杜甫下了決心。
杜甫將位於夔州的四十畝果園贈給南卿兄。送出這片經營了一年多的果園,他的掛礙並不多,隻期望果樹林在自己離開後年年開出花,結出新果。
大曆三年(768)正月中旬,杜甫擇了一個宜出行的日子。天陰,灰雲如鉛,風自高崖間橫切過來。於白帝城放船,那種木帆船,實在不大。一根桅杆豎立船尾,用來升掛布帆,船身部分設艙體,可容納七八人,恰好載得動一家子。這條船或許是杜甫在夔州置辦的,畢竟這兩年,他很是受到都督柏茂琳顧念,贈給他果樹林,還讓他租得一些公田,足可維持生計。他一直想著以那點有限的積蓄置辦一條船。對於船,杜甫有著天然的感情。據說旅居蜀地那幾年,他在浣花溪畔也置辦過一條船,可惜那條船殘破到不能用了。他這一生,二十歲乘船離開洛陽,漫遊吳越間,坐著船穿過錢塘江,坐著船到達越州天姥山下。隨後,又無數次乘船遠行,江河與舟楫構成他生命裏的另一片版圖。船是遠行者的白馬,亦是漂泊者的陸地,是困厄裏的人最後一丁點念想。杜甫喜歡船,船聯結著出發與到達,聯結著遠方與故鄉。
行李少得可憐。這些年,歲月像一個篩子,篩去了一切物質的念想,篩去了一切生活的積餘,到頭空空如也。也不允許更多行頭占用船上空間,畢竟那樣小的一隻船,空間得留給人。
一家人的日常衣物,一箱書,半麻袋草藥,一點碎銀子,差不多是全部行李,再加一張小幾案,叫烏皮幾,從成都帶到夔州,外麵裹著一層烏羔皮。平常坐榻上,豎起來用作靠背;一旦橫放,就成了一張小桌子。這小幾案上覆的羊皮已磨去光澤,他一直舍不得扔,經年的輾轉下,隨身的舊物寥寥無幾,這張烏皮幾算難得的舊物件了。實用,又令人遙想起成都的舊光景。
杜甫替艄公解開纜繩,回頭望向雲霧深處的白帝城,長長籲出一口氣。
一段新旅途開始了,他不知道會有怎樣一番命運等在前頭。水路渺茫,別人或許能看到明天的事,或者看到下個月的事,他隻能看到生活這一刻,咫尺外都不敢預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