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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遠嫁

漢水漾漾,如詩吟歎,如歌傳唱。

這是北宋嘉祐元年六月初二的清早,晨光初現,漢江亦漸漸蘇醒。兩個白臉官差快步上了一艘泊在樊城官碼頭、足有十五丈長的大船,不一會兒,就在船頭掛出一個皮紙糊的紅燈籠來,燈籠上寫著“襄州公務”四個大字。

襄州是塊風水寶地,曆史久遠,鐘靈毓秀,當時屬於天下十八路之一的京西路,治所就在襄陽古城。古城自東漢末劉表治荊州始,就一直是州、道、府、縣的官署所在,自然建得高大巍峨,風光無限。襄州下轄襄陽、鄧城、宜城等六縣,均分布在漢水兩岸。六個縣中,除襄陽縣本身附郭州城外,數北岸的鄧城縣離古城最近,隻二十華裏。樊城是鄧城縣的一個集鎮,因臨著江,又和古城遙遙相對,上下遊聚來的人和貨物,川流不息,倒比縣城還顯得熱鬧。

大船是州裏到江南西路買糧的。去時空著,可以帶人、走貨,所以常有人租了用。倒不是圖便宜,而是乘官船,一則安全,二也顯得排場。

今日租船的不是普通人,是襄州通判陳縉民的夫人。陳夫人娘家在撫州南豐。她在鄧城縣為娘家侄兒曾布提了一門親,女方姓魏名玩,字玉汝,年方十八,是縉民姑母的孫女、襄州稅監官慶襄的女兒,生得極其俊俏。二人八字合,雙方也滿意,現在婚期已近,就租了船送女方去撫州成親。所以一大早,抬嫁奩的,裝船的,送人的,鬧哄哄地站了一碼頭。魏家的管家還拿著紙筆,在船頭一一核對著物品。因是喜事,陳夫人早叮囑人將船上的燈籠換作了紅紙糊的,幾十抬嫁奩也用紅繩係著,在船上放好,隻等新娘上船了。

太陽慢慢升起來了,開始往空中漫射出金光。雖然在水邊,也感到熱了。有人就拿了手當扇子,一下一下地扇著。魏玩穿一身粉色絲質銷金裙,頭上又有蓋頭蒙著,也香汗淋漓。祖母、爹娘,以及來送的長輩都話過別了,此刻,她正低聲和一個著綠綢衣裙的小娘子說話。

這小娘子是魏玩的好友,姓秦,乳名瑩瑩,長相清麗,家也住在鄧城,爹爹現任著達州知州。魏、秦兩家是世交,魏玩比瑩瑩大一歲,下麵又隻有一個弟弟,平日便把她當妹妹看了。聽船公在催,瑩瑩忙掏出一個玉色絲帕包著的手鐲,送給魏玩,不樂意道:“那是個什麼地方,姐姐偏要遠去受苦,還把我也扔下。讓我一個人孤單單地活著嗎……”說著說著竟帶了哭腔。

周圍的人聽得,撲哧一下全笑了。魏玩的祖母攬過她,親昵道:“好孩兒!你是堂堂秦家的千金,多少人供你使喚哩,咋說自己孤單?傻不傻啊?”

曾布幾天前才從撫州趕到襄陽,是年二十有二,來後就在襄陽城他姑父的官邸裏住著。此刻,也跟在穿著喜慶的煙霞銀羅花綃紗衣裙的姑母身後,往船上去了。他頭上一頂嶄新的玉色襆頭,穿著件灰色長身直裰,腰裏一條深色絲絛帶,甚是精神。他有一年未見到魏玩了,心裏早已將她想了千百次。今日送別的人多,未敢攏近,但遠遠一瞥,見著她體態比過去更婀娜,風姿更綽約,心裏早已喜開了花,隻盼著這船早日開拔。

巳牌時分,吉時到。船公扯起大篷帆,隻聽扳舵吱呀一聲,船便悠悠去了。船上船下的人揮手告別,泣聲、呼喊聲一片。

下漢水,轉長江,渡盱江,水上足足走了半個月,送親的隊伍終於在撫州南豐縣上了岸。許是老天眷顧,撫州天氣竟沒有想象中的熱。在城裏打了尖,陳夫人與送親的上賓商議,曾布按慣例帶嫁奩和鋪床的回家,明日一早再到客棧迎親,其他人俱到城裏最大的客棧住下。

太陽落山前,新娘的嫁奩從縣城送到南源曾家來了,隨嫁奩還來了兩個鋪守洞房的闊夫人,那氣勢,把整個莊子都鎮住了!大夥兒在村口看熱鬧,見抬嫁奩的隊伍那個長呀,前麵的都進了院子,後麵的還逶迤在莊子外。待進了曾家,一下將兩間房都堆滿了。嫁奩還全是描金的,大大小小,高高矮矮……這陣勢,皇天爺,什麼時候見過?誰人見過?這小娘子怎麼這樣富?別不是長得醜,娘家才拚命陪嫁奩吧?……

莊子上的人家興奮了半宿。撫州本是吳楚勝地,名郡才鄉,誕生過許多詩書大族,曾家便是其中之一。隻可惜傳到曾鞏這一代,已徹底敗了,連家都從城裏搬到鄉下。誰想到,他家還是個書生的五郎曾布,也不知走的什麼狗屎運,竟從外地討回一個官宦人家的娘子來!是故他們就著月光,嘰嘰喳喳議個不停:

“整整五十抬哩,恁地這樣有錢?”

“嘖嘖!聽說陪嫁了四個人,送親的也來了十幾個,七大姑八大姨,連管家和家丁都來了。”

“倒了這些年黴,也該過幾年寬展日子了。”

“還不是五郎人才好。”

“是命好……”

不消說,曾家更熱鬧。一家人幾乎一夜未眠。新娘的嫁妝送過來了,新娘的舅娘、姑母也跟著過來鋪床,又徹夜守著,主人家哪能睡得好?是故太陽一閃邊,曾家的當家人、四十多歲的朱夫人就把兒女們都叫了起來,要他們把場院和各屋裏再打掃一遍,尤其是東邊這個場院,務必要拾掇得清清爽爽。

曾家的房子是鄉間常見的川字屋,已見得陳舊了。三棟房屋並列,排成一個川字,中間夾著兩個場院。新房布置在最東邊一幢。待會兒,新娘要從東邊這個場院入洞房,看熱鬧的也都要在這個場院待著。朱夫人要強,曾家雖說現在敗落了,但詩書傳家的名聲尤在,起碼在幹淨和整潔上,絕不能讓人在背後說。

曾布也是天快亮時才合眼。他小寐半個時辰,就又醒了。透過窗欞,見外麵漸白,又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沙啞的男人打招呼的聲音,知道禮官已經起來了,就一骨碌爬起來,穿上衣服,往院中去了。

朱夫人看了兒子一眼,心情複雜。她嫁到曾家二十多年,雖然名義上有六子九女,但自己生養的,隻兩子六女。曾布是長子,在她心中的分量,不用細說。眼瞅著兒子大了,到了娶親的年齡,她就央了媒婆,將自己滿意的那幾家,挨個上門去提,無奈他總是相不中,特別是南豐城裏自己鄒表弟家的三娘子,他隻看了一眼,就斷然拒了。這次倒好!隻不過送姑母去了一趟襄州,就相中了魏家的小娘子。想到自己的一片苦心兒子沒領,他看中這個魏家女子,又根本沒征求自己的意見,真是兒大不由娘。這樣想著,臉上不由得現出幾縷複雜又落寞的表情來。

這當兒,曾鞏整理好衣衫,從西院走了過來。他是曾布同父異母的二哥,年已四十,生得高大魁梧,唇方口正,額闊頂平。曾鞏早已文名遠播,奈何時運不濟,父親和大哥曾曄先後去世,他就成了曾家的主心骨。家裏所有事宜,大到春秋祭祀,小到播種收割,無不用心,弟弟妹妹的婚事更不必說。現在見了母親這個表情,趕緊走了過去,先請了安,接著道:“娘,我知道這幾年您為五弟操碎了心,無奈緣分未到。襄州這門親,姑母一提就妥,隻能說他的姻緣動了,命中注定。母親就歡喜些吧!”說完,拉起曾布就往西院昭告先靈去了。

曾布在一旁聽得這話,忙衝二哥感激地一笑。因曾鞏文名遠播,眾人力邀他在城郊辦書院,開門授徒,曾布便跟了二哥讀書。在曾布的心裏,二哥亦兄亦師亦父。曾布知道,這樁親事,姑丈縉民怕自己不方便說,特地寫信告訴了二哥,諸如魏家在襄州鄧城縣並不是普通人戶。他們原本並州人氏,後來憑著祖傳的一手油漆手藝,入籍襄州,至第三代出生,趕上宋朝開國,朝廷崇文,便苦讀經書,陸續有人考取功名,一躍成為鄧城的高門大戶等,粗說了脈絡。特別細說了目前的情況,也就是魏家第四代,以魏嘉木為代表,進士及第後,先後在撫州、潭州、集慶做過官,隻可惜五旬不到,就患上惡疾,不治而亡,留下未亡人陳氏、兩個兒女及一份不薄的家產。這未亡人陳氏,便是縉民的嫡親姑母,娘家江州德安縣,是赫赫有名的“義門陳”之後,係魏嘉木在撫州任上所娶,曾被封集慶郡太君,現年已六旬,人皆稱老夫人。嘉木之子慶襄,任著襄州的監稅官,女兒慶馨,嫁在襄陽城裏的羅員外家,經營著生意。慶襄膝下一子一女,兒子名泰,字道輔,時年六歲,還是個頑皮幼童;女兒魏玩從小受祖母教導,既品貌端莊,又聰穎好學,能力和智慧頂得上一個男兒。自己一見傾心,姑母才替曾家做主,提了這門親。

二哥從姑丈那兒得知上述這些情況後,當即首肯。娘和另外幾位哥哥本來嫌襄州遠的,但也沒再說什麼。

曾家小祠堂設在西院的一間房裏。曾家祖籍鄫國,西漢末年開始南遷,唐僖宗乾符年間占籍南豐。是故小祠堂裏供有入籍南豐後幾位世祖及曾祖、祖父和父親的牌位。

兄弟倆打開門,等光線照進來一些,先給祖宗牌位上了香,又跪下拜了三拜後,曾鞏一撩長衫站了起來,從旁邊的小桌上取過早準備好的酒,斟了一杯,一臉莊重地對隨後站起來的五弟道:“今喜逢佳期,願往迎爾相,承我宗事。勖帥以敬,先妣之嗣。若則有常。”

曾布口裏答道:“諾。唯恐弗堪,不敢忘兄命。”然後接過酒飲了。

如此三遍,再給祖宗們拜了三拜,合上門,兄弟倆便往東院裏來。禮官早捧著嶄新的紗帽和繡了水波彩紋的緋色喜服等著曾布,待他一過來,就幫他穿戴好,又催著他和幾個接親的坐上牛車往南豐城去迎親。這當兒,汪愷騎著馬,帶著四個同樣騎著馬的歌伎來了。

汪愷和曾布同齡,身材挺拔,衣著華麗。他本是撫州的富家子弟,為人慷慨,愛交友,因也在曾鞏門下讀書,與曾布是同窗好友。曾布大喜,他有心助興,便自作主張請了四個歌伎,圖個“事事如意”。

婚禮上請歌伎唱曲兒助興,這些年頗為時興。富裕人家甚至有請一二十個的。曾家拮據,沒這個開支,見汪愷大包大攬,也就依了他。這四個歌伎,年齡從十五六歲到二十四五不等,一色兒的柳眉俊眼,肌膚似雪。她們中間,年齡大點兒的兩個,穿著紫色的雙蝶細花綢子戲服,小點兒的,又穿著同樣的粉色雙蝶細花綢子戲服。再看她們手上,兩人拿的簫,一人挎個細腰鼓,一人拿個觱篥,全都騎在馬上,看起來既俏麗又妖嬈。

禮官穿了件簇新的玄色交領長衫,腰間一根紅色的絛帶係著。他是曾鞏的好友,一向博學伶俐,又詼諧有趣,聽說曾家有喜,便主動過來幫忙。現在由安國陪著,前前後後地忙著。

安國是曾鞏的三妹夫,曾布的三姐夫,生得粗壯結實,濃眉大眼。今天小舅子大喜,特地從臨川過來祝賀。禮官和安國見來了幾個衣著豔麗的歌伎,先是一愣,接著都大笑起來,連誇汪愷辦得妙。禮官因昨日到這裏幫忙,熬了夜,嗓子竟先啞了,正擔心今天說詞唱詩不響亮,沒想到就來了幾個能解圍的妙人兒,忙招手讓她們下馬。

日上三竿了,天漸漸熱燥,樹上的蟬,亦不耐煩地聲聲嘶叫起來。滿院的人正焦急地等待著,一陣笙簫細樂,突然從村頭傳來。小孩兒一聽,噔噔噔地往外跑,不大一會兒,又簇擁著新郎、花轎、樂班及接送親的人群進來了。

院中頓時騷動起來,所有的目光俱停在新人身上。細樂聲中,新娘子被人從小轎上扶了下來。眾鄉親見新娘一襲銷金大袖的紅嫁衣,頭上頂著滿用金絲線繡花的紅蓋頭,太陽光下,炫人眼目,又異香撲鼻,兩個服侍丫頭也濃妝豔抹,彩衣飄飄,恍若仙子下界,一時都有些眩暈。守在大門口幹瘦的陰陽先生,倒沒忘記將懷裏花鬥裏盛著的五穀豆、彩果往地上拋撒。

“哎!聽說連日常看的書,還有銅盆、淨桶都帶來了。”

“光衣服就裝了十幾箱,綢子就有好幾百塊。嘖嘖!”

…………

站在人群裏的陳夫人聽了這話,抿著嘴笑了。莊戶人家的消息可真夠快的!新娘的嫁妝單子她看過,除了全套奩具外,另有銀錢一千貫、書籍一百卷、文房四寶兩全套。除此外,還有新婚夫婦用的紡織品,計有銷金紅纈兩匹,開門利是彩兩匹,玉紅文虎紗兩匹,官綠公服羅兩匹,畫眉天孫錦兩匹,另外還有六種樣式不同的籍用官綠紗條、籍用紫紗,紮頂髻的帶子,十六件刺繡品,男女各三十套四季用絲綢衣服及一百塊綢子。當時看了單子,說實話,她心裏的震驚,就像被人按住了穴道。

新娘要跨馬鞍了。馬鞍放在地上一塊褐色麻布上。這麻布超長,從場子中間直抵上房門首,便於新娘腳不沾土。按習俗,新娘須在一個手舉銅鏡、倒退著走路的婦人的引導下跨過去,意味著今後的日子安安穩穩。

滿院子的人都伸長了脖子。新娘正待抬腳,卻聽送親的隊伍中,一個圓臉高髻的闊婦人大聲質疑:“慢!怎麼能用這種東西,厚實點的青布條都沒有嗎?”

曾布的八妹和九妹,十四歲的德耀和十二歲的德操,此時也擠在人群裏看熱鬧。德耀昨天已經被滿屋的嫁奩驚呆了,此刻先見了兩個衣著華麗的侍女,已暗自咂舌,又見到被扶下轎來的新嫂嫂,滿披精致的綾羅,體態嫋娜,恍若天姬,更震驚了。她正呆呆看著,德操突然碰碰她的胳膊,仰著尖尖的小臉問:“八姐八姐,她們說的是啥意思?”

德耀回過頭,噓了一聲,悄聲道:“新娘子腳不能落地,要踩著紅氈布走路。送親的嫌我們家窮……”

德操聽了,伸長脖子,看清了地上是塊舊麻布,小臉頓時變得通紅:“嫌窮別嫁呀,哪個請她來的……”

德耀一聽,嚇得趕緊捂了她的嘴。等姐妹倆再抬頭,新嫂嫂已走完了布條,也跨過馬鞍了。

接下來就是坐虛帳了。坐虛帳是新娘子在一當中懸掛著帳子的房間裏,稍事休息。誰想曾家沒準備,說鄉下沒這麼多規矩,跨過馬鞍,就可以直接拜堂了。新娘的圓臉舅娘更不樂了,晃著滿頭的釵簪不讓新娘再邁步:“規矩不全,分明就是要委屈新娘!”舅舅也板了臉,氣氛一時有些僵。

陳夫人此時正在偏屋吃茶,見德操氣呼呼地跑過來,問了何事,便急忙向外走去。這事說小也小,說大也大,女方家的要求不過分,隻是曾家拮據,連結婚的花費,都不知是怎麼籌措的,實在講究不起這麼多。但場麵上的事,向來說不清,眼下沒有別的辦法,隻有拿出她通判夫人的麵子,勸雙方各讓一步了。心裏這樣想著,人已到了新娘的舅娘身邊,正要開口,卻見那個大點的侍女走了過來,咬著舅娘的耳朵道:“主子交代,凡事由曾家做主。”陳夫人一聽,抿了嘴,仍回偏屋去了。

接下來新人該進門了。不料大門已被人堵了,兩個同窗帶著些鄉親,正笑嘻嘻地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著“攔門詩”。

仙娥縹緲下人寰,咫尺榮歸洞府間。

今日門闌多喜色,花箱利市不須慳。

攔門禮物多為貴,豈比尋常市道交。

十萬纏腰應滿足,三錢五索莫輕拋。

一堆孩子也跟著起哄。

禮官見了,朝歌伎一努嘴。就見一個紫色戲服的歌伎眼波一蕩,大大方方唱道:

從來君子不懷金,此意追尋意轉深。

欲望諸親聊闊略,毋煩介紹久勞心。

洞府都來咫尺間,六前何事苦掩攔。

愧無利市堪拋擲,欲退無因進又難。

趁她唱的當兒,禮官從袖子裏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利市包,往空中一扔,人們爭先恐後地撿拾起來,大門打開,新人從容進得屋去。

廳堂裏紅燭高照。按說這裏應該滿屋布置,包括桌圍、椅帔都應該由紅色的綢絹裝扮起來,但由於家貧,曾家隻剪了兩個喜字貼在牆上,外加幾對龍鳳紅燭。早有人將準備好的同心結拿給新人牽了。二人立在堂前,看熱鬧的紛紛往裏擠,大家都想看新娘的芳容了。

屋中一片靜寂,曾布從禮官手中接過一個秤杆,輕輕將新人的蓋頭撩起。眾人踮起腳,屏住呼吸,隻見新娘長身玉立,豐肌清骨,延頸秀項,好一副綽約風姿。雪白的肌膚上,眉修鼻端,一對鳳眼羞答答地垂著,嘴角微現梨渦,真是月貌花容。與清俊挺拔的曾布站在一起,好看得像一對璧人。一屋子人眼睛都亮了。

拜神靈,拜長輩,夫妻對拜後,新娘拉著彩帶,引新郎倒退著入了洞房。看熱鬧的婦人也跟著一擁而進。她們既想看“撒帳”,又眼饞那滿屋的嫁奩,還想再多看幾眼。

撒帳是禮官往床上拋撒米、錢、水果、糖果等。穿紫衣的歌伎隨著禮官的拋撒,吟起了撒帳詞:

撒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鬱蔥長不散,畫堂日日是春風。

撒帳西,錦帶流蘇四角垂。揭開便見嫦娥麵,輸卻仙郎捉帶枝。

自打被扶下花轎,魏玩就覺得自己完全像個傀儡人兒一樣任人擺布,腦子裏更亂哄哄的。現在乍聽到這吟喜詞,全身突地打了個激靈。這聲音鶯囀鸝啼的,好似瑩瑩,不由得凝了神去聽:

撒帳南,好合情懷樂且耽。涼月好風庭戶爽,雙雙繡帶佩宜男。

撒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芙蓉帳暖度春宵,月娥苦邀蟾宮客。

……

正聽得出神,突然被輕輕碰了一下,接著一個酒杯遞了過來。魏玩回過神,伸手將酒杯接過,看見是隻核桃大的紫金杯,上麵用紅、綠絲線攔腰打著“同心結”。這是要行合巹禮、喝交杯酒了。她剛淺淺地飲了一口,又聽那歌伎唱道:

玉女朱唇飲數分,盞邊微見有杯痕。

仙郎故意留殘酒,為惜馨香不忍吞。

這聲音和故人實在太像了!魏玩不免又有些走神。按規矩,新人喝完酒,要一同將酒杯丟到地上。魏玩被這歌聲一擾,差點忘了這茬。好在有人輕輕地碰了她一下,提醒她,她渾身一顫,慌忙將酒杯扔了,隻聽“當”的一聲,酒杯掉地後又跳起來。禮官見了,拍著手大聲宣布:“好彩頭,好兆頭。曾家子嗣眾多,瓜瓞綿綿。”在場的人一聽,皆大笑著走出洞房,到西院裏吃席、聽曲兒去了。

新房裏,兩隻青花瓷的騎獸燭台上,龍鳳紅燭已經燃了好幾個時辰,把底座的獅子頭都滴紅了。

魏玩靜靜地坐在床沿上。現在,鬧哄哄的吆喝聲、談笑聲、唱曲兒聲漸漸遠了,她能夠從片刻的寧靜中聽到從牆腳發出的小蟲子唧唧的鳴叫,不禁稍微鬆了一口氣,腦子裏就全是曾布了。

魏玩低著頭,垂著眼簾,耽想著曾布的模樣。身材適中,五官清俊,眼眸黑亮。她早已認識卻又時常感到陌生。他倆之前隻見過三次麵。第一次相見,在兩年前,他是隨表伯父縉民到魏家的客人。那時他一對劍眉,一雙朗目,鼻梁挺直,嘴巴方闊,頭戴軟紗唐巾,身著灰麻直裰,看著樸素,卻掩蓋不住眉宇間的蓬勃之氣,已生了好感。第二次,是自己帶著侍女在院子裏蕩秋千,正蕩到半空,感覺全身輕盈得像隻燕子,飄飄欲仙時,小丫鬟一聲尖叫,原來他竟和表伯母一起,站在垂花門處,悄悄地打量自己。四目相對,她清晰地看見他眼中的一道亮光,當下心如鹿撞,跳下秋千就逃也似的溜了。此後,這個人便時常在腦子裏出現,讓她莫名地煩躁。第三次是一年前,表伯母來魏家提親,祖母應允,二人又見了一麵,他便留在腦子裏揮不去了。她興奮,也不安。她自幼好強,天資聰穎,又看多了唐傳奇話本,對未來的夫君,自然想爭個“鳳凰於飛,和鳴鏘鏘”。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能否與自己和鳴於飛?這常使她夜不能寐,輾轉思量。

現在,二十日的長途跋涉,明白自己是為他而來,她對他,便有了依戀。她壓製著撲通撲通的心跳,竭力透過蓋頭,看到了他的裝扮、身量的同時,覺得自己也看到了他的內心,已覺欣慰。不是嗎?剛才因為聽那唱詞,她走了神,是他的體貼和細心,才避免了自己出洋相。

想到這裏,她激動起來了,完全忘了姑母和舅娘的忠告,悄悄撩起了蓋頭,朝那個人看去。一瞥間, 她發現他今天在喜服的裝扮下,身量比過去顯得結實、魁梧了許多,渾身散發出一股成熟的氣息;清俊的臉上,不見絲毫疲憊,現著愉悅、幸福的神情,一雙細長的眼睛裏,兩團亮光,也正投向自己。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來,臉也熱得發燙。一種渴望的心情湧到嗓口, 迫使自己想和他說上兩句話。 但長輩們“ 女兒家啥時候都要矜持一些” 的勸告又在耳邊縈繞,便趕緊低下了頭。正有些害羞和不知所措,心裏邊卻驀地升起昨天和貼身侍女定下的方案, 頓時有了主意, 輕輕叫了聲:雪梨!

曾布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掩上門,知道這洞房屬於自己和魏家小娘子了。她是自己在襄州選中的,也是這個世上除了娘和姐妹外,唯一在自己夢裏出現過的婦人。在夢裏,她總是衣衫鮮豔、笑靨明麗,但也總羞怯地避著自己,那受驚的小鹿一般迅速離去的樣子,好幾次讓他從夢中驚醒,悵然若失。現在,她就身著大紅嫁衣,頂著蓋頭,端坐婚床,羞答答地等著自己,一時竟有些不敢相信。

桌上的燭苗倏地抖了一下,曾布意識到,該去新娘身邊揭蓋頭了,但他定了定神,倒沒急著過去。老話都說千裏姻緣一線牽,自己的這個千裏姻緣到底是怎麼牽上的呢?

還得感謝姑母姑丈!曾布心裏感慨,他自小讀書,自然知道襄州是千年古郡,又有諸葛亮、張柬之、孟浩然這些先賢,早想前去一遊。恰好姑母往襄州探親,需一個得力的人相送,他便趁機去了。到了一看,果然卓爾不群、風景異殊。姑丈有心,特意帶他遊了峴山,看了墮淚碑,講了羊祜在襄陽的故事。遊覽到興處,在峴首亭上,姑丈眺望著襄陽城,吟誦了韓愈的詩歌《送李尚書赴襄陽八韻得長字》。他默默聽著,慢慢就體味到了詩人的心境。說來不敢相信,當他聽到其中的兩句,“帝憂南國切,改命付忠良”“富貴由身致,誰教不自強”時,心底竟升起了一股原來從沒有過的豪邁。真好生奇怪!

他尤其記得遊隆中回來的那個晚上。夜風習習,萬籟俱寂,隻有滿天的星光,閃閃爍爍。他抱著雙膊,站在院中仰望星空時,不免就浮想聯翩起來。老人們說,劉表、孔明、張柬之這樣的人,都是星宿下凡。他們亡了,不是真亡,而是回到了天上。那麼,哪一顆星宿是他們?盯著看了一陣兒,他又想到讀書的意義。其實不管是王侯將相、名臣顯宦,還是刺客遊俠、文人隱士,能被後人所知,均是借助了史書。沒有史書,後人斷不會知道他們的名諱。這些人,要麼有匡扶江山社稷的豐功偉績,要麼有蓋世的才華,那麼自己將來會和他們一樣,青史留名嗎?還有那個已見過兩次麵的魏家小娘子……

那晚想到這些時,他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在此之前,他對功名還沒有這種強烈的渴望,也更沒有去操心過一個小娘子的命運。後來躺在床上,他思來想去,最後意識到,是襄州曆史上先賢的故事,感染並激勵了他,讓他的心智驟然開啟。而對魏氏女的牽掛,已不言而喻……

現在,這個踏江而來、被滿屋的嫁奩包圍著的、身上散發著讓他感到神秘又親切的襄州氣息的小娘子將永遠屬於他了。想到這,曾布不可抑製地激動起來。

雪梨和青杏在旁邊伺候著,見曾布朝她家主子走了過來,頓時緊張起來。在這當兒,隻聽魏玩輕咳一聲。雪梨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往前一步:“相公稍等,我家小主子早知相公學問精深,尚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下你。”

曾布心裏一驚,以為是今日婚禮儀程上有讓新娘不滿的,此刻要發作,隻好硬著頭皮,強作鎮定道:“先別忙著誇讚。把事說出來,我聽聽。”

雪梨抿嘴一笑:“那就聽題。琉光之下數條香,眾星捧月,請對下聯。”這是前天在撫州城上岸後,晚上住進旅社,魏玩見客房的桌上置銅爐一座,爐中插有安息香十餘條,上懸掛一大光琉(長明燈)時,得到的上聯。當時主仆倆一合計,正好拿來考考曾郎的學問,免得以後讓他小覷了。

曾布聽是這事,當即“呀”了一聲。他隻聽說過一些士人家庭裏,夫妻之間就像好友一樣吟詩作賦,唱酬應和,萬沒想到還有新婚之夜考夫婿的。如果自己今天答不上來,豈不從此要被她輕看?便正了正衣冠,認真思索起來。但他越緊張,思緒就越凝滯,搜腸刮肚了好一會兒,竟應對不出。

房中一時陷入沉默,隻聽見曾布走來走去的腳步聲。這樣過了差不多小半個時辰,他正覺不妙,忽見一直守在主子身邊的青杏大概是站得太久,發釵散了,此刻竟走到桌前,對著鏡子打量起來,一不留神就打了個嗬欠。曾布腦子裏頓時一亮,大叫:“有了,有了。寶鏡之中一口氣,寸霧障天。”

青杏反應過來,刺溜一下回到主子身邊。雪梨含笑睇了她一眼,再將頭湊近魏玩,又聽一陣耳語,便扮了個鬼臉,碰碰青杏,帶上門出去了。

曾布心裏吃吃笑著,待她二人出了房間,便朝魏玩走來。

魏玩坐在床邊,瞥見曾布朝自己走來,不免又期待又緊張。想到自己的一生就要交給他,心裏頓時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決定還要考他一考。就不待他靠近,將身子往後輕輕一閃,道:“我這裏也有一聯,還望郎君賜教:秋月如盤,人在冰輪影裏。”

曾布聰明過人,一聽便知魏玩心意。秋月可指中秋月,那是團圓之夜,平日獨居的嫦娥仙子,此時也有了吳剛相伴。此句是巧妙表達心意,他心裏亦有了下聯。但他自被魏玩這一番考,已開始領略夫妻間的樂趣,便也想逗她一逗,就故意唉聲歎氣了好一陣後,又站在房中,愣不吱聲,隻盯著魏玩,見她實在憋不住,臉上現出不安時,突然上前一步,握了她的手,得意道:“原來是‘春山似畫,鳥飛錦帳圍中’,可難為我了!”

魏玩一聽,才知上了他的當,不由得羞紅了臉,任由他將身子攬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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