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沈年戀愛的第十年,我們終於在a市擁有了自己的一個小家。
搬出潮濕陰暗的地下室時,沈年第一次和我提了分手。
“梁穗,你太無趣了,和你談戀愛一點意思也沒有,要是你能有小月一半溫柔有趣,我們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小月是沈年藏在心底多年愛而不得的白月光,前些日子剛剛回國,沈年就迫不及待地要和我分手想給小月騰位置。
我點點頭,接過了他手中的行李箱,頭也不回地就和他說了再見。
他以為我會後悔,像喪家之犬一樣祈求他的垂憐,可是在收到我的死訊之後,他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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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小月又怎麼樣?就算我和梁穗分手了,隻要我勾勾手指,她還不是和喪家之犬一樣搖著尾巴又來了。”
“你知道的,她從小無父無母,身邊最熟悉的人就是我了,我不信,除了我,她還能去找別人。”
“有什麼不道德的,小月論家世論相貌,哪一點不在她之上,像她這樣無趣的女人,我早該分手了。”
“她有錢唄,不然哪能全款拿下那套房子,按她的性格就算和我分手了也會把房子留給我的,你操心啥。”
“她睡著了啊,我看她睡前吃了安眠藥的,聽不見,放心。”
......
沈年又開始打電話了。
他不知道,地下室隔音不好,安眠藥的藥效對我來說幾乎微乎其微,他每次自以為是的對話,都能穿透薄薄的牆壁擊潰我的耳膜。
震耳發聵。
我無暇去想他的談話內容,從床頭抽了一張抽紙掩住口鼻,猩紅的血液瞬間染紅了純白的紙張,在昏黃的電子熒幕光下其實照的不是很真切。
這個月第十次了,我咽下口中的腥甜,努力想要支起身來,借著微弱的光去夠床頭櫃裏存放的藥瓶,剛摸到還沒來得及擰開,刺眼的光倒映在我的眼底,是沈年回來了。
他似乎沒想到我醒了,動作也有些局促,但由於強光的原因,我的眼睛出現了短暫的失明,所以隻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他手足無措的輪廓,連他的五官都沒法辨得清晰。
“沈年,”我裝作若無其事地扯出一個微笑:“能給我倒杯水嗎,我有點口渴。”
也許是看到我的神色如常,沈年也鬆了一口氣:“上次的桶裝水喝完了還沒來得及送新的,你想喝的話等明天讓人再送一桶來吧。”
說著,他就掀開了早已涼了一半的被子,半邊身體先一步躺了進來:“先睡吧,我明天還要上班,有什麼明天再說。”
“好,”我依舊微笑著注視著他,眼睛的不適感已經好很多了,隻是奇怪的是,盡管現在房間裏的燈已經開得比先前更亮,我還是沒辦法清晰地看到他的五官,隻聽到淅淅瀝瀝的漏水聲,一點一點腐蝕掉本就破敗的牆沿。
他熄滅了房間裏的燈,自顧自地打起鼾來。
又是一夜無眠。
沈年有個藏在心底多年的白月光,我一直都知道。
女孩名叫池月,是沈年的高中同學,長相明豔大氣,是很多人心中的完美女神。
沈年也不能免俗,他愛上了這個肆意張揚的女孩,卻隻敢在人身後追逐著黃昏下的背影,直到池月因為升學原因轉學轉到了國外,沈年還沒來得及和人家說出一句喜歡。
我和沈年是鄰居,因為大人的緣故,每次放學回家,沈年都要被勒令帶著我一起,沈年不敢反抗他爹的命令,隻好帶著我這個拖油瓶亦步亦趨地跟在池月背後,像兩個賊眉鼠眼的小偷。
我比沈年小了三歲,相隔著整整一個級部的我自然看不懂沈年望向池月眼底的那一抹哀傷,隻是天真的坐在沈年的車後座上雙腿晃啊晃,然後眼睜睜的看著池月坐上家裏來接她的保姆車揚長而去。
“哥哥,你很喜歡那個姐姐嗎?”我一邊舔著沈年為了賄賂我等他買的冰淇淋,一邊含糊不清的發言:“可是我看那個姐姐好像和你也不是很熟的亞子耶。”
“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是愛,”被戳穿心事的沈年有些惱怒,伸過手來就想要捂我的嘴:“你知道什麼叫愛嗎?”
我下意識就想去反駁他的話,這個年紀的孩子本來就早熟,我們班上都有好幾對情侶背著老師在課桌底下拉小手,我當然懂什麼是愛。
隻是沈年的憂鬱氣質實在太過於明顯,他還專門學著電視劇上演得樣子給自己抓了個憂鬱王子的發型,微風適時地吹過他的劉海,他也配合地流下一行清淚。
“你不懂,為情所困的男人,才會在風中為愛流淚。”他尷尬地抹了抹臉上的眼淚,撐起自行車的站腳,池月家的車早就開走了,沈年也該帶我回家了。
我學著他的樣子,也撩了撩自己的劉海,開始催他:“哥哥,快回家吧,你回去晚了,奶奶會罵我的。”
沈年不情不願地踏著他的腳踏板,也許是今天的風太大了,有沙石吹進了我的眼睛。
哥哥,為情所困的女孩,也會在風中為愛流淚嗎?
我和沈年是我高考畢業在一起的。
也許是知道自己和池月之間的差距過大,池月高二那年出國留學之後,沈年就一改往常的憂鬱氣質,發奮圖強要考個好大學。
當然,他本來就聰明,把心思放到學業上之後,成績就更加突飛猛進,高考一躍拿下當年的省狀元,考上了a市最好的大學。
他上大學之後,我們之間一直保持著微弱的聯係,可能是學業太忙的原因,他一般隻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回家。隻是我沒想到的是,在得知我也考上a大的時候,他特意請了假從a大回來看我,手裏還捧著一束鮮豔欲滴的玫瑰花。
我迷迷瞪瞪地就接過了他手中的玫瑰花,這一接,就是十年。
在外人看來,我們是最相配的情侶,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又一起考上了全國最好的大學,家裏知根知底,在a市也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靠自己努力買了a市的房。
所有人都覺得我們能走到最後,結婚生子,和億萬個普通人一樣,平凡的度過一生。
可是我知道,我沒有以後了。
池月回國那天,我辭掉了在外人看來光鮮體麵的工作,一個人去了醫院。
醫院的消毒水味並不好聞,長久的鼻炎讓我有些喘不過氣來,頭腦漲的發昏。
醫生把我的診斷報告遞到我麵前,麵容嚴肅:“上次不是和你說過了嗎?你的情況很複雜,下次過來複查的時候要帶上家屬,後續的治療方案醫院這邊沒辦法做主,你的家屬呢?”
思緒回到那天早上,沈年破天荒地起了個早床,梳洗打扮的光鮮亮麗就要出門。
我想起醫生的囑托伸手想要去拉他的衣袖:“沈年,你今天能不能......”
話還沒說完,沈年就不耐煩地拂掉了我剛搭上他袖子的手:“剛買的高定西裝,很貴,你下手沒個輕重別給我拉壞了。”
他整理完畢西裝的下擺,連袖子上的扣子都一絲不苟的扣上,空氣中彌漫著發膠的味道,對於擁有鼻炎的我來說算不上友好。
所以我當著他的麵打了個噴嚏,肉眼可見的,我看到他往我在的方向後退了一步,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這都幾點了,你還不起床嗎?今天不上班了?”
“嗯,公司今天放假。”
“那你一會兒沒事的話去新房看看,最近要搬家了,家裏能搬過去的東西提早搬過去也好。”說話間他已經換好了皮鞋,指尖已經摸上門把手:“對了,你剛剛想說什麼來著?”
“沒事,我就想著家裏的鹽沒了,想讓你下班帶一包回來,你要是沒空的話我等下自己去買吧。”我努力給他擠出一個微笑,把說了半截的話又重新吞回肚子裏。
“以後這種小事就別和我說了,我很忙,你要是不想出門的話等會叫個閃送,叫個外賣也行,還省得做飯了。”
......
思緒回籠,我唯唯諾諾地低下頭,向醫生解釋:“我是孤兒,沒有家屬。”
醫生似乎沒想到我會那麼說,本來低頭看報告的頭抬了起來,愧疚地開口:“對不起啊,我有點太著急了,對你說話可能語氣太重了,我向你道歉。”
“本來想著和你的家屬好好探討一下你的病情的,現在看來好像沒那個必要了。”醫生把報告單遞到我手上,抬手擦了擦眼淚:“你也不要太過於悲觀,雖然說是胃癌晚期,但是如果積極配合治療的話,再活上幾年還是沒有問題的,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
我抬起頭,努力向醫生扯出一個笑:“謝謝醫生,我沒錢了,就不打算治了。”
在醫生錯愕的目光裏,我推開了診室的門,正午的陽光正好透過窗欞灑在走廊,耳邊依稀還能聽到窗外的鳥叫。
我收好診斷書,眼淚不自覺地滑落,滴在薄薄的紙張上暈出斑斑點點的痕。
人世間為何如此苦難,隻憑一張薄薄的紙,就能隨意左右生死。
沈年好像很忙。
他開始整夜整夜的不著家,偶爾回來,也隻是匆匆收拾了幾件衣服就走,來不及和我再說上一句話。
我知道,他在追池月。
盡管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故事已經流傳了千年,但總會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蛤蟆覺得自己是不一樣的青蛙。沈年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各種他本來無法企及的場所製造和池月的巧遇。
窮小子和富家女的愛情自然是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有好事者拍下了沈年跟在池月後麵亦步亦趨的舔狗模樣,在他們那個圈子裏小範圍的傳播。
他們都在拿沈年做賭注,賭他還能堅持多久,畢竟池月是出了名的高嶺之花,沈年想要獲得她的青睞,不死也得脫層皮。
相熟的前同事把這件事當成笑料講給我聽的時候,我正在收拾我的行李。
這麼多年來,我買的東西並不多,a市的房價很貴,就算是名校畢業,我和沈年也隻能租得起一間不足三十平的地下室。
我沒和醫生說謊,我是真的沒錢。
打工六年的收入,再加上奶奶留給我的遺產,也隻能堪堪付得起a市的郊區的首付。
為了買房子,我知道哪個菜市場有最便宜的菜,超市會在幾點打折,會員卡裏的積分換什麼才最劃算。
畢業六年,我沒舍得給自己買一條裙子,一件像樣的化妝品,20寸的箱子,挑挑揀揀隻塞得滿半箱。
我掂了掂行李箱,輕飄飄地,是我的六年。
電話適時地在這時響起,熒幕的光有些刺眼,我被屏幕上寶寶兩個字紮了一下,一時手滑把電話給掛了。
電話還在鍥而不舍地響, 我給自己倒了杯水,潤了潤幹澀的喉嚨才按下了接聽鍵。
“喂?梁穗,怎麼這麼久才接電話?你剛剛在幹嘛?”
電話那頭傳來沈年的聲音,夾雜在嘈雜的背景音樂裏有點失真,我聽見電話那頭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唱著死了都要愛,最後的尾音混著架子鼓的聲音發出回響,震得我頭皮發麻。
“你說,我在聽。”
我把手機開了免提放得離耳朵更遠,又喝下一口水,這個房子裏沒有裝熱水壺,冰冷的水順著喉管直入腹腔,激得我打了個哆嗦。
“物業那邊打過電話了,後天就能搬過去,你行李收拾好了嗎?”
“還沒,剛收好我的,你的還沒來得及收。”
“別收我的了,反正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到時候去新家買過也來得及。”他停頓了一下,似乎還有點不好意思:“我想問下你,那個醒酒湯,怎麼做啊?”
“我試過去買,都沒你做的好喝還有用,你別誤會啊,一個同事喝醉了,要是不喝點醒酒湯,明天指不定頭疼成什麼樣,到時候談生意又拖後腿......”
“我等會寫個配方發你手機上吧。”我打斷他的話,語氣裏不自覺染上幾分疏離:“沒有別的事的話,先掛了。”
“等一下,”沈年有些急,他找了個安靜的角落繼續和我說話:“新家你看還缺點什麼東西嗎?我讓人買了送進去,正好前些日子談了個大單發了獎金,買點你喜歡的。”
他總是這樣,每次一做什麼虧心事就要買東西補償我。
“不用......”我下意識地就要去拒絕他,話到了嘴邊又突然想起了什麼:“沈年,給我買個飲水機吧,帶加熱功能的,我想喝熱水了。”
沈年的愛心醒酒湯很奏效。
隔天早上,池氏集團千金和窮小子共處一室的花邊新聞就傳得滿天飛,沈年誌得意滿地池月給他的車晃到小區門口,打電話說想要和我見一麵。
“本來想明天和你說的,但是我有點等不及了。”沈年一臉嫌棄地看著我未施粉黛的臉,丟給我一把鑰匙。
“梁穗,新聞你應該也都看到了,說實話,和你在一起挺無聊的,你自己看看你自己,這麼多年了,連妝都不會畫一個,你說我和你談戀愛有什麼意思?”
“我們分手吧,我早就厭煩你了,看到你那張像快要死的臉我就想吐。”
“要是你能有小月一半溫柔有趣,我們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有個自己的房子,你放心,雖然我們分手了,但是你暫時還是可以住在那裏,短時間內我都不會回去。“
說著,他還要伸手去幫我拿行李箱:“看在我們認識那麼多年的份上,我可以送你先去新家。畢竟你人雖然是無趣了點,但醒酒湯還是做的不錯。”
我躲過了他的手,沒讓他碰到我的行李箱。
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有些尷尬,他抓了抓自己的腦袋,還是沒敢直麵我看向他的眼神。
我抓過行李箱,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然後從喉管裏擠出字來:“好,不用你送我,我自己可以過去。”
他有些著急:“怎麼說也是情侶一場,你就這麼無情嗎?連讓我送你的機會都不給我?”
我的眼睛有些酸澀,卻還是決絕地背過身去給他留下一個背影。
無情嗎?沈年,全天下的人都能說這句話,可是唯獨隻有你不行。
我沒去新家,在街邊隨手攔了輛出租車,讓司機帶我去城郊的陵園。
因為是工作日的原因,來掃墓的人並不多,稀稀拉拉的人散落在陵園的各個角落,來的人大多數手裏都帶著祭奠逝者的祭品,像我這樣拖著行李箱來祭祀的算是少數。
我從行李箱裏掏出一塊沒用過的抹布,開始擦拭奶奶的墳墓。
也許是城郊的風沙太大,明明上個月才找人擦過的陵墓,現在又落下一層厚厚的灰。我努力地想要把墓碑擦得更幹淨一點,腥甜的味道又湧上了喉頭。
我真的好沒用,連奶奶的墳墓都掃不幹淨了,我強壓下口中的腥甜,用力把血又吞回肚子裏。
天上突然飄起鵝毛大雪,我想起很久以前,奶奶把我從孤兒院裏帶走的時候,天上也下過這麼大的雪。
我伸出手去接天上飄落的雪花,迷迷糊糊間,好像看到了奶奶的身影。
奶奶,你來接我了嗎?我站起身來,看向一臉慈愛望向我的奶奶,向她伸出了雙臂。
人們都說,隻有血緣至親,才會給你無私不求回報的愛。
可是我想說,不是的,不是所有的父母,生來都擁有愛人的能力。
和我有血緣關係的至親,嫌棄我不是男孩,把我拋棄在孤兒院的門口。
和我沒血緣關係的奶奶,卻微笑著看我,向我張開雙臂。
她不顧別人的流言蜚語,把我從孤兒院裏帶走,別人說她半輩子連婚都沒結,領養個小女孩就是為了給她養老的。
難聽的話在耳邊說了一遍又一遍,奶奶從來不願意去和別人爭些什麼,隻是任由他們在背後說些不痛不癢的閑話。
隻是每次有人說到我的時候,奶奶就會像一隻護崽的母雞一樣勇敢地跳出來:“穗穗是全天下最乖的孩子,你們都不許說她。”
可是最乖的孩子還沒來得及給奶奶盡孝,還沒來的就給奶奶養老,奶奶就先一步走了。
她攢了一輩子的錢,她說我命苦,從小就沒有自己的家,委屈地跟著她這個老婆子住在窯廠的員工宿舍裏,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她也想給我一個家。
所以她連死也瞞著我,在城郊選了一處最便宜的墓地,剩下的錢都留著要給我買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家。
三十八萬四千零五十八塊八,是一個小老太做了一輩子陶瓷,攢下的所有收入。
她花四千給自己做了個家,剩下的都留給了我。
雪下的越來越大,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一點一點變得透明。
奶奶,這次,我真的要來給您盡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