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沒死成。
有過路的好心人發現我暈倒在了奶奶的墳前,把我送進了醫院。
連同一起送過來的,還有一個磕了半邊的瓷碗。
那時奶奶和沈年在我十八歲的時候,親手給我燒的禮物,碗底紋了我的小名,穗穗,還有他們親手寫上的歲歲平安。
應該是不注意的時候從行李箱裏滾出來了,我摸了摸磕壞的碗沿,眼淚又開始不知覺地流。
農村的老人總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他們會在碗底刻上家裏幹活的男人的姓名,以免在做酒席的時候把家裏的碗和別人家弄混。
對於家裏的孩子來說,能把名字刻在碗底,是莫大的榮耀。
孤兒院滋生了敏感自卑的因子,盡管奶奶幾乎刻了一輩子的碗,我卻依然不敢央求她在碗底給我刻個名字。
因為女孩是不吉利的,是不被期盼的,有利於世界之外的邊緣體。
隻是我沒想到,沈年會在我生日那天找到奶奶,親手給我做了這個禮物。
他鄭重地牽起我的手,親口告訴我,我值得在碗底擁有一個名字。
我值得這世間所有的愛。
病房外傳來爭吵的聲音,那個聲音曾不間斷地跨越了我整個青春。
是沈年。
“先生,這裏是病房,你這樣貿然闖進去,會打擾到病人的休息的。”
“梁穗是你們醫院的病人是吧,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聯合你們醫院演的是哪一出的戲。”
沈年不顧護士的勸阻,強硬地擠開病房的門。
“梁穗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分手的時候不是很硬氣嗎?現在找人陪你演這出戲很好玩嗎?”他不由分說地走到我麵前,抬手抽走了我手中的瓷碗。
也許是力道沒控製好,瓷碗沒能如願地落在他的手上,雪白的瓷片磕在醫院的瓷磚上,瞬間就四分五裂。
我俯身想要去撿散落一地的瓷片,還沒蹲下身去,劇烈的疼痛就席卷了我的全身,我開始抑製不住地咳嗽。
沈年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來,他嘲諷地勾了勾唇角:“梁穗,你這麼多年來隻會這一套嗎?十幾年前不想去上晚自習的時候,你也是這樣裝病的。”
“我知道你放不下這麼多年的感情,畢竟我們相知相識多年,你拉不下臉來求我複合,所以自導自演了這出戲,找了群演打電話給我說你得了絕症,你以為這樣,我就會回頭嗎?”
“你太自私了,梁穗。”
“你那麼無趣又不解風情的女人,憑什麼阻止我奔向更好的人?”
“我也不怕刺激到你,我現在的女朋友,你應該記得她,池氏集團的千金,人家長得又漂亮,又有學問,更不像你這樣整天端著,你自己看看自己,能有一根腳趾頭比得上人家嗎?”
沈年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我一句也沒聽進去,自顧自地蹲在地上去撿散落一地的瓷片。
碗被摔得很徹底,我撿了好久好久,手被零散的碎片割出一道道血痕,瓷白的碗也被鮮血染紅,可怎麼也拚不會原來的模樣。
“夠了。”沈年一把打落我還在拚碗的手:“不就是一個破碗嗎?你就算演苦肉計,也不用演到這個地步上吧?”
沈年更加煩躁,撞上我的淚眼時,我看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怔愣。
“沈年,我隻問你一句,你有沒有愛過我?”
“沒有。”他回答的肯定,沒帶一點猶豫地朝我的方向退了半步:“我警告你,我現在可是有正牌女友的,你別給我打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我最多出於人道主義再給你一點錢,別的一點都沒有了......”
“好,”我努力朝他扯出一個笑,不用鏡子,我都知道,現在的我,一定笑得很醜:“你走吧,我以後不會再打擾你了。”
我食言了。
原本以為,我死後會像兒時聽過的童話故事裏的小美人魚,跟隨著朝陽的光芒化作一縷泡沫,無聲無息的消散。
但是奇怪的是,我隻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然後像卸下了很久的重擔,終於得以喘上一口氣。
然後這個世界上多了一個我。
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我。
我眼睜睜地看著和我同房的病人在意識到我的心臟已經沒辦法繼續跳動的時候手忙腳亂的按下急救鈴,看著經驗豐富的醫生在看過我的心電圖之後的皺眉歎息,看著給我以往的同事們在得知我再也不會醒來之後小聲的抽噎。
我對不起他們,那些善良的姑娘們,在得知我沒錢治病之後,自發地給我籌了一筆款讓我安心養病。
“多好的一個姑娘,明明自己也受病痛折磨,整個人靠著鼻飼吊著一口氣,還每天鼓勵我們家小葡萄要好好吃飯。”臨床小葡萄的媽媽是得知我死哭的最傷心的一個,我沒想過,在我死後,也會有人願意,為我掉下一滴眼淚。
“媽媽,你騙人,姐姐明明答應過我的,等到明年春天了,要帶我一起去看櫻花。”小葡萄也哭得稀裏嘩啦,明明前不久,醫院才給她找到合適的腎源,我們約好了,等她好了,我就帶她去櫻花園看櫻花。
小葡萄今年才五歲,生下來就帶了一身的慢性病,四歲那年就確診了尿毒症,她的爸媽為了給她治好這個病,走南闖北找了好多家醫院。
她很懂事,比手臂還長的針筒紮進她的手臂的時候,她一聲也沒哭,隻是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電視機屏幕上放映的滿屏飄落的櫻花,然後問媽媽,什麼是櫻花。
她從出生開始就是醫院的常客,最大的願望就是看一眼真正的櫻花,於是我答應她,等她好了,我們一起去看全中國最美的櫻花。
可是對不起啊小葡萄,姐姐食言了,姐姐等不到那個開滿櫻花的春天了。
我的代理律師聯係到沈年的時候,他正站在鏡子麵前試明天要和池月約會的燕尾服。
在得知對方的來意的時候,沈年沒了以往一貫的禮貌態度,第一次朝陌生人發了火:“你什麼意思,梁穗死了?她委托你幫她處理她的遺產,要賣掉和我共同名下的房產?”
“一年多了,她還是用這種老把戲來惡心人是嗎?不是當初說的好好的,不會再來打擾我的嗎?怎麼現在又忍不住來找我了?”
“說吧,她給了你多少錢,讓你演這出戲?我給你雙倍,讓她別再來煩我了。”
“不過仔細想來,她還是有點優點的,算啦,你幫我轉告她,我改變主意了,願意給她一個機會,但是該有的名分沒辦法給她,畢竟我和小月都快結婚了,傳出去也不好聽。”
“先生,”代理律師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很認真的開口:“梁穗女士已經死了,我是來和你協商她的遺產事宜的,當初購置房產的時候房產證上寫的是您和梁穗女士兩個人的名字,因為你們沒有構建婚姻關係的原因,所以按照出資比例的話......”
“不是說了讓你別開這種沒營養的玩笑,有什麼你讓梁穗親自來和我說。”沈年漫不經心地打斷了律師的話,一板一眼地係好領帶,池月很喜歡看他穿正裝的樣子,所以他每次和她約會之前都會很認真的挑選一套合適的西服,然後再打上一個漂亮的領結:“沒什麼事的話我先掛了。”
我有些恍惚,明明之前,他的領帶每次都係的亂七八糟,我笑他穿成這樣也好意思去上班,他每次都是叼著一片剛烤好的麵包朝我撒嬌求我幫他把領帶係好。
看來時間的確會改變一個人,愛是妥協,無休止的退讓。我自嘲地笑笑,從他的頭頂飄過,看來他說的都是真的,他從未愛過我。
而這邊我的律師終於爆發,丟掉了以往謙和有禮的態度朝沈年吼:“我說了好幾遍了,梁穗她已經死了,你還要我再說幾遍?”
“你明明知道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別的親人了,你為什麼還要這樣對他?沈年,你到底還有沒有點良心?”
沈年聽出對麵的聲音,表情有了一瞬間的凝滯,帶著不確定的口吻問道:“周越?你是梁穗的那個高中同學周越?”
其實在周越來看我的時候,我還是有點震驚的。
他是我高中的同桌,我們那時的關係很好,隻是我考上a大而他去b市學了政法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慢慢的變淡了,算起來,我們可能有七八年都沒有聯係過了。
所以我有些震驚,畢竟我的病情知道的人不多,他還是第一個來看我的高中同學。
他混的很好,本科畢業後順利過了法考,考過了研究生,一路過關斬將,現在已經成為了國內知名律所的知名律師,找他大官司的邀約從明天排到了明年。
我笑著揶揄他,既然這麼忙的話,那豈不是連戀愛都沒空談。
他沉默了好久,最後還是歎了口氣,一臉正經地看我:“梁穗,你知不知道,我高中的時候喜歡過你。”
我被他這句話嗆到,一臉不可思議地問他:“怎麼可能,咱們高中的時候不是鐵哥們來著的嗎?”
他一臉幽怨:“那是因為你當時滿心滿眼裝的都是沈年,哪裏還有空把餘光分給別人。”
“對了,你和他現在怎麼樣?也該結婚了吧?”周越一臉釋懷的樣子,擺了擺手:“爺早就想明白了,你們兩青梅竹馬的,爺輸給他不丟人。”
我沉默了許久,然後勉強地朝他笑:“我們早分手了,他現在應該過的挺好的。”
他聽完我的敘述,怒氣直衝天靈蓋:“靠,他看你病了就把你丟下啊,這也太不是人了吧,虧老子當時還哄了自己好久祝福你找到了真正的愛情,感情你一直過的不好啊?”
周越一邊摩拳擦掌,一邊往門外走:“怎麼說咱們也是三年的鐵哥們呢,你等著,雖然說知法犯法哈,但是小爺我非得幫你出這口氣不可。”
我連忙拉住他,動作幅度太大,還是嘔出一口血來。
他急得要死,連忙上來扶我,我向他擺擺手,說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在死之前,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我想把我的家換點錢,還給幫過我的姑娘們,也想讓小葡萄,多去外麵看看世界。
這個世界上,其實也不止有櫻花。
沈年趕到醫院的時候,我的遺體已經按照我生前的意願進行了火化。
他雙眼通紅地闖入我的主治醫生的辦公室,拍著桌子質問他為什麼不告訴他我的病情。
主治醫生一臉疑惑地問他,明明一年前醫院就已經通知過他了,我得了癌症,是他自己不信,還說以後我怎麼樣都和他沒關係的。
醫生末了還補充了一句:“梁穗小姐走後我們確認過了,她沒有別的親人,請問您是哪位?”
沈年的嘴唇都有些發白,顫顫巍巍地說了半天才從口中擠出一句話來:“我是,她的愛人。”
醫生搖了搖頭,指了指他自己的腦袋:“先生,您是不是記性不好,您之前說過的,梁穗小姐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們醫院自然沒有通知你的義務。”
是啊。沈年的確記性不好,不然他怎麼會忘了,那個瓷碗,不是什麼破碗。
那是曾經的他,親手給我許下的愛。
隻是好奇怪,明明當初親口說不愛我的人是他,怎麼現在得知我死了,又跑到別人麵前,說我是他的愛人呢?
明明他的身邊,早就有了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愛人了啊。
我不是傻子,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自然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沈年曾經為了我,和高年級的學生打過架。
小孩子之間的惡意總是來得莫名其妙,我甚至不需要做任何多餘的事,隻是因為你和他們不同,就會被理所應當地扣上異類的帽子。
為了補貼家用,在讀初中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會在放學之後去各個班上撿別人不要的礦泉水瓶。
初中的小孩本就頑劣,他們見我撿垃圾,笑著嘲諷我是老叫花子養的小叫花子。我不允許他們這樣說奶奶,不由分說地就和他們扭打到一塊。
兔子逼急了都會咬人,更何況我本就失了理智,打起人來手底下更是沒輕沒重。
所以反倒是人多者落了下風,他們鼻青臉腫地邊跑邊警告我,認識高年級的大哥,一定要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最後這事不知道怎麼傳到了沈年耳朵裏,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地找上所謂的大哥,一挑四直接用拳頭成為了他們新的老大。
自此再也沒人敢找我的麻煩。
不過這背後的代價是慘痛的,他因為這件事打了一個月的石膏,還被全校通報批評,取消了那年評獎學金的資格。
也許是悶熱的天太容易讓人產生心動的錯覺,我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這個願意為我衝鋒陷陣的少年,這一愛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的時間足夠改變太多事了,譬如讓一個小孩成長,譬如讓有情人步入婚姻殿堂,譬如讓有情人終成怨偶。
我也曾天真的幻想過,上天把沈年賜給我,是不是覺得我太慘了,想要給我苦澀的生活,加上一點糖。
可是糖是有保質期的,再美味的糖,過了賞味期限,都會變成害人的砒霜。
沈年好像瘋了。
他拒絕了池月和他結婚的提議,和人提了分手,然後整日整夜地坐在醫院門口,見到一個人就要問一句,你看見我的未婚妻了嗎?
有人認出來他是池月的前男友,然後皺著眉頭說,你前女友不是已經談了新的男朋友了嗎?
他隻會和人一個勁地搖頭,然後嘴裏不住地重複一句話:“不是的,我的老婆是梁穗,我們約好的,要一起,歲歲年年。”
歲歲年年已經被你親手打碎了啊,我搖搖頭,不再去看他,一點點飄向遠方。
漂浮在人間的日子很無聊,周越是個很厲害的律師,他很快就幫我把我的房產變了現,按照我的遺願,分給了我想要給的人。
賣房子的過程異常的順利,沈年自願放棄了他的那四分之一,隻是他每次看到周越,都要撲上前去問人有沒有見過他的女朋友,他還沒來得及和女朋友表白,怎麼女朋友就不見了呢?
據醫生的診斷,他是因為情緒過於激動,出現了記憶上的錯亂,所以他穿梭於過去和未來,自以為是的給自己編織了一場幻夢。
在夢裏,從來都沒有什麼池月的出現,我們順理成章的結了婚,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
有的時候半夜驚醒,他還會抱著自己身邊的枕頭,拍著枕頭的背麵哄人睡覺:“寶寶不哭,爸爸在呢。”
我覺得有些可笑,明明在我還在的時候,他滿心滿眼的都是年少時可望而不可卻的白月光,怎麼我一死,他就擺出一副非我不可的此生隻愛我一個的架勢來。
我莫名覺得有些想吐。
地府的工作係統好像出了很大的紕漏,負責帶我走的陰差來帶我走的時候,沈年不知道從哪裏找到了當時打爛的瓷碗碎片,我明明都已經丟了,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弄來的。
他像當時固執的我一樣,一片又一片地拚湊著破爛不堪的碎片,被碎片劃傷了手也渾然不覺。
他比我要幸運,最後還是把瓷碗拚好了,雖然模樣不太好看,但是依稀還能看出本來的模樣。
但是碎了就是碎了,天下哪有那麼多的破鏡重圓。
他再拚好一萬個當時的碗,也回不到過去了。
我對他的愛,早就跟著瓷碗的破碎,一起碎掉了。
他好像也意識到這一點,又打碎了好不容易拚好的瓷碗,抱著一地的碎片放聲痛哭。
鬼差注意到我的目光,不明所以地稱讚沈年:“你男朋友真的好愛你,他好深情啊。”
我搖了搖頭,愛我嗎?他一直愛的,隻有他自己而已。
他現在感覺到難過,無非就是覺得是他的原因,讓我連死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他覺得愧疚,難過,但都沒有愛。
也許他曾經愛過我,但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我也該去擁抱自己的新生了。
我牽起鬼差的手,微笑著和跪在地上放聲痛哭的沈年。
願你我此別,永生永世,不複相見。
沈年,我再也不要和你歲歲年年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