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世代工匠。
專門為皇家燒製陪葬用的陶俑。
當今陛下癖好特殊,非要每個陶俑都長得分毫不差。
在又一次燒製出形色各異的陶俑後,陛下龍顏震怒。
下旨滅了我九族,連尚在繈褓的嬰兒也沒放過。
滿門被屠那日。
我被父親藏於陶俑之中,勉強保住了一條命。
陶俑被獻進皇宮,我狼狽地滾落在大殿之上。
陛下將我攔腰抱起,說我是祥瑞。
可他不知,我於天下而言是祥瑞。
於他,則是催命符!
......
父親曾是趙國燒製陶俑最好的工匠。
他說,等燒製完這一批陪葬用的陶俑,他便會為我尋一門好親事,帶著娘親歸隱山林。
我抱著剛出生的弟弟,開始在心裏盤算著我多久開始繡嫁衣合適。
我當時想,夫婿是何人不重要,隻要能讓我穿上嫁衣就行。
畢竟,父親給我選的夫婿,總不會差的。
我日盼夜盼,盼得弟弟都學會抓我的頭發了,父親還是沒有燒製完陶俑。
娘親說,先帝駕崩,正值國喪,父親自然是要忙的。
我不由得在心中腹誹。
天下誰人不知,先帝是被自己的兒子一劍刺死的?
如今新帝登基,倒想起來要為父皇盡孝了。
“此等弑父殺君之徒,人人得而誅之!”
娘親忙上前捂住我的嘴,眼裏全是驚慌。
“姝音,以後斷不可再說這種大逆不道之話。”
可是,若是眾人都畏懼強權選擇沉默,世道隻會越加艱難。
我見過無數災民湧進京城,卻被羽林軍用長槍長棒打了出去。
災民隻是想有口熱湯,有個居所,何錯之有?
城內依舊維持著一片虛假的繁榮,城外卻已是怨聲載道。
我托守城門的表兄帶我上城樓看過城外的慘狀。
從城牆根下延綿到數裏開外,皆是食不果腹的難民和無處安放的屍體。
表兄握著長槍的手緊了緊:“那日,我奉令打走了一眾難民,站在城樓上親眼看著那婦人懷中的孩子慢慢咽了氣。”
表兄眼中的猶豫和不忍,我曾在父親眼中也看到過。
父親雖是工匠,卻心懷天下,總是將工錢捐給難民、乞丐。
娘親揪著他的耳朵罵他不知為家中的一雙兒女考慮時,他都隻是笑笑。
每當此時,我都會從娘親手中救下父親。
拉著娘親撒嬌求饒:“阿娘,我和弟弟自會有自己的一番天地,父親做得沒錯。”
父親說,今年各地洪澇,百姓顆粒無收。
而陛下,卻依舊在大肆斂財,光是皇陵的陪葬品,便夠百姓好幾年的吃穿用度。
我抬頭看向表兄:“守城門不適合你,何不去南疆戰場,戍守疆土,保一方安定?”
表兄眼神飄向城樓下啃著樹皮青草的百姓,終是點了點頭。
我從自己攢的嫁妝箱子裏拿了一大包金銀首飾。
他垂眸看向懷中的金銀:“那你的嫁妝空缺了,該如何是好?”
我笑著搖了搖頭:“若未來夫君為了此事而不悅,那也不能算是個值得托付之人。”
天下大事,永遠比兒女情長更緊要些。
表兄露出一口整齊的牙:“姝音果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
那夜我躺在院子裏的涼椅上數星星。
突然不那麼期盼著嫁人了。
若我是男子,或許現在已經和表兄一起去南疆從軍了吧?
我翻了個身,轉念一想:是女子又何妨?
我會醫術,會針灸,定能照料好受傷的將士們。
我正想著如何開口跟父親說我不想嫁人一事。
院門猛地被推開了。
父親站在院門口,月光下更顯得他身影佝僂。
我提起裙擺迎上去,父親並未像往日那般溫柔地問我今日可認真吃飯?
我生來體弱,已滿十八,看上去卻像還未及笄的少女般瘦弱。
都說醫者不能自醫,即便我醫術精湛卻依舊治不好自己的病。
那夜,我站在窗外,隱隱能聽到他和娘親的談話聲。
聽不太清,但還是讓我抓到了幾個關鍵字眼。
“陛下大怒。”
“誅九族。”
每個詞,都顯得那麼冰冷,讓人不寒而栗。
直覺讓我意識到,父親的官窯出了事,還是大事。
翌日清晨,我悄悄跟著父親去了燒製陶俑的官窯。
父親站在一個大致成形的陶俑前,用刮刀細細打磨著。
他眼裏全然沒有了往日製作陶俑時的喜悅。
相反,周遭的氣氛低沉得可怕。
我剛想從隔間走出去,卻被一聲刺耳的踢門聲止住了動作。
緊接著,烏泱泱的人群走了進來。
有人尖著嗓子喊了句:“陛下駕到!”
我嚇得心跳漏了一拍,那殘暴不仁的狗皇帝,為何會來官窯?
撥開竹簾,我看到一個明黃的身影,修長而挺拔。
他就是當今陛下,趙以安。
趙以安低沉著嗓子,一雙鳳眸落在父親身上:“這就是你新燒製的陶俑?”
父親顫顫巍巍地跪倒在地,頭都不敢抬。
隻是遲疑了幾秒,趙以安身邊的太監便狠狠一腳踢在了父親的心口。
“死奴才,陛下問你話,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父親哪禁得住這一腳,頓時吐出了一口鮮血癱倒在地。
他的衣衫上全是血,地上也留有一大片觸目驚心的紅色。
趙以安嫌棄地撫了撫明黃的龍袍:“朕看這陶俑依舊是各有不同,你們這些賤民莫不是忘了朕說了什麼?”
門外熙熙攘攘跪著十幾個工匠,皆是跟著父親討生活的苦命人。
父親滿臉是血,依舊掙紮著求饒:“求陛下放過那些匠人們,他們都有父母妻兒要照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