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別原罪(I)
北島這座城市中規中矩。出國幾年,每當被問起家鄉,駱謹言隻記得圍爐煮茶的畫麵,除了父母親友清晰可見,四周環境都模模糊糊。
傍晚,炊煙升起,柴火香氣飄散,走過一排排青磚灰瓦,踩著彎彎曲曲的石板路,才讓人感受到對變化的習以為常。
城中村是歲月留下的痕跡,也是作為創收新項目,而被文旅局下令保護的重點區域。因此,依河而建的舊時村落又整裝待發,煥發出不可比擬的活力生機。
小船推開水紋湧至河堤,在平靜的水麵上緩緩向前。赤橘色的天空溫暖寧靜,遠離嘈雜哄鬧的車水馬龍,滿眼翠綠,清爽治愈,是白日的祥和安謐。當夜幕低垂,客棧餐廳光華閃耀,樂曲齊鳴,又與古建築群交織出奇異的畫卷。
風景如人,也有千千麵。
尚未入夜,時間還早。推開原木色的門,銅製鈴鐺叮鈴叮鈴,駱謹言依定位而來,一眼選中最角落的卡座。隻是還沒坐穩落定,身後便響起一串如銀鈴的聲音。
“真是稀客,什麼風把駱少爺吹來了?”
說話的女人半倚著二樓的玻璃欄杆,燈光晦暗不明,一雙白皙纖細的長腿包裹在絲綢連衣裙下,纖細的肩帶和伶俜鎖骨也相得益彰。飽滿的紅唇沾染酒漬,揮手時裸露的香肩搖曳生姿,連同身後璀璨的水晶燈都黯然失色。
“姍姐,別來無恙。”駱謹言乖乖巧巧,板板正正地回道。
如此恭敬,因為真論起來,嶽影姍是“阿姨”輩的姐姐。猛地一看,這是病句,但駱媽媽所在的事業單位,每年都有大學生入職,後輩中遇到小十幾歲的,不算稀奇。隻是駱謹言稱呼起來,就有點進退兩難。
不過,高一的時候,名校畢業的嶽影姍受駱媽媽所托,幫他補習過一陣子功課,所以,年少便七竅玲瓏心的他直接稱呼老師,巧妙地化解了尷尬。
鞋跟踏著韻律,女人一步步從樓上下來,步態娉婷嫋娜。路過工作人員時,她輕輕地把高腳杯放進托盤。
城市的夜生活還未開始,門客稀疏,僅有的幾道目光還是緊緊黏著嶽影姍。她明眸皓齒依舊,看人時眼尾微挑,戲謔又高傲,就像荊棘中盛開的野薔薇。
“還真是勞煩記掛了,大忙人。”
嶽影姍甩了甩垂順的長卷發,鴉羽般的烏發稠密及腰,一雙琥珀色的瞳眸動人心魄,媚態天成,讓人見之難忘。
美麗極具攻擊性就是原罪,道德楷模會幫嫉妒怨恨披上虛偽又合理的外衣。所以,外貌給予她前半生波瀾壯闊,同時也賦予了沿途坎坷。
“剛回來瑣事多,是我疏忽了。”駱謹言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濕漉漉的桃花眼顯得無比純良,“但是安頓好了,才不給姐姐添麻煩。”
“少賣乖。”嶽影姍纖白的手指上畫著鮮紅色,她頗為滿意地端詳著,又吹吹甲麵,“說吧,什麼事。”
駱謹言笑得謙和,眼眸如新月,映出一泓清泉,“姍姐人脈廣,我想打聽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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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暮靄漸漸壓下來,天地嚴絲合縫,無邊無際。不知名的樂曲在空氣中悠揚跳躍,海風陣陣,水天相接處被滌蕩,深藍鋪陳得純粹幹淨。
酒吧二樓向外延伸一片露天區,和裏麵的熱鬧截然不同,隻有三五好友閑坐,杯壁相碰,悠閑愜意。
按嶽影姍所說,何寧駐場滿打滿算才有兩個月。此前,她沒提過家庭學業的任何事。隻是,上周的時候,她唱完最後一首歌,就被衝上台的中年女人拉走了。
“大概是她媽媽吧,之後的一周她都沒來。”嶽影姍如煙似霧的眉眼中,籠罩著一種看盡世事的通透,“世俗的成功給人自由,可以不被說教,不被其他人影響。”
“再見少年拉滿弓,不懼歲月不懼風。”
很多風景,隻有走過的人才知道,很多話,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懂。心底被酸澀碾過,感受到鼻腔發酸,嶽影姍馬上笑著問,“換口味了,喜歡小女孩了?”
“姍姐,你說得我好像個渣男。”
駱謹言似乎被輕描淡寫的玩笑給打擊到,失語了十幾秒,又蒼白無力地補了一句,“她是網友粉絲的女兒。”
“哦……粉絲。”嶽影姍專挑重點的重複,“是女粉絲吧。”
說起刻板印象,大抵因為“自作孽不可活”。駱謹言在國外幾年過得粗糙,但是寬肩窄腰,比例優渥,走在街上還是很多人側目回眸。更別說之前在國內,他對人彬彬有禮,也會察言觀色,又懂穿衣搭配,得到多少人的青睞。
嶽影姍在單位被曝出“勾引”領導的醜聞時,就有人提醒駱媽媽,不要讓孩子再接觸“狐狸精”。小心補習成績沒有提高,把自家先生還搭進去了。
行有不得,不求諸己,大概是很難逃脫的行為模式。當然,驕傲的人,也不會給別人辭退自己的機會。風言風語一多,嶽影姍自己就辭職離開了北島,什麼領導夫人,科室同事反倒像聞到血腥的螞蟥,認定這是做賊心虛。
一個女人的汙名,大多來自追不到她的男人和比不過她的女人嘴裏。
“青出於藍。”駱謹言一語雙關,說完,兩個人相視一笑,別人的評價都成了過眼雲煙,輕如鴻毛。
“你別嫌我嘮叨,還是得提醒你。”嶽影姍輕叩金屬欄杆,發出咚咚聲,“該保持距離的時候別心軟,小心被女患者移情。”
“姍姐還懂移情?”
“那當然,你們這個行業,現在可太火了。”
“不過,我們不叫患者。”談笑風生間,駱謹言神采飛揚,眼角眉梢透著春風得意,“應該叫……”
“哎?”嶽影姍拍拍他的肩,順勢指向不遠處,“那……是不是何寧?”
百米之外的街角,城中的標誌建築鐘樓坐落,四向彙集的十字路口,往來的人群和車輛一股腦兒地相遇又四散。
何寧穿著不合時宜的厚重外套,大半張臉藏進領子,遙遙看去,如果沒有對上她看過來的視線,他們沒可能看清那是誰。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最繁華的街口,卻對身邊的聲音都充耳不聞,也不看三色交通指示燈,車子開到近前也直愣愣向前,連頭都不轉一下。
像一縷遊魂,縹緲於天地,但她又不是真的虛無,至少車輛不敢靠近,已經造成了小範圍的交通阻塞。
“她要做什麼?!”駱謹言的眼底迅速堆滿了驚惶失措,像是即將麵對什麼重大事件,極其緊張地說。
“鐘樓最近維修,管理比較鬆散。”嶽影姍看何寧穿過馬路,一步步靠近入口,“周邊的小孩躲在裏麵玩,被警告過好幾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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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的行為在不同條件下,也可能變成特立獨行。
在駱謹言看來,何寧根本不是普通的叛逆行為,她早已出現高危指征,還有人寸步不離。顯然,她媽媽沒這個心思。
前天,收到自己女兒送養的決定,直播連線的時候,肉眼可見地,何媽媽開心得喜上眉梢。
駱謹言也問過她討厭養貓的理由。
她說了很多政治正確的話,諸如,過敏體質沒辦法和掉毛生物共存之類,但話裏話外透露的都是照顧起來太麻煩。
她有太多的“重要”事情,即使是和女兒相依為命的生命,也不配得到一點垂青。
駱謹言很少對女性不耐煩,但他真的聽不進何媽媽的話,而最讓他不能接受的是,何寧室友跟她反饋女兒狀態不好,上網瀏覽的信息內容都很陰鬱。
她隻平平回了一句,“我們家何寧是天生的喪小孩,不用管她。”
連線隻有音頻,也沒用真名,否則,一語激起千層浪,駱謹言都要擔心,下了播何媽媽就會被網友“掛”出來。
昏暗的燈光下,調酒師一邊隨著曲子微微晃動身體,一邊擺弄著五顏六色的液體,調出一杯杯至美玉液瓊漿。
振聾發聵的環境,躁動不安的靈魂,這明明是最為熟悉的生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回國兩個月來過得太清心寡欲,駱謹言忽而產生了極大的生理不適。舞池人影層層疊疊,摩肩接踵,他費勁地撥開人群,一邊向外跑,一邊撥電話給危機幹預中心。
簡明扼要地說明情況,駱謹言擠出店門,距離他看見何寧已經過去幾分鐘的光景。夜色漸深,鐘樓修葺之處包著防護網,依稀可見有人影晃動。
“你們看,那姑娘是不是要跳下來?”路人突兀地叫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何寧毫不理會他人的議論,她脫掉寬大厚重的外套,露出背在裏麵的雙肩包,拿出一把甚至能折斷樹枝的園藝剪。為了能成功弄破兜網,她做了充足的準備。
駱謹言遠遠看到刀刃泛出銀色的光,冷汗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滾落下來。他伸手摸到手機的快捷鍵,撥給早已設置的緊急聯係人。
一段和弦鈴聲之後,又是幾聲冗長的等待音。他站在鐘樓下仰望,心裏也跟著默念,等待對方盡快按下接聽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