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光效應
深夏時節,漫長的雨季結束,北島大學林蔭道上,枝葉縱橫交錯,恣意生長。
周六的上午,教學樓裏寂寥空曠,人影疏淡。離開校園多年,工作時間自由,早課兩個字於駱謹言來說,怕是都忘了怎麼寫的。
因此,一節課過了大半,他才找到階梯教室,迎麵就撞上“遲到禁入”的標識。他胸有成竹地折起太陽鏡掛在襯衫口袋,走到後門使勁推了一把。門,紋絲未動。
“別白費力氣了,哥們。”
駱謹言循聲轉身,年輕男孩坐在窗台上,背包掛在一側肩膀,戲謔的目光中還有一絲同情,“娘娘的課,隻開前門。”
“什麼娘娘?”駱謹言問。
“西王母蘇禾,蘇老師。”
事實證明,人設不會隨時間消亡,隻會越發離譜。因著對戀愛無感,蘇禾每次下課前五分鐘必點名,小情侶們約會時間減半,就給了她這“西王母”的稱號。
其實,有那麼幾年,因為周末課程大多無人會選,幾乎終結了這項反人類操作。奈何教務想出了戀愛心理學這神來之筆,以噱頭吸引學生,由院係承擔排課壓力,他們坐享其成。
而得益於秦教授的影響力,心理學一直“獨享”周末黃金檔。
事實也證明,秦教授的學生占業內半壁江山。即使沒有留校任職,客座授課的需求,對新人谘詢師來說,機會不可多得,安排講師根本毫無壓力。
畢竟,大多數“沒有生在羅馬”的科班生,終其職業生涯也隻能做自媒體人。講師已是相當體麵。
偌大的教室內,蘇禾一手夾著粉筆,一手搭在鍵盤。自小在蘇校長單位裏摸爬長大,她與講台有一種天然的契合。比平日,更多一分颯然和自信。
“大家都聽過一個成語,日久生情。”她邊說邊走向前,空出的手順勢放進口袋,“心理學上也有相似的現象,我們稱之為曝光效應。”
激光筆的紅點打在屏幕,PPT翻過一頁,蘇禾跟著繼續講解。
“心理學家紮榮茨做過這樣的實驗。在學期初,他讓一些女學生在課堂上分別出現15次,10次或5次,但她們從來不和人交談。”
她的聲音細膩清晰,又充滿活力,聽起來有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學期末的時候,大家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這些女生受歡迎的程度和她們各自出現的次數,是成正比的。”
一門之隔,駱謹言背靠外牆,覺得蘇禾的樣子躍然眼前。他眼瞼低垂,泛著淺笑,淡淡地應和,“但是,曝光效應約等於重複刺激,如果第一印象不好,反而適得其反。”
“哥們,你是做什麼的?”男孩忍不住湊近問。
駱謹言故弄玄虛地拍拍對方的肩膀,粲然一笑,“你慢慢等吧,哥先走了。”
男孩大為不解,但眨眼的工夫,駱謹言就隻留下揮手的背影和回蕩在走廊的聲音。
“好好學,不會刷存在感的男人,是追不到老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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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色的陽光灑下稀疏的亮影,整理課本資料的聲音和座椅的推拉聲混雜,交織成下課鈴後獨特的協奏曲。
一周的工作告一段落,蘇禾正收拾文件,餘光掃過站在一邊猶豫踟躕的少女,不經意地問,“有什麼事嗎?”
女生緊握衣角,好像攢了好久勇氣,“老師,何寧昨晚一直沒回寢室。”
蘇禾停下手上的動作,心不由得沉了又沉。
學校的西門連著家屬院,保衛科旁有條老街。零零散散的早點鋪子正在收攤,微風裹著涼油的味道,飄在空中。
走出校門,遛早的大爺大媽隔空問好,嬉笑的學生擦肩而過,蘇禾穿過嘈雜的煙火,大步走進門衛室。
“您好,能不能查一下昨晚的記錄,外院有一名女孩子昨晚……”
“你是輔導員嗎?還是家長?”話說到一半就被打斷,值班人員眼皮都沒抬就擺擺手說,“都不是就看不了。”
以製度為由,任誰也挑不出半句不妥。蘇禾正猶豫之際,目光落在牆角的瓶子,向她解釋了若隱若現的酒氣來源。
“外院女生,夜不歸宿有什麼稀奇的。”那人向後仰靠,輕蔑地哼了一聲,“周末的時候,車接車送都排長隊。”
刻板印象裹挾性別歧視,直擊蘇禾的底線,她捏緊拳頭正欲說話,身後的門被大力推開。有人一陣風般地進來,自然地牽起她。
掌心的溫熱互相貼合,透過指尖互相攀附。讓她正要回縮的手,被穿過的十指勾勾纏纏地攥緊了。
“我正找你呢,跟我走。”駱謹言側頭,眉宇間有少見的凜然。
蘇禾頓住幾秒,換作平時肯定要一巴掌拍過去。但是此刻,她來不及細想瞬間的異樣,隻能任憑對方帶著走。
臨近正午,秋蟬不知疲倦地奏起最後的和鳴。周遭一片祥和寧靜,炙熱的陽光也和煦了幾分。
他們幾乎橫跨整個校園。一路擔心遇到熟人,蘇禾下意識瑟縮,卻沒有放開交纏的手。
“蘇老師。”駱謹言輕晃小臂,眉尾微揚,“光天化日,無名無分,不太好吧?”
發現自己主動回握,蘇禾甩開駱謹言,又躲遠幾米,“你怎麼陰魂不散的?”
怎麼樣得體有禮,如何有分寸不失風度,駱謹言曆來拿捏得當,但偏偏喜歡一句話戳到蘇禾跳腳。不過,當下有要緊事,他隻好斂起嬉笑,眉眼俱笑卻透著鮮有的深沉和凝重。
“何寧是不是你的學生?她是不是失蹤了?”
失聯未超過24小時,報案都不予受理,說失蹤還言過其實。隻是蘇禾明白,何寧是規矩本分的小孩,所以聽到她一夜未歸才感到心急。
然而聽到駱謹言提起,她還是有些疑惑,“何寧,你認識她?”
“說來話長,簡單地說,何寧的母親關注了我的直播,常常會留言。”他們並肩而行,不約而同加快步伐,但因著身高差,駱謹言偶爾還要放緩步子,“你知道,優質的博主是會和粉絲良好互動的。”
蘇禾冷哼一聲,“駱老師禽獸人設不倒,順著網線就能開屏。”
駱謹言雙手揣進口袋,微微聳動雙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繼續說著,“日常瑣事,我倒不會在意,但昨天她很開心地留言說,何寧交代她把貓送人。”
何寧有一隻貓,是父母離婚時,姑媽買給她的。人生短暫的20年,對貓來說已是一生。何寧對媽媽向來言聽計從,唯獨貓被丟了幾次,她都堅持要找回來。所以,沒有特殊原因,她根本不會在生命的最後將貓送養。
“蘇禾,寥寥幾件事,就知道那貓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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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心理學日益普及,但大眾的獵奇心理依然沒有滿足。蘇禾在課堂上,就難免遇到各式各樣的提問,不疼不癢的吐槽。
因為不與谘詢原則衝突,她也都聽之任之。直到何寧講起自己被操控的人生,谘詢關係就變得避無可避。
日常交流多了,秦教授也提醒過蘇禾,要注意保持合理的距離。但她不忍心拒絕。
擁有一個妄圖通過女兒實現自己所求的母親,何寧之於外界就是不聲不響的工具人。她隻需要滿足母親的要求,卻根本沒人在乎她的內心。
“何寧有沒有表示過厭世?”駱謹言問。
蘇禾思索良久回道,“她的困惑都比較具體,本意肯定是想解決矛盾的。”
大學是融入社會的第一站,也是離開原生的第一步。長大成人和反叛思想相輔相成,兩代人的差異更多時候要靠時間撫平。
蘇禾並沒有特別掛心這對母女的關係,因為在她的經驗裏,原生家庭有太多死局,無解隻能遠離。她隻是每次看到何寧,都覺得她懨懨的,沒有精神,又喜歡躲在角落。但世間的活法千千萬萬,也不是隻有落落大方才可以。
“如果問題得不到解決。”駱謹言又拋出問題,“你認為,她會怎麼辦?”
“她希望媽媽能理解她,這本來就不容易。”
蘇禾接受了駱謹言的推演,對方了然卻不動聲色。他垂眸,化開笑意,在眼底蓄滿點點光芒。眼下情況複雜,他們能達成一致很關鍵。
“逃避型人格,很容易退無可退,走向極端。”
聽到這裏,蘇禾倒吸了口氣,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她目視前方,遠處的鐵皮房子,先前是學校的倉庫,少說閑置了十幾年,基本無人問津。
她極力控製氣息,放慢步伐。荒草錯雜之處,與生鏽的金屬門相距已不足百米。她又問道,“不先報警嗎?”
冰涼的手指扯住手腕,視線猝然相遇,駱謹言察覺到冷靜下的隱憂。但倔強如蘇禾,直言她膽怯怕是又要被當成嘲笑,再記他一筆。
於是,他又換回調笑的口吻,用肩膀輕輕撞向她。
“既沒有學生的求助,也沒有切實的證據,怎麼報警?剛剛是誰,查個監控都被拒之門外?”駱謹言克製了一下,才沒按住蘇禾皺起的眉頭,“還隻是猜測,能不能別一副女英雄的架勢。”
焦點成功轉移,蘇禾沒好氣地回敬,“沒心沒肺。”
駱謹言不以為意,隻是笑笑,便抿唇不語。
廢舊倉庫表麵斑斑駁駁,破敗不堪,早已沒有上鎖,之前那門也隻是堪堪掛在上麵,不像此刻這般嚴絲合縫。
駱謹言使勁推了幾下,晃動之後,仍感到一股阻力。於是,他後撤兩步,直接踢腿踹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