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走
楊桂蘭剛準備坐下,聽見這話,身子一僵,懸在了半空中。
她晃晃悠悠站起來,連咽了幾次口水,仿佛咽下去都是恐懼和不安。
“你要,趕我走?”
她瞪大了眼睛看著兒子,幾步跨去他跟前,嘴唇都在抖。
“郭旭,你要趕你媽走?”她重複著,一顆心怦怦跳,幾乎要衝出胸膛。
“我會贍養你,對你好,給你錢,但你回去,成嗎?”
這次,楊桂蘭聽清了!
她花了一輩子養大的兒子,供他讀書,供他上大學,供他接媳婦,最後卻要趕她走!
她嗷了一聲,嚎啕大哭,拽著郭旭拳打腳踢。
“你憑什麼趕走我啊!你憑什麼,我是你媽!”
“我養你這麼多大,你拋棄我,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你個天殺的,有了媳婦忘了娘!當初把你弄死在肚子裏,都比現在強。”
楊桂蘭瘋了,一手一手撓得郭旭臉上全是紅印子。
巴掌一個接一個往郭旭身上照顧。
郭旭也不反抗,任由著她打,他現在無比慶幸楊桂蘭有個好心臟,現在至少可以打他罵他,而不是腿一伸,眼珠一瞪,就撅過去。
真那樣,他就什麼也沒轍了,不孝子做了,媽寶男也做了。
最後媽也得罪了,媳婦孩子都沒了。
楊桂蘭打累了,就坐在地上哭,哭不動了,她就嚎,聲聲泣血,聲聲都是苦楚。
她頭發亂了,眼睛腫了,之前的神采飛揚,像一陣風飄出了屋子,隻剩下一片幹涸。
郭旭給她倒水喝,她把水反手潑在了郭旭臉上。
郭旭沒有擦臉,也坐在地上,都不說話,母子倆就這樣耗了一個多小時。
等感覺到頭發快幹了,郭旭才悠悠開口。
“媽,其實我挺心疼你的。”
楊桂蘭脖子一擰,別了過去,心疼她,還這樣對她?
都是狗屁。
“但我也恨你!”
楊桂蘭猛地看向兒子,眼神裏比剛才聽見兒子要趕她走還要震驚。
“我爸死的早,你一個人把我帶大,供我成家立業,吃的苦,我有眼睛,看得到,我對不起你,我知道。”
養孩子,對一個女人來說,真的很難!
九年義務教育還好,讀書費用少,但上了大學,他的學費,多數都是楊桂蘭起早貪黑給別人做工掙回來的。
以前村裏有割麥子的,大熱天,在田裏早上五六點出去,晚上六七天才回來,一天才掙三十塊,類似農活請人,隻要有,楊桂蘭總是跑第一個,哪怕要去的地方在幾十裏外,她也能騎著三輪車跑去,從不喊一聲累。
後來村裏還有做農產品購銷的,收購蘿卜、豌豆、花生、玉米,需要扛麻袋,一袋子一兩百斤,她都能扛,甚至比有的男人還能扛,她做工到淩晨,隻掙150塊。
村裏誰不說一句,楊桂蘭的男人要是在,都要把他比下去了。
再再後來,村子裏路通了,發達了,郭旭大學快畢業了,她也沒閑下,自己的田要操心外,隻要不農忙,就去鎮上找活做,上午在早餐店洗盤子端碗,晚上去擺攤賣炒飯。
直到有個大姐帶她去工地做飯,做小工,一天三百塊,吃住都在,她才慢慢存下錢,給兒子娶媳婦。
這些,郭旭都知道。
可他,很痛苦。
他不想媽媽那麼辛苦,每個寒暑假他都打工,可是杯水車薪,掙的錢,落不到一句好,楊桂蘭說他不務正業,不如多看書,多學習。
再多的體恤,都變成了棒槌,敲在了腦門上。
時間久了,他也麻木了!
畢業後,留在本省,是他對楊桂蘭最大的心疼。
結婚,楊桂蘭花了快6萬,他花了4萬,朱珊心疼他家,彩禮要了5萬,三金買了2萬,紅包酒席雜七雜八花了快3萬,他感激母親的付出。
可是如今感激得家都快散了。
“媽,你這一輩子,都在為我活,能不能為自己活一下?你為自己買過一次衣服嗎?你去吃過一次想吃的自助餐嗎?你燙過一次想燙得卷發嗎?你去接觸過新男人嗎?”
郭旭五連問,楊桂蘭被問懵了!
衣服,她有,街邊30塊一件,鞋子20塊一雙,也很好看,很好穿啊!
自助餐那麼貴,她才不去吃,吃一次的錢能買好幾天的菜。
還有卷卷發,她想燙的,可是好花錢啊,萬一不好看怎麼辦。
還有男人,她都這麼大歲數了,再找,會被別人笑死的,她沒那個臉。
“你說這些幹什麼?還不是要趕我走?你是嫌棄我!”
“是,我嫌棄你!你不愛幹淨,東西總是亂扔,我們放好了,你又扔,你太節省,家裏全是廢品,冰箱都是剩菜,蔬菜買了一堆壞了不扔,繼續吃,我跟朱珊拉肚子你說我們在外麵吃的。你還控製人,給我們要求這個要求那個,晚回來要說,瘋鬧,你也要說;你也偏心,隻要我跟朱珊沒做到,你就罵她,卻從來不說我一句。”
“你來了以後,我跟朱珊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我們不敢在家親親我我,她回到家就害怕,我回家,也害怕。我們的家,以前幹幹淨淨,現在像個垃圾場。”
“以前隔一兩周,我們倆都會喊朋友來家裏相聚,喝點小酒聊聊天,但你來了,我們不敢了。”
“朱珊現在不愛笑了,她總是不開心,對我發火,後來話也不想說了,我知道問題在哪兒,但我也不敢說你,然後她走了。”
“這次我感覺,她真的再也不想回來了。”郭旭說著,帶上了哭腔,他的眼睛紅紅的。
朱珊跟她鬧脾氣,從來不會這麼久不理他,但這一次,真的一個字都沒回。
網上都說,壓死駱駝的不是最後一根,是每一根。
他真的知道錯了!媽和媳婦孩子,就是魚和熊掌,不能兼得。
“媽媽,我的家,就要沒了。可我還有個沒出生的孩子,我不想和朱珊離婚,真的不想!”
楊桂蘭感覺自己被人扔在了大冰窖。
有一年她去做工,不小心被鎖在了冷庫,整整關了三個小時,差一點就被凍死了。
那裏好冷好冷,怎麼搓,手掌心都不會熱,她的睫毛上有冰霜,嘴唇也抖個不停,整個人團成一團,也沒辦法取暖,隻能一下又一下敲著門。
她的喊聲一點點變小,人也一點點地變得絕望。
“我試過去開導你,改變你,可你不聽,我試著讓朱珊體諒你,包容你,但你鬧得更凶,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了!媽媽,你說我該怎麼辦?”
楊桂蘭怔了好久,臉色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她像個摔倒的孩子,慢慢地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在原地轉了一圈,竟然找不到方向。
最後腿一軟,坐在了貴妃榻上。
郭旭嚇了一跳去扶她,卻發現媽媽臉上一臉的淚,而眼裏,全是茫然無措,人跟傻了一樣。
一瞬間,他怕了。
“媽,對不起,對不起,你別嚇我啊!”
他去給楊桂蘭擦眼淚,可是眼淚卻擦不完,跟隻開了一點口的自來水管一樣,無聲地流。
他握住媽媽的手,卻發現她的手,跟冰塊一樣,在30來度的天,凍得他人一顫。
“媽……媽……我錯了,我錯了!對不起,是我混蛋,我不該,我不趕你走了,你別嚇我!”
郭旭急得哭出聲,喘著聲音,給楊桂蘭搓手。
一下一下,又一下。
楊桂蘭隻是控製不了自己,但她有意識,沒失神。
她睜著眼,看著兒子給他暖手,哭得稀裏嘩啦,心頭的冰,一點點又慢慢融化了。
她的付出,是種錯,她的到來,是種錯,那她活著,也是錯嗎?
不對,不該是這樣,她沒錯。
“兒子,媽改,媽真的改!我去給朱珊道歉,我去求她,跪下來求,行不行?你不要趕我走,你趕我走,我去哪兒呀?房子,沒有了!”
宅基地賣了,田承包給別人了,她在村裏,什麼都沒有了,她回不去了,也沒有家了。
她滿眼的悲慟無助,打了郭旭一巴掌。
“不趕了不趕了。你就住這!”郭旭瘋狂點頭,他也怕了!
楊桂蘭的淚止住了,郭旭送她回房休息。
他知道,今夜開始,自己徹底成了懦夫。
夜深了,外麵居民樓的燈一盞一盞滅了,一家一家都開始進入夢鄉。
郭家的燈,卻不敢關。
楊桂蘭後半夜發起了高熱,伴隨著哭泣和抽搐,郭旭一直在旁邊守著,不敢合眼,不敢離開。
同樣不敢關燈的,還有陳嬈。
自許願走後,她連續做了好幾天的噩夢,夢裏有一隻手掐住她的脖子,她喊不出聲音,看不清對方,隻記得掐她的那隻手的手腕上,紋了一個音符。
而那個音符,她認得。
不僅認得,還一想起就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