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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河萬裏自當歸關河萬裏自當歸
豎著走的大螃蟹

第7章

一世兄弟

“發熱頭痛,脈沉弦遲,病在少陽,是不是還心中溫溫的總想吐,又吐不出來?”蕭濟川說著,鬆了手,收回脈枕,向坐於他身側的老者道,“老人家,不礙的,我開個方子你且吃上三劑,三劑之後好不好的您再來瞧瞧。”見老者麵有難色,蕭濟川忙笑道,“這四逆湯所用藥材一概有限,並不值幾個錢,您抓藥時往櫃上找小夥計拿個牌子,再來時,我看了那牌子就知您老是來複診的,便不再收診金了。我這就錄下您的姓名、病症,您老貴姓……”

老者感激而去,濟川便收了藥箱。他要應付宮裏的差事,又要研方製藥,抽空還要教導學徒,因此並不坐堂。方才的病人是鋪子裏的坐堂先生看過的,因著老人家年邁,幾種病症兼有,脈相複雜,坐堂先生便領到後堂來找濟川細瞧。

說起濟川的藥鋪又是城中一件奇事,蕭家雖世代行醫,到了濟川這一輩也著實有些家業,與皇城根下的名醫相比,也實不算富貴,況濟川是個不善經營理事的,閑來隻以醫書為伴,因此他家的藥鋪在京城中實排不上名號,六開門的門臉上,沒有什麼堂、什麼字,隻在門口掛兩個藥幌,一個上麵寫了“蕭”字,一個上麵寫了“藥”字。

老話說“酒香不怕巷子深”,這藥鋪雖不大,因有傳聞他手上有祖傳秘方,能治天下病,所以每日裏來相信瞧病抓藥的卻絡繹不絕,有時甚至排到鋪子外麵。

老者才去,一個藍布短褂的小夥計跑進來,麵帶難色地回道:“前麵有一位急症,說什麼也不叫坐堂先生瞧,先生叫我來回爺,請爺的示下。不過我看那人氣色雖不佳,卻著實不算個病人。”

濟川含笑:“帶他來吧。連你都能看出病來,我也不用坐在這裏了。”

小夥計抓抓頭,伶俐地跑出去。不過片刻,一個身高體壯的男人裹著一領櫨黃色多羅尼大毛滾邊鬥篷,頭戴八合如意帽,不疾不徐地走進來,他走路帶風,通身氣派竟如在畫中一般。濟川隻看一眼,便低下頭,也不起身相迎,也不開藥箱,隻向身前的紅漆木八仙桌的茶盤子裏重新拿了個茶盞,又向暖壺裏倒一盞熱茶,放在桌對麵。

駱麟麵有愧色,便不聲不響地向那茶盞的位置坐了。自文籍住進蕭家,駱麟又是派人送補品,又是派人送些名貴的藥材,隻不敢親自登門。

蕭濟川知他愧悔,亦知他的難處,因此也不管文籍答不答應,便替他收了那些東西。可駱麟到底一次都沒上門。他三人曾一同經曆生死,濟川很知道駱麟實非有心相害,他有諸多不得以。人又木訥,不會變通,雖有才華,又不是外人得見的,可取之處就是這副好皮囊。

當年在軍中,大家玩笑時隻拿他比作蘭陵王,文籍時常嚷著要做麵具給他,不然單憑那張臉,隻會迷惑了敵軍去。也正因如此,他的終身大事由不得自己,由不得父母族親,娶了那樣一位河東獅,果真“天若寵之,必先罰之。”

“下月初二日是個出門的好日子。”蕭濟川自喝了口茶,也不看駱麟,緩聲道,“我打算派人送遠笛回去。他無詔留滯京中,落人口實也不好,他家下老小又都在任上,早去也使家人少掛心。”

“長途奔波,他……”駱麟雙手搓著茶盞,小聲道,“他可行嗎?”

蕭濟川含笑抬眼看向駱麟:“你惦著他,怎不來瞧他?”

駱麟氣餒,半晌方道:“我怕他還惱著我,他那性子你我盡知的,見了麵倒讓他著惱,反傷身體。”駱麟從腰間解下短劍,推到濟川麵前,“這個還你。”

濟川忙拿過劍,輕輕一撥,劍鋒錚錚,爍爍寒光似能透過人的眼睛直逼內心。此前,濟川一直舍不得用這劍,此後,他大約此生都不會用了。

“少卿兄。”自駱麟受封,濟川已經很少這樣叫他,“咱們當年幾次死裏逃生,遠笛隻記得我救過他的命,可你們不是也救過我的命……”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濟川沉思地看向窗外,街上人流熙攘,雖然眼下山河動蕩,卻擋不住這人間的市井煙火。其實從庚子年以來,這江山哪一日不是岌岌可危的?

當年的炮火連天似仍能隱隱聽見。蕭濟川作為醫家子弟,被太醫院派往軍前效力時也才剛過弱冠之年,每日血染衣襟,那無數的死傷,那不絕的哀嚎,落在他年輕的眼睛裏,十八層地獄亦不過如此。他要做是的在這無盡的煉獄中搶回一條一條人命。他診治的每個人都想要活著,他們的眼睛至死都是通紅的渴望。

唯有駱麟不同,濟川從駱麟身上取下箭頭時,竟一聲不聞,讓他幾乎以為傷者暈死過去。濟川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明明疼得指節發白,“咯咯”作響,頭上冷汗一層一層,隻是不肯喊疼。一旁的文籍倒哭的稀裏嘩啦,不住地問:“他會不會死?蕭大哥,你救救他,我大哥他會不會死……”

“山西太原府駱麟,表字少卿。”駱麟忍痛道,“若有不虞,先生不必費心,將軍百戰死,不求骨還鄉。”

濟川不覺細看他一眼,駱麟也不過年長自己一兩歲,在軍中也不過是個小小的防衛校,遠算不得將軍,可他身上當真有著將軍的氣節和風骨。

“小將軍年富力強,不可輕言生死。傷在這個地方,皮下四寸之內,傷肉不損器,傷血不殞命。況有棉甲阻擋,下官定保將軍無虞。”蕭濟川笑著安慰他,之後很多年,蕭濟川回想起這件事,那竟是他第一次對著傷者笑。看似他在醫治駱麟的傷,卻是駱麟給了煉獄中的他一股力量,而之後的日子,他又將這力量給予其他傷者。生死關頭,他們用年輕的生命彼此支撐,一同趟過那惡毒的地火。

戰況瞬息萬變,大軍力有不敵,撤退時主將竟命令棄傷兵以保實力。那大約是蕭濟川有限的人生經曆中最絕望的一次,眼看敵軍壓境,滿地鮮血,他卻救不了任何人。忽然身後馬嘯嘶鳴,兩匹染血的戰馬狂奔而來,那馬上的人向死而行,竟毫不畏懼。駱麟技藝嫻熟,抓起蕭濟川的衣襟,下死命地一提,打橫將他擔在馬上。文籍緊緊跟著,生怕他們有閃失。

“還有人,他們還活著!你放下我!”濟川大聲喊著。

“要麼一起死,要麼你活著!”駱麟的聲音毫無起伏,冷得直如關外三九天的寒冰。

為救濟川,駱麟和文籍陣前抗命,軍功丟了不算,還要雙雙進京往兵部述職受罰。若不是街市上被馬車裏的惠春遙遙一眼相中,此刻他們倆早不知人在哪裏。

“時值今日,我仍舊會常常夢見咱們的軍營。”濟川道,“對於我來說,無論是怎樣慘烈的場麵都不算是惡夢。因為夢裏總有一個不聲不響的你和一個愛哭愛笑的文籍,‘與子同袍’是濟川此生最以為傲之事。”

駱麟劍眉緊皺,幽暗的眸子如寒潭微波,痛苦幾乎溢出眼眶。他雙唇抿成一條線,半晌無語。蕭濟川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今兒來是為了向我道歉,你想說,你辜負了咱們當咱的情份,你想說,你差點傷了遠笛一條命,你想說我所診無誤,你也隻能讓我白擔了罪過。”

駱麟仍舊不響,卻像是默認。濟川失笑:“你來了,我也知道了,那你猜遠笛會怎麼說?”濟川忽然學起文籍說話的樣子,語氣竟十分相像,“誰有空聽你那些絮叨,有這工夫不如喝一壺老酒,喝倒了,小爺就饒過你!”

許是因為濟川學得太像,駱麟不由也跟著笑出聲來。濟川緊緊握了握他的肩:“還坐在這裏做什麼?找遠笛喝酒去,這個把月可是把他饞出酒蟲來了。”說著,自向衣帽架上取了鬥篷,駱麟少不得要起身,二人相視而笑,再多一句似乎都是多餘的。

蕭家後院裏,纏枝蓮花紋大瓷鍋子冒著熱氣,各色肉菜鮮蔬在鍋子裏打著滾,地上一壇燒酒。三個人也不用仆婦伺候篩酒,竟是自吃自篩,桌上幾個粉彩的酒壺早已東倒西歪。

憶起當年事,不覺話更長。駱麟和濟川掰著手指數不清文籍究竟哭了多少回,隻是無論如何數不清,直數得三人笑倒在一處。濟川忽想起一事,強推文籍起身,道:“可是少卿在這裏,我有件事說與你,少卿作個證人。”

文籍一氣喝幹杯中酒:“今日這樣高興,蕭大哥有事盡管說,我無不從命。”

“小女黛秋,你是見過的。”濟川舌頭有些不聽使喚,他停了半晌,似在用力捋順這不聽話的家夥,半晌方道,“我知你膝下有子無女,我呢……有女無子,之前已與內人商量過,咱們結個兒女親家,不就都兒女又全了嘛。”

“不成!”駱麟用酒壺擋在兩人中間,“你們結了親家,越發親厚,我怎麼處?要說親家,我也有子,犬子屬小龍,我知黛秋屬羊,正般……”話音未落,駱麟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原是文籍狠推他一把,他本已有八分醉,一個不穩,整個人直從椅子上掉下來。把文籍、濟川兩個笑得前仰後合。

“蕭大哥要與我做親家,大哥哥不要鬧。”文籍一把拉住濟川,“蕭大哥即說了,可不許反悔,秋兒我是極喜歡的,我兩那個一個屬牛,一個也屬羊,隨你挑去。”

濟川掐著手指,用渾漿漿的腦子努力算著天幹地支,可他早已深醉,算了半天也算不明白,迷迷糊糊地道:“竟是牛好,大牛好。”

“竟是我們橋兒占了去。”文籍“哈哈”笑著,“我說他們是一對的,既這樣……”他說著向懷中掏了半日,掏出一對孩子巴掌大的小鐵鏡,那鏡色墨黑,正麵光如水,背麵花紋古樸,魚戲蓮葉的圖案,一隻魚朝左,一隻魚朝右,放在一處,兩麵鏡子竟是一對。文籍將一麵鐵鏡合進濟川手裏。

“這物件原是帶了來送你與嫂夫人的,傳說是唐朝名醫葉法善的照病鏡,正好是一對,正合你與嫂夫人用。如今我也舍了臉不送了,咱們結親口說無憑,我這個公爹先給下定禮,趕明兒我可是要憑鏡來抬人的。大哥哥,快,快給我們做個保媒。”

“我不!”駱麟仍坐在地上,酒喝得渾身滾燙,他懷抱大酒壇,整個人貼上去取一點涼意,口內已綿軟,“我要跟濟川結親家,我要跟蕭家結親家,蕭家……蕭家都是好人……”話音未落,竟自抱了那大酒壇睡去。

文籍笑指駱麟:“大哥哥當年的酒量就比不得我,如今更不成了。”一壁大笑,一壁搖搖晃晃地起身去拉他。濟川深恐他摔了,伸手要去扶,卻什麼都沒扶到,空空兩手揮了揮,再支撐不住,人隻要歪倒在桌上,口內仍喃喃不停,“遠笛,我要如何謝你,你救了我的命,救了蕭家滿門的命,我若活不得,這個家也……活不得了……”

秋風掃盡落葉之時,蕭濟川帶了家眷,駱麟帶了長風,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直送城外十裏的灑淚亭。

一輛雙青騾的大車,半車是特產表禮,另一半留給文籍坐臥。“大哥哥該把家私也搬了來,與我一同走。”文籍嘲笑地看車上的東西,“山高路遠,且帶這些東西做什麼?”又向蕭濟川道,“我這一回去,就派人送庚貼來,隻難為秋兒要多等一等,回去我必好好教導橋兒,不讓蕭大哥失望。”

想起這一門好親事,駱麟不免皺了眉:“到底讓你兩個湊成親家,隻單了我去。”

“大哥哥有子有女自成一好,比不得我們這樣缺兒少女的。”文籍玩笑著向二人見禮,“送君千裏,終有一別,二位哥哥留步吧,勞動嫂子和哥兒、姐兒,我隻擔不起。”

兩人還禮不迭,杜氏也上前一步福了福:“文爺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唯有好好教養女兒,將來過了門兒,讓她孝敬公婆,相夫教子。”說著,從福媽手裏按了一個紅漆食盒,“這點心是我和秋兒早起一同做的,微薄心意,還請文爺不嫌棄。”

文籍忙接過,蕭濟川不免又囑咐路上當心,按時服藥等語。駱麟又特特修書一封與文籍的上官,隻說進京原是總理衙門有事,並非文籍擅專。

大人們說話,長風、黛秋侍立兩旁。這是那晚之後,黛秋第一次見長風,竟完全不似那晚麵色慘白病秧子樣。想是身上大好了,筆直地站立在他父親身側,紋絲不動。他披著鴉青色反貂裘織錦緞麵子的鬥篷,大觀音兜兜頭蓋臉,卻仍能看出他白裏透紅的雙頰。明明一個男孩兒,卻是唇紅齒白的幹淨爽利。黛秋好奇多看了兩眼,忽見那帽兜一抖,露出直挺的水蔥鼻,一雙長眉下星目清澈,正撞上黛秋的目光,不由一笑。黛秋忙地別過頭,隻做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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