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追我嗎?
北方的六月,已經很熱。
推開商場沉重的玻璃門,冷氣“咻”地一下包裹了全身,麥當勞那個明晃晃的金拱門,就在十米遠的地方。
進門後,我張望四周。
一個穿黑T恤的人,舉起手機向我示意。
是今天的相親男。
從今年三月開始相親,到現在,我已經累計了幾十次經驗,雖然男朋友沒找到,好歹流程熟悉了。
我微笑走到桌前,還沒坐下,對方便說:“你遲到了。”
啊?
我下意識拿手機看看,定的十點見麵,現在9:56。
而且,第一句話,不是應該說“你好”嗎?
我坐下,又聽見說:“遲到可不是個好習慣。”
他抱著胳膊,下巴微微抬起,目光中,三分涼薄,四分譏笑,五分漫不經心。
哎不對,3+4+5,超過10了。
反正吧,有霸總那味了。
隻是,小說裏的霸總,好像沒有雙下巴和謝頂的……
“喝什麼?”黑T恤又道。
“可樂。”
一時黑T恤回來,盤子裏,一杯可樂一杯咖啡。
我伸手拿可樂,還沒碰到杯子,他卻“哎”了一聲。
隻見他眉心微蹙,伸著食指在鼻子前晃了晃:“女孩子喝涼的不好,會宮寒。”
我隻能把手轉向旁邊那杯。
還是黑咖啡。
我撕開糖,他又道:“怎麼還放糖?”接著,不由分說將糖從我手中拿走,“我沒收了。”
“我聽介紹人說,你是老師,但是沒有編製?你以後還打算考編嗎……”
終於進入正常流程了……
我今年二十六歲,在相親市場裏是這樣形容的:快三十了,生孩子都費勁,再不找對象這輩子完了。
我的碩士學曆是:女人知道太多,不好駕馭。
大學英語老師,這個工作還不錯,但不是事業編。即便工資待遇跟事業編相同,到底名不正言不順。
身高165體重120斤,是胖。
短頭發,是沒有女人味。
不穿高跟鞋,是不精致。
說話少是悶,說話多是強勢。
吃飯AA是裝模作樣,不AA是占人便宜。
總之,我,是一個形象不佳,性格不好,工作不穩定,且即將喪失生育能力的胖女人。
而相親,就是見一個男的,他向我提若幹問題,然後,讓我回家等通知。
我長出口氣,拿起咖啡,耳邊黑T恤的聲音嗡嗡的。
媽呀,真苦……
問了不知多久,黑T恤大概口幹了,拿起可樂來喝。
我趕緊說:“不早了,咱走吧。”
他指指杯子:“咖啡還沒喝完啊。你一個當老師的,自己浪費食物,怎麼教小朋友,哈哈。”
說罷,嘴角上揚,調皮地眨眨眼。
這麼一對比,剛才他斜著眼睛用餘光上下打量我的樣子,都顯得順眼許多。
我拿起咖啡一飲而盡,麵帶微笑倒過杯子,給他看杯底:“這樣可以嗎?”
坐在車上,同事小孟發微信:“你還來嗎?”
我等下要去參加同事婚禮,據說有露天大席,我十分期待。
我趕緊回複:“來呀,典禮開始了吧?”
“早開始了,你再不來婚宴都開始了。咱同事兩桌都滿了,我給你占個座吧。”
小孟全名孟煜辰,我所在的部門叫基礎課部,下麵有英語,數學和計算機三個教研室。小孟是計算機教研室的,管語音室和機房。
據他說自己是學霸,十六歲就考上北師大,本科畢業就來這學校工作了。因整個部門他年紀最小,這個名字也拗口,同事都叫他小孟。
我們學校在郊區,是五所院校聚集的大學城,每天早晚有班車往返。大多數教師不坐班,無需朝九晚五,平時坐這個班車通勤的,其實不多。園區五所學校,隻有一輛班車。偶爾超員,司機就讓站在過道上,有交警時蹲下。
我上車的站點是市內最後一站,頭一天坐車,就趕上沒座。我站在司機旁邊,交警出現,司機讓我蹲下,然後,嫌我蹲的不對。
這時,小孟把座位讓給我,並示範躲避交警的正確蹲法。
打那以後,每天早晨,他都幫我占個座。我則每天早晨幫他帶早餐——煎餅果子,作為答謝。
放下手機,我覺得挺好笑。
班車也占,婚禮也占,這是一種新型友誼——占座之交。
到了地方,我微微震撼。
偌大的露天院子,一望無際的圓桌,白襯衣黑褲子的服務員,立在各處。
這些服務員個個體態勻稱,腰背挺直,十分專業的樣子。
高台上,身著白紗的新娘,背對賓客。一群女孩,挨挨擠擠站在新娘身後,粗看要有十幾二十個。
還有搶捧花環節。
外國電影裏常有這樣的橋段,婚禮搶到捧花,不久便可覓得良緣。身為相親屢戰屢敗人士,我覺得自己很需要一些玄學加持。
我有心上去,可是,眼見著人家都已經列隊站好,現在過去,未免突兀——倒不是怕人笑我恨嫁,隻是不習慣眾目睽睽之下當顯眼包。
我兀自遺憾,突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陳小茉!”
我回頭,遠處一個服務員,揮著手走過來。
我當下讚歎,這郊區大席,服務比大酒店還好。服務員居然知道每個客人的名字。
我也向他揮揮手,台上已經在喊:“三!二!一!”
轉過頭,新娘已經將捧花拋出。
原本站得齊齊整整的一群女生,“呼啦”一下作鳥獸散。
台上頃刻空空蕩蕩,花束沒有遇到任何阻力,徑自向台下飛來。
我站在原地,眼看這東西離我越來越近。
我知道自己應該閃開,人卻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動彈不得。
大腦發出的逃跑指令,經過漫長的反射弧終於傳到腳,那束花,已經結結實實糊我臉上。
該說不說,花倒是挺香。以及,今日份顯眼包,非我莫屬。
“陳小茉你沒事吧……”
我坐在地上。有人把眼鏡遞到手裏,我接過戴上,抬頭道謝,才發現,剛才喊我的不是服務員,而是跟服務員撞衫的小孟。
他平時上班,常穿格子短褲配T恤,T恤五顏六色,再拎個水杯,就像個起晚了趕去上課的學生。今日穿上正裝,頭發梳得整整齊齊,我發現他其實還挺精神。
我們這一桌是新娘同學,有幾個剛才也在台上搶——啊,不是,躲捧花。看見我過來,不住問候。有一個還挺不好意思,表示誰也沒想到大家都跑了,跟商量好似的,不然也不會砸到我。接著,從包裏掏出一瓶半化的礦泉水,讓我冰臉。
“疼得厲害嗎?剛領導說了,要是不舒服,讓我帶你去醫院看看。”
小孟低聲詢問,語氣關切,隻可惜表情沒配合好,那張白淨的臉上,一整個兒笑意盎然。
我把礦泉水瓶貼在臉上,沒好氣道:“沒見過社死啊?”
“這種形式的,還真沒見過。哎哎,開玩笑開玩笑……”小孟搖手笑,“你這人,這麼不識逗。”
我翻個白眼,小孟卻拿起那個捧花,在我胳膊上碰碰:“哎,這可是老天爺死乞白賴給你的,趕緊放好了。剛人家司儀都說了,搶著這個,下一個結婚的就是你。”
我接過花束,淡綠的莖稈上,一串串小小的白色花朵,花瓣細長卷曲,露出黃色的花心,倒是不難看。
我歎口氣:“那我是不是就不用相親了。哪天早晨起來,拉開窗簾,就有個蓋世英雄,踏著五彩祥雲來娶我……”
小孟看看我:“那得多嚇人呀……”
我不解。
“你想,你一拉開窗簾,窗戶上趴著個人。蜘蛛俠呀?”小孟一臉正色,繼續說道,“再說了,動物駕雲,估計更不行了。”
我把花束往桌上一放,翻個白眼:“好好笑啊……”
小孟嗬嗬樂:“不好笑嗎?我覺得還行……”
婚宴開始,跟小孟穿同款衣服的服務員,穿梭著上菜,走到我們這桌,都下意識看他。
同桌的人也看出端倪,服務員一過來,大家都低低笑。
小孟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笑道:“要不我現在走得了,人家都當我是摸魚的了。”
我笑,小孟又道:“都賴我媽,讓我穿這麼一身破衣服。”
我駭笑:“你都多大了,穿什麼衣服還得問你媽嗎?”我指指他手腕上綁著的一根紅繩子,“這個手鏈,也是你媽幫你配的?”
我本是玩笑,小孟卻把它摘下放到我的手裏。繩子上,還穿著幾個小小的珠珠和銅錢。
“這有什麼說法嗎?保佑發財?”
“我今年本命年,我媽從廟裏求的。”
“啊?”我趕緊還給他,“可別弄壞了。”
他接過,往手上一套:“弄壞了也沒事,我才不信這個了,我媽非讓我戴。”
我不由得道:“你著急上班幹什麼,考研唄,你博士上完都沒多大。”
“我一上大學就沉迷網絡遊戲,專業課掛了好幾門,差點被勸退,最後勉強畢的業。我媽不是教委的嗎,正好那會兒咱學校機房擴建,管機房也不要研究生,就把我弄進來了。”
“這也行……”
“這有什麼不行。”小孟笑,“哎,你家裏管你也管得挺嚴的吧?你這麼想嫁出去,是不是因為你父母暴力催婚?”
“暴力催婚?”我駭笑,“催倒是催,但不暴力。”
“啊……”小孟點頭,“那你著什麼急。”
“那也得找吧。父母不催你就不幹嗎?你難道是為了父母催才找對象?”
“那你為什麼要找?”
為什麼?我覺得這個問題很莫名其妙,之前也沒有想過,長大了找人結婚不就跟餓了吃飯一樣嗎?
“這有什麼為什麼?”我隻能反問。
“當然有為什麼了。人幹什麼事,都有原因。比如,你為什麼要讀研?”
“因為……”我一時語塞,想了想,“我考上了。”
小孟抱拳拱手:“這凡爾賽來的,猝不及防。”
我笑,夾塊炸雞:“到了歲數,不就得找對象。都不結婚,人類就滅絕了。”
小孟卻道:“恐龍滅絕,難道是因為恐龍們都不相親不找對象嗎?”
啊?
這……倒是有點道理。
各種生物,存在於浩瀚的宇宙中,隻是一瞬。
自然博物館裏,那些已經滅絕的動植物遺骸在櫥窗中陳列,光線幽暗,樹木花草點綴其間。幾億年後,在某種生物的博物館裏,供著個人類骨架,旁邊放個手機。
其實也挺浪漫的……
我隻能說:“大家不都相親嗎……”
小孟放下筷子,看著我:“從來如此,便是對的嗎?”
我想了想:“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吧。”
小孟“撲哧”一聲低頭笑,搖手道:“哎呀班門弄斧了,我不該在大研究生麵前裝逼。”
我也笑:“你一個人民教師,不要說臟話。”我繼續夾菜,“想那麼多幹嗎,趕緊吃吧。對著大魚大肉思考人生,這是何苦。”
小孟點頭:“也是,那要不周末咱們一起去海邊,麵朝大海,思考人生,怎麼樣?”
我抬頭,看看小孟:“你要追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