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腦本腦
小孟扭頭,筷子夾著個丸子,懸在半空:“你……怎麼……這麼問?”
“你不是約我出去玩嗎?”
“啊……”他眼睛眨巴眨巴,低頭小心地把丸子放在盤裏,又抬起頭,清清嗓子,看著我,“我今天可是開了眼了,見著活體戀愛腦了。”
“這是怎麼說話,我怎麼戀愛腦了?”
他搖頭歎氣:“你還不戀愛腦?你就是戀愛腦本腦。出去玩就是追你呀?我爸單位發了兩張濱海公園的票,你要沒事咱一起去,省得浪費了。”
“啊……”我點頭。
小孟笑道:“那去呀?”
我搖頭:“不去。”
“為什麼?”
“這有什麼為什麼,孤男寡女,有什麼好玩的?男的喜歡的,遊戲呀,體育啊,我都不感興趣。咱倆肯定玩不到一塊。”
小孟駭笑:“孤男寡女都出來了。姐姐,大清已經亡了,沒人通知你嗎。合算你那意思,不是談戀愛,就不跟男的出去是吧?”
“對。”
“我要說追你呢?你就去了?”
“那也不去,我不喜歡你。”
小孟微微一怔,笑道:“你是懂兩頭堵的。”
打剛才他就拿筷子夾丸子,現在已然成了一塊一塊。他把筷子一放:“那你就說不去不就完了,費這個勁幹嗎。”
“我不是怕你覺得我欲擒故縱麼,給你講清楚了。現在男的,想的都多。咱是同事,成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別回來弄得曖曖昧昧的,那多尷尬。”
“嘿!好!還給我講清楚了,你班沒上幾天,職業病先得上了。”
那個丸子被夾個稀爛,他也不吃,又夾了個西蘭花,似自語道:“我上高中時,我們物理老師說,愛因斯坦死了以後解剖,他腦子上哪哪都是溝回。”轉頭看看我,“你這腦子要是解剖,裏麵就是一本法典。”
“解剖我腦子幹嗎……”我拿起可樂,喝一口,杯子“砰”地往桌上一放:“法典也好,戀愛腦也罷,那不重要,反正我得找對象。嫁出去才是硬道理!”
婚宴結束,小孟說開車了,可以送我回家。
我今天背了個帆布包,很大,我拿起捧花,小心地放進去。
小孟駭笑:“你還真拿回家呀?這風信子放不了幾天。”
“風信子?這花就叫風信子呀?”我掀開包,低頭看看,“以前在安徒生童話裏看見過,我還以為是杜撰的。”
小孟道:“婚禮拿這個當捧花,也是奇怪。”他說罷,抬頭看我,“這東西能自己種,我家門口花市就有,我趕明兒幫你買點啊,有好多顏色。”
我趕緊搖手:“謝謝了,我養不活,擺兩天得了。”
車子啟動,冷風吹出,很是舒服。
道路不算寬,兩側的樹已繁葉茂,滿目綠意,車子進了市區,前麵是一片商業區。
小孟忽道:“你看前麵,有沒有便利店。”
我隨口問:“你要買什麼?”
“人家給你那個礦泉水化了吧?再買一瓶吧。現在還疼嗎?”
“啊……不用了,早好了。”
“我剛才看你總拿那個礦泉水往臉上貼?”
“涼快。”
他笑,“唉”了一聲,伸手扭空調按鈕。
我卻道:“哎,要不你停一下,我去買杯奶茶。”
“剛吃完飯就喝奶茶啊……”小孟說著,卻把車停在路邊。
“你喝什麼味的?”我一邊解安全帶,一邊問。
“我不喝。”
我買了杯奶茶,又要了個招牌top1的青提烏龍。上了車,小孟低頭看看:“我說我不要,你還買什麼。”
“去都去了,順便。”我把青提放在杯槽裏。
“得了陳小茉,別裝了。”
“啊?”我看著他,有些不解。
小孟道:“到你家這一路打車二十多塊錢,你給我杯奶茶,正好兩清,對吧?”
“啊……”
“你家門口那煎餅果子也不是祖傳的吧?是因為我幫你占座,你不好意思,想給我買早點,怕我不要,忽悠我。”
我一時語塞,怔了一怔,隻好笑:“這麼明顯嗎?”
小孟也笑:“你以為呢?你還能更刻意一點嗎?你就差在腦門上寫四個字:人情已還。”他搖搖頭,“那煎餅果子讓你吹的,天上有地下無,這不知道的,還以為下一步就進米其林了。”
我嗬嗬笑:“好吃不就完了,你管祖傳不祖傳……”
車子拐個彎,方向換了,陽光變成直射。小孟伸手把遮陽板放下來:“你不用這樣,同事之間,互相幫助不是應該的。你老這樣,我以後都不好意思給你占座了。”
我失笑:“你煎餅果子不要麵醬,大餅雞蛋不要蔥,燒餅裏脊不要生菜。提要求時,也沒見你不好意思。哎你知道嗎,買煎餅果子那阿姨都認識我了,我一去人家就說,不要麵醬那姐姐來了。”
小孟此時,倒真有些羞赧,低頭笑道:“那……我小時候腸胃不好,吃很多東西過敏。”他頓了頓,“哎呀,算了,你以後別買了,這人,真是,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我忍不住笑:“開玩笑的,你不用想這麼多。這些事,的確是禮尚往來,但重點是表達感謝,對吧?”
小孟想了想:“感謝就行,不用物化感謝。”
我失笑:“這小詞兒,還物化感謝?那不物化怎麼感謝?我最討厭那種人,一點實際事兒不幹,光拿嘴對付。”
小孟不語,隻是笑。
我突然領悟,他是不是在暗示什麼?
我忙道:“你要是不想幫我占座了,直接說就行,真的,沒關係。其實我也覺得,天天這麼占座也不太好意思,回來得罪人。”
小孟喘口氣,搖頭笑:“我沒暗示什麼,你放心吧,就是校長來了,這個座,我也占得住。”
車走了一會兒,卻在個加油站停下,小孟道:“下來待會兒吧。”
這奶茶加了冰,我喝得手腳冰涼,打開車門,一股熱氣迎麵撲來,挺暖和。
外麵車窗上,竟是薄薄一層霧氣。
前麵還有兩輛車,半天沒加好。小孟低著頭,用手指在車窗上亂劃。
我說:“你別瞎劃,回來水沒了都是道子。”
小孟不語,仍舊低著頭。
我走過去,不由得嘴巴微張,這居然,是一幅畫。
一叢灌木,旁邊停著輛車,另一側,是個電線杆,幾根細細的電線延伸開去。
寥寥幾筆,竟將對麵街景一比一還原。不對,還開了美顏,一個馬路邊畫得跟漫畫場景似的。
我不由得道:“這畫得還真不錯呀?你學過嗎?”
“這還用學?”小孟轉過頭,“你小時候不看漫畫啊?看多了不就會了。”
我點頭:“這年頭,人均凡爾賽大師。”
小孟笑,卻又道:“我小時候還畫過漫畫呢,畫了好幾本,我當初還想上美院呢。”
“是嗎?那怎麼沒去呢?”
“我媽不讓。”
他說罷,伸手在車窗上一抹,灌木車子電線杆,頃刻消失不見。
我隻能點頭。
小孟把手在衣服上擦擦:“我要是上了美院,現在就沒藤本樹、板垣巴留什麼事了。”
“這倆人是誰呀?”
小孟失笑:“漫畫家,日本的。”
“啊……”我點頭,想了想,“搞藝術吧,才華是一方麵,我總覺得運氣的成分比較大。你看梵高,一輩子一張畫沒賣出去,三十多人就沒了。”
小孟扶著車,低頭笑:“有你這麼勸人的嗎?”
“就說這意思,這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再說了,你不是也考上北師大了,這就說明你媽的決策是對的。”
他不語,卻又伸手,在另一個車窗上塗抹,片刻,畫了個加菲貓。他點點那張寬闊的大臉:“像你嗎?”
我最討厭別人說我臉大,不由得眼睛一瞪:“像你!”說罷,伸手一把將這個咧著大嘴傻樂的大肥貓抹掉,轉身繞到另一側,上車。
小孟在身後嘿嘿笑:“這麼小心眼……”
他也開門上車,擰了擰空調,把溫度調高一點。
我拿起奶茶,小孟忽道:“陳小茉,你要是穿越了,就去紅樓夢裏當薛寶釵,仕途經濟學問,你都不用學。”
我不以為然:“人總得活著吧?藝術家不吃不喝呀?我覺得薛寶釵挺好,是賈寶玉太矯情。”
我吸口奶茶,珍珠滑溜溜的。
“人不能隻有吃喝吧?那不成了行屍走肉了?我也不喜歡現在這工作,成天看著這些破機器。”小孟頓了頓,“哎你知道嗎?我上大學時參加過一個詩社,寫詩的時候——”
我一口奶茶嗆住。
“沒事吧……”
奶茶從鼻子裏冒出來,我接過小孟遞來的紙巾擦,卻是不住咳嗽。
“幹嗎呀……”他看著我,一臉無奈。
我忍不住笑:“寫詩?你認真的嗎?”
“怎麼了?”小孟嘴一撇,“瞧不起人是嗎?”
我連忙搖手:“不是不是,不是瞧不起,感覺跟你氣質不搭。你要說參加相聲社團我倒信……”
小孟手一揮:“哎行行,不跟你說了,什麼都不懂。”
他直視前方,那張小白臉繃著,沒有一絲笑意。
“你還生氣了是嗎?”
他不說話,我隻能說:“現在也不高考了,你愛畫畫,寫詩——”說到這兩個字,我又想笑。我清清嗓子,正一正臉色,“你想幹什麼也沒人管啊。再說了,你現在工作不是挺好的,啊,對了,你還是事業編。你有什麼可抱怨的。”
“我不稀罕。”
我不禁歎氣:“你不稀罕我稀罕。要不咱倆換換,你去當個吟遊詩人,把你那些東西都給我,不想依靠的領導父母、不稀罕的事業編、不愛看的破機器……”
小孟失笑,卻又冷哼一聲:“你這種人,看機器你也能看出花兒來,管機房你也管得勁勁兒的。”
“那是,既然幹了,就得好好幹對吧。看大門我也勁兒勁兒的。”
他轉過頭:“周一幫我買個煎餅果子。”他頓了頓,“放麵醬吧,省得你還跟人說。”
我笑道:“我就開玩笑的,不要就不要,一句話的事。別吃壞了。”
“沒關係,早就好了。不過你家門口那個煎餅果子還是挺好吃的,把那個燒餅裏脊什麼的,完全碾壓……”
我家在小區靠裏的位置,從大門口到樓門口,要走好一會兒。
豔陽高照,這條路愈發顯得漫長。
走了一半,電話響。
我拿出來看看,是我媽同事,今天上午的相親對象,就是她介紹的。
我的相親經曆跟找工作類似,得到的肯定回複不多。每次見完麵,介紹人通知結果時,總喜歡幫我把失敗原因複盤一遍。
現在,我都有點懷念我投過簡曆的某些公司學校裏,那些眼高於頂的HR——不想要我,別回郵件就行了。
我接通電話,我媽同事趙姨說,今天見的那個人,誇我溫柔,一看就像賢妻良母。
哦?
我不由得精神一振,很想感謝那位仁兄的知遇之恩。趙姨又說,那人願意跟我繼續交往。
我看看包裏的手捧花,心想,玄學,也許有科學依據,隻是目前人們沒發現而已……
於是,我對趙姨說:“我不願意……”
“怎麼不願意呢?這人條件不錯呀,你都快三十了……”
來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任何人都可以隨時隨地對於未婚人士——特別是女性,展開說教。
我有一回坐電梯,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把他能夠到的樓層全部按亮。電梯一層一停,我都有了暈車的感覺,於是對他說,以後去哪層按哪層,不要瞎按。那孩子仰臉看著我,眼睛眨巴眨巴:“阿姨,你這麼胖,還這麼凶,小心將來找不到男朋友。”
大人不能跟小孩一般見識,所以,我沒有說,你這麼皮,嘴還這麼碎,小心將來找不到女朋友。
我不太明白,人生苦短,時間寶貴,他們為什麼願意把有限的生命用來催人結婚。後來看到全球生育率持續走低的新聞,我明白了,人家不是吃飽了撐的,而是出於一種替天行道的社會責任感。
放下趙姨的電話,我小心地把那束風信子從包裏拿出,捧在手中。
六月熾烈的豔陽下,我以一種更加熾烈的心情對老天爺說:您既然已經把捧花給了我,那何不好人做到底,下回相親,再賜我個正常人。長得好看點的,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