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端倪(下)
原來,單氏因著自己不能生育,自幼將沈誠挑來養在膝下。沈誠並非嫡子,品貌才幹卻是難得拔尖的,凡事也對自己敬愛有加。但這不代表世子沒有其他的庶子,相反,世子屋裏的幾房姬妾各有成年兒女,他平生最得意便是開枝散葉的本事。而自己隻沈誠這一根獨苗!這會子正經連世子爺都還沒襲得爵位,沈誠的仕途豈容有半點差池?
這是單氏的一樁舊年心病了。
單氏的妹妹嫁的也是河東大族,妹夫前年剛升了河東太守。
若是沈誠當日娶了自家表妹,這會兒自己有了臂膀,沈誠在族中、在朝堂也有了依仗。
單氏在心中哀歎。
沈誠自小循規蹈矩,隻在親事這一件事上違背過家裏,當年執意求娶這個離經叛道的寒門女子為妻。彼時葉長清還得天子器重,也知道緊緊攀住太子這棵大樹。世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授意自己上門提親。可如今倒好,葉長清身陷囹圄,太子也前途渺茫。
單氏越想越不喜。
咬牙笑道,“世子命人帶話,誠兒今夜會回來,你還不趕緊回去打點。記住,從今往後不許再拿這些瑣事去煩誠兒!”
錦初聽她將父親之事越講越不堪,心底怫然不悅,轉身向門口走去。單氏見她似乎沒反應,忙又囑道,“近來三川不太平,這幾日你哪兒也不許再去!”
錦初側目,微微頷首,“婆母的訓誡,兒媳聽見了。”
還是得等沈誠回來,親口問一問他是什麼意思。
上頭的宋銀移動身形,一路不緊不慢跟著錦初。
他其實沒整明白,聊了這半日,這兩人算不算家人?聽起來句句關心,各說各的不算,還各自都有算計。
錦初回到房中,在書桌邊枯坐了一會兒,等春桃回來。
她心中煩憂,卻也知煩憂無用。最難熬的幾日自己已獨自熬過去,今日總算也見到了父親。
思付片刻後,她鎮定心緒,將父親的病症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下。
醫治之道,千變萬化,但身為醫者卻能抽絲剝繭,再險惡的病症也敵不過對症下藥。
紙上一手蠅頭小楷,筆跡清秀端逸,還是父親當年一筆一劃教自己開的蒙。不知不覺錦初已寫下一頁,心中漸漸澄明。
若是此時自己不冷靜,父親還有誰可依仗?
她於是低頭又寫下一個方子。
誰知仍未等到春桃,沈誠先回來了。
沈誠個頭頗高,眉眼疏朗,一身靛青官袍稱得整個人挺拔如竹,眼角微垂著,像是時時刻刻都含著笑一般。
沈誠扣了扣門,笑道,“微微,我回來了,能進來嗎?”
錦初聞聲已用書冊將紙蓋住,擱下筆不動聲色道,“請進。你可要用晚膳?”
“不必了。”沈誠大步走進來,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神清氣爽道,“我待會兒還要過去父親那邊,先來看看你。微微,我升職了,過幾日恩旨便會下來。”
錦初並不答言,在燈下盯著他,淺淺笑道,“我父親之事,你為何瞞我?”
沈誠見她眼底隱隱透出烏青,卻掩不住得麗質天成,自有一段婉約風流,心中一動,便首先自責道,“怪我,忙得沒顧上家裏,這幾日累你在家擔心了。”
錦初搖了搖頭,直言道,“婆母已同我說了,如今父親在大理寺獄中,這幾日你可曾想過法子探視營救?”
沈誠未料母親如此口直,啞然半晌,神情坦然又真摯道,“徹查河東案是天後下的令,怕是有些棘手。一則大理寺獄不能隨意探視,二則父親也不想讓你擔心。我先幫你打聽著,若有消息定然告訴你。”
門外的夜風裹挾著寒意吹進來,而此刻錦初的心卻比這寒意更涼。若非她已然見著了父親,險些要被他敷衍過去。她垂首不語,露出一截臻白的脖頸。
沈誠見她如此,大是憐惜,溫聲道,“你的父親,也是我的父親。我有多喜愛你,你不是不知道。你放寬心,這事我絕計不會不管。”
錦初遇事並不喜拐彎抹角,她垂眸問道,“那你準備如何管?”
沈誠一愣,雙手一攤,“如今我升職在即,暫時不好出麵,即便父親要翻案也得等這事大定之後。”
錦初道,“父親之案尚未判定,何來翻案一說?你可曾了解過案情或有不妥,或者來與我商議?”
他沒有了解過,黨爭之說已教他退避三舍。他恨不得葉長清的罪名快些定下,不必再像如今這般懸心。為求萬無一失,他還捕風捉影得遞了一封要求對葉長清嚴懲不貸的折子。
若非如此,拔擢的恩典不會來得如此之快。
既已選擇了趁火打劫,怎可能再為他出頭?
這兩日他宿在衙門,一方麵是為升遷的交接做準備,另一方麵也是為躲避錦初之故。
沈誠笑道,“微微,你幫我升職成功,等去了太常寺,豈非更有機會替嶽父在朝中斡旋,也能全了你的孝道?”
他笑意中的各中退卻,她看明白了。他言語中的各中推拒,她也聽明白了。憶起婆母方才的言辭情狀,錦初心知肚明父親之事沈家避之不及。沈誠不好當著自己麵直說,先前數日不歸,便是想讓自己體悟。
錦初冷目看著沈誠,沒有應聲。
沈誠又道,“微微,你是我的夫人,合該先為我考慮。你夫君我升職了,總該高高興興的。若是沈家也出了事,你還能去何處?”
“自然是從哪裏來,便回哪裏去。”錦初起身,她聽出這話中的脅迫之意,便微微一笑,“你我婚前即有約定,並非真的做夫妻。一年為期雖還未到,若無感情你我隨時可以分道揚鑣,你莫要忘了。”
沈誠一噎,竟無話可說。
當初錦初同意下嫁,為的是不讓葉長清擔心終身,根本不是對自己情有獨鐘。說好沒有感情之前二人不得同房,也是自己心甘情願答應的,合夥瞞著長輩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讓她回轉心意。
一年之期,說長不長,最愛之人近在眼前卻咫尺天涯。一年之期,說短也不短,他是誠心實意給她一個新家,想護她置身事外,奈何她待自己和父親終是親疏有分。
沈誠垂下眼,似思量了一陣,起身道,“你早些歇息,其他的事情容後再議。”
說著,就抬腳朝屋外走去。
春桃已從司馬南處歸來,端了晚膳進來伺候錦初用飯。
“小姐,長公主說延醫一事她會另想辦法,請您莫要神傷。”春桃道。
錦初點了點頭,強打精神將紙從書頁中抽出,折入信封遞給春桃,“明日將這信送去給長公主,就說是父親的病症和方子,給大夫參考。”
春桃接了,見錦初神情寥落,大著膽子安慰道,“小姐別急,奴婢明日一早便送去,老爺必能身體康泰、逢凶化吉!”
半晌錦初垂下眸,笑了一下。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倒是無親無故之人,有時還遠勝親人。眼下想想,幸甚當年未得真的成婚。
宋銀回大理寺報道的時候,太陽還未升起,東邊霧蒙蒙得透著一絲亮光。
陸離從來有早起的習慣,有事查案,無事練武,此時正從屋中長腿闊步得出來。
宋銀連忙長話短說,知道大人隨後還有諸事要辦。
陸離聽完,沉吟道,“沈家這是明哲保身。”
“嶽家有事見死不救,算什麼男人!”宋銀嗤笑,“活該那位小夫人不肯與他做真夫妻。”
陸離腳步一頓,目光重新落在宋銀身上,“你說沈誠與她……不是真夫妻?”
“二人並不同房,日常用具也不放在一處,那位小夫人還說了‘婚前即有約定’、‘一年為期’的話,屬下料定不是真夫妻,裝裝樣子給家裏人看罷了。”宋銀想了想,忽然壓低聲音問道,“大人,這趟任務算完了罷?”
陸離看他一眼,“繼續跟著。”
宋銀愣了愣,“跟著誰?”
陸離一言不發得看著他。
宋銀點點頭道,“遵命,大人。”
“以後不必拘著時點,有事即刻來報。”
宋銀走後,陸離沉默下來。
沈誠,他知道此人,論心機、論城府、論手段皆是混官場的好手。在局勢未明之前沈家不蹚這渾水,他不用想也猜到了。
他隻是沒有想到,錦初過得如此……為難。他本以為,她已覓得良人;而她的良人,能為她披荊斬棘,與她同甘共苦。
陸離一念及此,心中微沉。
算算日子,河東失盜案的人證物證也該運到三川了,是時候該細究案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