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粉骷髏(八)
“人在死後,體內會產生氣體。冬日時還需積蓄個十多日,可這往春天過了,隻需三四日,這股氣體就會衝出體外,順道,將胎兒也推出來了。胎兒還未成型,看起來不過是一團肉。也就是說,雲煙懷有身孕不過是近一兩月的事兒。我已無需剖屍了。”裴約素說道。
劉若竹點點頭,再看一眼傅辰良,似乎已失了耐性,吩咐衙差:“將他帶到堂上來。”
說罷,他和裴約素一同離開。
傅辰良被帶來時,眼眶還是紅的。
劉若竹坐於主位上,裴約素在一邊旁聽。衙差也替傅辰良搬來一張胡床,令他能盤腿坐下說話。
這時,下屬捧來一壺茶,劉若竹親自捧了,先是遞給裴約素,“裴小娘子嘗嘗我這兒的茶,不是什麼名茶,刑部的人煮茶功力也不能同小娘子相比。但都是早春的,掐了嫩葉,喝個新鮮。”
裴約素大大方方接了,淺嘗兩口,麵上露出鬆快的笑意,看似滿意。
劉若竹將這一切看在眼裏,接著,又捧了一杯,遞給傅辰良,“傅郎君也嘗嘗。”
傅辰良麵上誠惶誠恐,小心翼翼地接了,卻不敢喝。
這樣的氛圍,不像是審問,倒像是敘家常。可越是這般,越是叫傅辰良感覺不安。
“說說吧,關於你和雲煙的事,從頭開始說,盡量詳細。”劉若竹忽然嚴肅地開口,遞了個眼神給記錄案情的小吏。
小吏會意,鋪開紙張,洗耳恭聽。
傅辰良握著茶杯,嘴唇囁嚅了兩下,慢慢說起從前。
“我老家是明州鄉下的,祖上經商,到了我這一代,雖已落敗,但餘幾間祖宅和幾畝薄田,還能吃飽穿暖。我讀書也上進,十四五歲時,在家鄉贏得薄名。我有個遠房親戚在長安做布匹生意,他聽聞我讀書用功,便願意接我來長安,讓我試試官學的考試。國子學、太學的門檻過高,我家中無人做官,我自是沒有資格。不過我後來卻順利通過了書學的考試,成了學生。”
“見利忘義的親戚有很多,你家這位遠房親戚,倒是心慈得不同尋常。”劉若竹打斷他,麵上似笑非笑。
傅辰良臉上一紅,聲音低下去,“他早與我有約定,若能謀得一官半職,定要娶他女兒為妻的。不過……”
“不過你背信棄義,與倚翠閣的姑娘有了首尾。”劉若竹替他說了下半句。
“是……不不不……”傅辰良忽然情緒激動,極力否認,“我起初,起初也是想知恩圖報,與佩娘長相廝守的。可佩娘根本看不起我,認為我寄人籬下,極沒出息,就算以後混得一官半職,也不過是個書吏,一年俸祿還不如她家布莊一個月的生意賺得多。我心中難過,在硯席的慫恿下,去了倚翠閣。”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雲煙。”傅辰良的目光裏流露出癡迷,仿佛隔著虛空,再次看到昔日佳人的絕代風華,“倚翠閣的姑娘們各有各的特色,她們穿得極好看,整個屋子裏,不是酒香,便是她們身上散發出的幽香。可是這些都不足以令我迷亂,直到我看見雲煙。她竟穿著男人的胡服,赤著腳出現在一群舞姬中。當時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鼓聲越來越快,她旋轉的舞步也越來越快。最後,她的頭發散落下來,人人都驚呼讚歎。”
“這樣的姑娘,可選擇的恩客很多,你應該沒有機會的。”劉若竹毫不留情地揭露他。
裴約素看了眼劉若竹,察覺他對這位傅郎君簡直惡意滿滿。
傅辰良有些窘迫,點頭稱是:“那夜,一位世家郎君歇在了她屋裏,據說是買通了老鴇,又文辭筆墨皆通,贏得美人芳心。”
“我那時候想,錢銀,身份地位,這些我都是沒有的。但比文才,我應當還是能爭上一爭的。於是,自那日之後,我就每日給雲煙寫信,聊表相思。但是信從未到過雲煙手上,都被老鴇扣下了。我當麵同她爭執過,老鴇笑罵我癡心妄想。”
劉若竹眼底流露出一絲寒光,裴約素也聚了神。
“你同倚翠閣的老鴇有過爭執?”劉若竹確認道。
“是啊。”傅辰良雙目坦然,慢慢的,他自己也意識到了什麼,情緒又激動起來,慌地直擺手,“我沒殺她啊,我連殺雞都不敢,怎麼會殺人呢。”
劉若竹不動聲色道:“你接著說。”
“哦哦,反正我和老鴇爭執不下,老鴇正要讓龜公把我打一頓再丟出去時,雲煙正好出現了,她替我解了圍,還請我去她房裏坐坐。我們倆吟詩作對,談論古今,好不快活。雖然,我未能在她房中歇下,可是她同我說,讓我以後想她了,就將信寫了交給街道口胭脂鋪的掌櫃,她經常會去那兒買胭脂。一開始,隻是我給她寫,漸漸的,她也給我回信,後來,還偷偷出來與我私會過幾次。那時,我去青樓的事被人知道,佩娘更是對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心中煩悶,都是雲煙陪伴我,開解我。她真的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我願意拋下一切同她在一起的,我們剛剛私定終身,不知道誰那麼喪心病狂,要殺了她!”傅辰良的情緒總是起起伏伏,說著說著,眼圈又泛了紅。
劉若竹同裴約素對視一眼,兩人在對方眼中都看到一個相同的疑問。傅辰良口中的雲煙,與眾人口中的雲煙,可謂是大相徑庭。就算是梅姬看人寬容些,也並不曾把雲煙說成是這樣一位通情達理的解語花,隻是說她可憐而已。
到底誰在撒謊,裴約素垂下眼瞼,似乎拒絕當下評判。可劉若竹心中卻似乎有了論斷,隻是,他沒有證據。
“傅郎君的故事我們已經聽完了,你現在可以回去了,隻是,雲煙的屍體暫時還不能讓你帶回去。”劉若竹淡淡地說道。
“那什麼時候才可以呢?我想帶她回我的故鄉,將她葬在我家的祖墳裏,百年之後,我當與她死同穴。我這輩子都不再另娶她人!”傅辰良一副情深義重的樣子。
劉若竹顯然不吃這一套,“等案子結束後才可以,這段時間,也請傅郎君莫要離開長安,可以隨時配合刑部查案。”
“這是自然,我也希望早日將那喪心病狂的凶手繩之於法。”傅辰良露出憤恨的神情。
劉若竹端起茶杯,想要喝口茶,潤潤嗓子,卻聽裴約素聲音清脆利落:“等等,你還不能走,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傅辰良轉身,有些疑惑地望著裴約素,後又望向劉若竹。
劉若竹也有幾分詫異,卻在這時給足裴約素麵子,“裴小娘子問話,就當是我問的,你一五一十回答即可。”
“是。”傅辰良態度誠懇。
“第一,在你見到雲煙的屍體之前,就口口聲聲說雲煙死得不體麵,你是如何得知?第二,青樓裏有人曾看到過你同雲煙發生爭執,因為何事?為何你沒提起過?第三,雲煙和老鴇的死亡時間分別是四日之前的清晨卯時,和前日夜裏子時左右,這兩個時間,你都在哪裏,做些什麼,可有人能證明?”裴約素直直地望向傅辰良。
劉若竹頗為讚賞地看著她。原本,這些問題他是應該照例詢問的,可是按照他查案的風格,越是懷疑一個人時,他越是不會將此人當作嫌疑人來審問,目的就是叫對方大意,隨後露出馬腳。
從前,他隻知裴小娘子精通醫理和檢驗死傷之術,卻不知,她思維縝密,問話的能力一點也不比刑部的官員差,甚至,還高出一籌。倘若她是名男子,他一定要將她收入麾下。不過……縱然是女子,其實也能納為己用。
傅辰良對裴約素的問話感到些微詫異,不過,他竟絲毫沒有躲閃,眼神坦蕩地迎了上去,“我此前做了個夢,夢見雲煙滿臉是血、皮肉紛飛的模樣,在向我訴苦,何況,她的死狀,那條街上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哪裏是官府能止住的。其次,我同雲煙是情人,情人間哪有不吵架的,我吃吃醋還不成麼?最後,雲煙和老鴇死的時間,我都在睡夢中,無人可作證,但家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可為我作證,我下了官學回來後,就沒有出去過。”
他答得如此順當,連一絲停頓都沒有,叫人不得不信。
“不知我的回答,能否讓裴小娘子滿意?裴小娘子若還有疑問,某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隻求刑部能夠盡快查找到真凶,還雲煙一個公道。”傅辰良話裏話外,都顯露正直,還包藏著裴約素對自己起疑的不滿。
“暫時沒了,至於查凶,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我始終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裴約素答得也坦然。
傅辰良拱手告退。
“我還以為,裴小娘子你沉迷於這傅郎君的貌美皮相,就這麼輕易被打動呢,結果,裴小娘子果真不是一般女子,著實讓我佩服。”劉若竹說笑道。
裴約素起了身,一本正經答道:“傅郎君生得不如劉侍郎好看,我既見了劉侍郎這樣的一流人物,為何還能被傅郎君這樣的迷惑?”
劉若竹一愣,隨即狂喜,奈何裴約素誇完人便離開,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泥瓦。
四顧左右,劉若竹問記錄案情的小吏:“我生得好看嗎?”
小吏一怔,隨即點頭如搗泥:“劉侍郎生得好,是大家夥兒公認的。”
被屬下這一誇,劉若竹倒沒了剛剛的興奮勁兒。
仔細一想,大約是“吾親眷之美我者,私我也。屬下之美我者,畏我也。惟裴小娘子美我者,發自真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