攢人(1)
單青雲的眼睛,似乎射出耀眼白光,穿透了東祁的心,他的手一下便鬆懈了。
“是良知,是君子之道,是精忠報國的赤子之心。”
單青雲的話似金玉擲地有聲,震得東祁徹底鬆開了手,他恍恍惚惚走到簾前,低眼看那潺潺流過的溪水。
單青雲將帶來的包袱打開,端著走到東祁身邊,跪在地上,舉案齊眉,臣服於他,說道:“君子威威,贈我以紅袍,今日再見,投之以李桃。青雲願盡畢生之才,助殿下榮登大寶,也請殿下傾盡全力,成全青雲的鴻鵠之誌。”
東祁回頭看了看單青雲,她埋著頭,抬著那件初遇時送她的紅披風,甘願靜靜地等著,或者說,不是她在等,是他在等,他等得太久了!
東祁臉色舒展開,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笑,一陣春風吹過,單青雲忽然顫抖。
東祁立馬按下笑意,拿起紅披風抖開,揚起來,把單青雲圈住,單青雲這才抬頭,頂著眼無辜得要緊,東祁在她脖襟前將係帶綁好,摸了摸她的頭,柔聲說道:“春風雖然暖,地上仍有寒氣,別犯了風寒,傷了身子。”
單青雲突然腦裏暈眩,往旁邊歪過去,東祁趕忙扶著她,喚道:“青雲?”
單青雲剛進院便察覺到了,這下腹裏麵像個鐵坨子直往下墜,往年都沒這毛病,隻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能忍痛表忠,現下疼得頭都暈了,想必是跟那避子藥有關,她喘著粗氣,說道:“殿下不用擔心,青雲這是娘胎裏帶出的毛病,偶爾犯暈,過一會兒就好了。”
東祁一手抱著她的肩膀,一手穿過她的雙膝,往上一抬,將她打橫抱了起來,抱著她從這幽靜小院出去,直直將她抱到了不遠處,他自己住的地方。
路上,東祁說話的聲音不大,單青雲迷迷糊糊地,似乎是從他的胸中聽到的,又或許是從他的唇上讀出來的,他問:“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
單青雲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了,隻是使盡了力氣,拚命點頭。
東祁將她放到自己的床上,單青雲臉色已經泛白,唇無血色,東祁坐在床沿,手輕輕搭上她的肩,說道:“青雲,你臉色不好,我給你叫太醫。”
單青雲嚇得趕緊一把握住他的手,說道:“不用,家中多次請過大夫,太醫也請過了,都沒什麼藥可以吃,這毛病也沒什麼問題的,就是休息一下,喝些溫水過會就好,殿下不必擔心。”
東祁看著她抓緊的手,立馬吩咐道:“來人,快備些喝的溫水來。”
單青雲實在怕他把太醫給招來,趕緊催促道:“殿下快回角亭去吧,出來這麼久,已經惹人懷疑了。”
“他們疑就由他們去吧……”
“殿下萬萬不可,有些東西疑得,有些東西疑不得。”
東祁心裏明白,北梁對這龍陽之好向來嗤之以鼻,若傳出去些有的沒的,會被朝廷裏那些元老一口一個唾沫淹死,莫說登臨大寶,到時候隻有逐出雍京的份。
“那你好好在這休息,我先去角亭。”
單青雲躺在他的床上,放下心來倒頭睡下,看著他轉身走遠,東祁的步子越來越慢,到門口時,他停了步,天光將他的影子拉長在地上,他側過臉,隻見剪影,“你心裏,是不是已經有了主意?”
單青雲又勉強坐起來,雙手撐在床上,說道:“殿下放心,青雲已經看好幾個人了。”
他並沒有回頭,隻是微微笑了笑,剪影的變化也讓單青雲有一種安定的感覺,隨後他向外走去,虎步生威。
單青雲繼續躺下,一會兒就有侍女送了熱水來,她喝了點熱水就舒服多了,身體恢複一些後,她將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讓他們關上門。
她這下半身不太對勁,現下撩起衣裳往裏一看,褻褲上一片紅色,嚇得她趕緊蓋上,從床上爬起來站在床邊。
她看了看這藕色錦緞床墊,上麵已經蹭上了些許紅色,單青雲自恨不小心,腦裏轉了轉,隨後抓起喝水的杯子,往地下一摔,手裏抓著碎瓷使勁一握,瓷片生生紮進肉裏,綻肉出血。
單青雲就著滿手的血,在床上摸了摸,又在自己的衣裳上抓了抓,隨後拿了盆鏡架上的巾子藏在袖裏,喊道:“來人,快進來換墊褥,我紮了手把墊褥弄臟了,快!”
侍女們進來一看,馬上行動起來,單青雲等到她們把臟的墊褥抬出去,才叫人帶她去東廁。
回到角亭,眾公子看著從平橋入亭的單青雲,竟然都傻了眼。
她鬢上散了幾縷頭發,正隨風飛揚,麵容清秀,臉色蒼白,圍了件大紅披風,裏麵遠天藍的衣裳上麵還帶著一縷縷血漬,整個人形態病怏怏的,有弱不禁風的嬌姿,神態卻是倔強傲骨,在湖上蓮步輕移,亭亭生姿。
小王爺看得呆了,忍不住提步上前,一邊走一邊感慨道:“病若西子,惹人憐愛啊。”
這人還未走到單青雲跟前,就被一直手擋在胸前攔下,他側臉尋這手的主人,正是東祁六皇子。
東祁攔著人,先一步走上前笑問:“身體可覺得好些了?”
單青雲實在不習慣這些公子的視線全凝聚在她身上,隻低著頭拜道:“青雲舊病複發,實在是身體不適,請求先行告退,還望殿下恕罪。”
“也好,早些回去休息,就不要折騰了。”
小王爺聽到單青雲有舊病,立馬上前關心問道:“青雲公子是什麼舊病?小王在雍京也認得幾個名醫,要不要帶給你認識認識?再不濟,從南靖請個太醫過來也是可行的,有病要早治,可千萬不能耽誤了,小病成大病,可就不好治了。”
單青雲冷道:“不過是養生病,就不勞小王爺費心了。”隨後她向東祁翻過手掌,那冷言冷語忽而就化成了和風絮語,說道:“不小心打碎了殿下的杯子,還望殿下見諒。”
東祁握著她的手背,看著手心裏那些嚇人傷口,突然大發雷霆,“你們是怎麼當差的,怎麼不見人送金瘡藥給他?”
亭子裏侍奉小官全都“咚”一聲跪在地上,齊道:“小官該死,萬望殿下恕罪。”
“還不快送藥來!”
一個小官急匆匆跑出平橋,又火急火燎地奔回來,將金瘡藥送到單青雲跟前,單青雲伸手去拿,不料東祁先她一步,奪過藥瓶子,扯開藥塞,拿起她受傷的左手,掰直了些,將粉末輕輕倒在她手心上。
單青雲“嘶”地一聲皺眉,手直往後退,被東祁使勁拉了回去,他又笑道:“這會知道疼了,先前喊一聲,誰還敢不幫你撿碎瓷?”
“青雲皮糙肉厚,沒想那麼多。”
一旁小王爺合著扇子看她那手,手指點了點,說道:“這紮得也太深了。”
東祁又仔細看了看那傷口,嘴角突然帶起了笑,抬頭饒有意味地看著她的臉,問道:“是怎麼紮成這樣的?紮得這麼深?”
“不小心的……殿下是在懷疑什麼?”
東祁拿起布條替她一層層包紮好,嘴裏說道:“本宮親自替你上藥,還能懷疑什麼?”
單青雲先是一愣,突然又恍然大悟,他這是懷疑她故意紮自己手,惹他注意呢,反駁的話剛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讓他誤會,總比去查那不幹淨的墊褥要好。
小王爺乘他們倆無言以對,獻起了殷勤,說道:“青雲公子既然身體不適,不如小王送青雲公子回去,免得路上暈倒了,還沒人扶一把。”
“不必了。”單青雲依舊是冷臉回應,東祁還是照顧小王爺的臉麵,笑道:“詩會興致正高,怎能缺了小王爺呢,青雲身體不適,就讓他先回去。都是雍京城裏的公子哥兒,熟門熟路的,小王爺沒有擔心的必要。”
單青雲幹脆向東祁一拜,說道:“青雲告辭。”說完扭頭就走,生怕那小王爺上趕著非要來送她。
小王爺李容俊看那紅披風飛揚而去,盯著那背影眯了眯眼,嘴角掛笑,搖著折扇,若有所思。
單青雲一上馬車,就倒在地墊上,她伸出那隻受傷的手,在眼前使勁抓了一下,痛感依稀。這些年她付出的一切,一定要憑實力全部討回來,無論用什麼方式。
單青雲回家直接躺平休息,如意在小廚房給她煮了好多薑糖水,喝到深夜才稍微舒服些。
第二天上值,白府小廝趕來按察司給她送了消息,白錦州告訴她差堂院對她又有了新動作,有人發現她這官職上得不合理,要給她核正。
單青雲看到白錦州的消息,心裏立馬就踏實了,東祁辦事真夠快的,隻要將來他榮登大寶,宰相的位置,她至少穩了一半。
她抬起眼,前麵是冷時弘的背影,現在要幹的,就是把冷時弘拉進來,繼而,把小侯爺拉進來。
單青雲傾身往前,說道:“時弘兄,近日我得了一方硯台,賣家說是一方古硯孤品。我京中朋友不多,交好的更少,都沒人替我看看,想請時弘兄同我一起鑒賞一番,不知時弘兄意下如何。”
冷時弘回過頭來,自謙道:“當然樂意一同鑒賞,隻是我寒門子弟,比不上你們貴族世家的公子見識廣,隻怕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單青雲笑道:“我對硯台也沒什麼研究,就是想跟朋友一起看一看,也當做個雅趣玩一玩。”
“那,行吧,貴府何日方便?”
“擇日不如撞日,今日下值,你便同我一起回家吧?”
冷時弘雖然笑得有些尷尬,依舊選擇點了點頭,答應了單青雲的請求。
一到下值的點,單青雲拉著冷時弘就跑,跑到門口上馬車,一路狂奔到了單府,直接拉到了聽雪居。
冷時弘進了聽雪居,看到前庭荒蕪一片,問道:“這院子,怎麼空蕩蕩的。”
單青雲解釋道:“多年習慣了,我喜歡空曠的地兒,咱們快些去看硯台吧。”
單青雲拉著冷時弘往花廳跑,冷時弘實在不明白她這麼趕是為何,問道:“青雲,你這麼急幹什麼?”
單青雲叫人備好陶爐茶具等物,下人們搬進來以後,她把門一關,開始給他煮起茶來。
冷時弘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道:“不是說,要看硯台嗎?”
單青雲看著煮水的壺,淡淡說道:“我騙你的。”
“騙我?”冷時弘被單青雲搞得一頭霧水,“青雲為什麼要騙我?”
單青雲點茶入杯,水過三道,將茶放在冷時弘麵前,盯著他的眼睛,盯得冷時弘微微往後縮了縮,她問道:“時弘兄,你好歹是個狀元,真的甘願在文書館窩囊一輩子?”
冷時弘眼中本就不明亮的光彩瞬間就越發暗淡了,他無奈自嘲道:“如今還能如何,再考一次狀元麼?”
“時弘兄年紀輕輕,就打算放棄十多年苦讀的功業麼?”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非我放棄,實在是時運不濟。”
“時運不濟?”單青雲站起來,寬袖一甩,厲聲喝道:“那就改變時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