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2)
單青雲見到孫媽媽這嚴厲的樣子,心裏有些慫,趕緊站起來,雙手疊在腹前,解釋道:“孫媽媽,不過出去換點銀子,過幾個月攢點錢就換回來了。”
“那也不行,誰知你到時候有沒有錢贖回來?小姐是交代過我的,這兩幅畫至少價值兩千兩白銀,小姐臨終把自己的妝奩金銀釵物分給大小姐和二小姐作嫁妝,把這些個字畫全留給你,也是給你作嫁妝的,不是給你胡來的。”
“我現在又不嫁人,放著也沒用,不過換點銀子應急而已,孫媽媽,我不是胡來,這些銀子將來巴虎要還給我的。”單青雲使盡全力用那些個女兒家撒嬌的語氣求孫媽媽,就差拿出手絹抹眼淚了,隻是姿態生硬至極,對孫媽媽沒什麼作用。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些個心思。”孫媽媽抓著單青雲的兩手肘,抓得她疼了起來,把她壓回椅子裏,孫媽媽從未如此用眼神壓製她,也從未如此認真對單青雲說話,那字字句句往心裏戳,把她那些心思都戳了個透,“你裝男人裝久了,忘了自己是個女兒家?整日想著加官進爵,真不要嫁人了?”
單青雲有些慌了,支支吾吾說道:“孫媽媽,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不是這個意思?孫媽媽看著你長大,你身上幾斤幾兩肉我會不知道?主君已經在物色人過繼了,你不服軟求他給你許個好人家,還在跟他置什麼氣?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看盛英可憐想幫她,不過隻是一重心思,另一重,是看著那巴虎將來有出頭之日,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單青雲慌得閃開了眼,說道:“孫媽媽說什麼呢,我不過念及盛英骨肉之情,替她選個好夫婿……”
“這話你騙得了他們,你騙得過我嗎!孩子,仕途官場是他們男人家幹的事情,你終歸要嫁人的,你不可以忘了你是誰,你生來如此,何必老是妄想著逆天改命呢?”
單青雲鼻梗一熱,帶出了眼眶裏的熱淚來,生來如此?她笑了,生來如此?
若真是生來如此,她怎麼會一心一意隻想著功名利祿,她不該天生就整天沉溺於後院瑣事麼?若是生來如此,她不就該一朝落榜無人識,針線結穗信手拈來麼?
生來如此,就是這世上最可笑的謊話。
她抬頭對上孫媽媽嚴厲的雙眼,淚水從眼眶湧出,劃過麵頰,她說:“我不要像她們一樣,我不喜歡後院,我不會相夫教子,我也沒有興趣鑽研如何討一個夫君的喜歡,如何不被他拋棄,如何抓住他的心。孫媽媽,我不是要逆天改命,這,就是我的命!”
孫媽媽雙手一震,抓她的力氣泄了個透,顫抖著,放開了她。
那年夏末,她第一次看見這個孩子,渾身腥氣,皺巴巴帶著血,啼叫嘹亮,一聽就是個健康的好孩子,那時的她看著這個世界,一切大概都是朦朧的。
小姐含著淚,咬著牙,讓她裹住這孩子,堅決說這是個兒子,除了她,不讓任何人抱她,以青雲之誌的寓意取名,教她識字、背書,和小男孩們爭強好勝,那些女兒閨閣裏玩耍的東西,她從未碰過。女兒家的溫柔繾綣,在這糊塗的歲月過後,終究是離她越來越遠了。
“孽緣,都是孽緣啊。”孫媽媽不禁嚎啕大哭,這麼多年的愧疚,一年一年積在心裏,像囤積的洪水一樣,此刻終是兜不住了,傾瀉而出,滔滔不絕。她背過身去攏起袖子抹眼淚,無論如何止不住這嚎哭。
單青雲用手擦了擦臉,走過去摟著孫媽媽的肩安慰道:“既已如此,孫媽媽何不成全了我,將來我若能成就青雲之誌,不還是件大好事麼,不枉我娘的期望,不枉我娘給我取這麼個名。”
孫媽媽聽著卻哭得越發厲害,如意過來輕輕拍她的背,拍著拍著竟然也跟著哭起來。
單青雲嗔道:“你也跟著哭,還嫌媽媽哭得不夠可憐啊?”
這傻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孫媽媽看她那樣子實在滑稽,自自然然止了哭,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
“好了,如意你別哭了,孫媽媽都笑話你了。”
如意看親媽不哭了,一抽一抽地才漸漸恢複過來,即使委屈得不得了,也沒忘了主動去外麵打水進來給孫媽媽洗臉。
如意在臉盆裏浣手巾,單青雲接過手說:“我來吧。”她擰了擰白巾子,替孫媽媽擦臉,孫媽媽突然抓住她的手,跪到地上。
單青雲又急道:“孫媽媽,您這又是幹什麼?”
“孫媽媽知道勸你不住,孫媽媽在你娘麵前發過誓,今生一定要親自送你出嫁,媽媽這麼多年也沒給你跪下過,你答應媽媽,將來哪怕你五六十歲、七八十歲,你也要想法子當新娘出嫁,不然孫媽媽死後下地獄,死也不能瞑目。”
“孫媽媽……”
“你答應我!”
單青雲閉了閉眼,這話看來這輩子都是拗不過去了,“好,我答應你。不過你也要答應我,那兩幅畫,我要拿出去當了。”
孫媽媽扶著她的手起身,拿過巾子擦了擦臉,說道:“你愛怎麼樣怎麼樣吧,反正都是你的東西。”
“如意,把那兩幅畫拿到山水閣,活當,當六個月吧,孫媽媽已經說了值什麼價,別差太遠就行。”
如意“誒”地答應一聲,便去尋了畫出去當錢,當了一千八百兩銀子回來,將當票收好。
單青雲提了五百兩仍請孫媽媽做主,去采買那四十九抬彩禮,又寫了張字條拿了些錢讓小廝送去給巴虎,讓巴虎早點請人來問盛英八字,去廟裏合婚,納征時把金雁子和彩禮都按要求送來即可。
接下來她該愁的,就是上任按察司文書館執筆的事了。
上任這天,正月二十五,這天氣晴朗,藍天白雲看得單青雲越發不爽快,仿佛老天爺都在跟她作對似的,她心情不好,這天偏要弄個晴陽高照的好兆頭。
單府兩馬車出府,一輛去了宮裏上早朝,一輛去了按察司報道,單青雲身著綠袍,衣服胸前繡的一隻呆滯黃鸝,她坐在馬車裏托著腮發著呆,從文書館往外跳,還真是前路艱難。
車停,單青雲下來,按察司門口早有雜役小官候著,領她進去熟悉環境,認認門。
進了按察司的門,首先四四方方一個前坪,坪後是大名鼎鼎的公道館,那些個少見的奇門異案,又或者是牽扯甚廣的重案,需要下個定論時,公道館才會開門,主審必是按察司主司及兩位次司,外加樞密院特使坐鎮,以求公平公正。
小官向單青雲介紹道:“公道館,希望單大人將來也有在此地主掌的時候。”
單青雲不屑一笑,說道:“借您吉言。”
這前坪左右是兩條道,小官領著單青雲往右邊走,路上便又問道:“單大人可知咱們按察司的製式?”
“略知一二,北梁各類刑罰製度,審判尺規,都由按察司秋毫館根據各類案件或政務擬出,擬後送當朝宰相過審,法理規矩就此立下,各道依據法典審案,定案後過將由按察司七門察案使核審,若牽扯到官家,或實難裁定,就由按察司七門察案使親自審理,定案不改。”
小官接著單青雲的話頭介紹道:“這七門辦公地恰是分列按察司兩邊的七院,定案文書,便交由文書館執筆們整理抄謄歸檔,文書館就在咱們按察司北邊,文書多,所以地方也寬敞。”
小官領著單青雲走到文書館,館分四層,地方大得可以媲美公道館的占地了,小官繼續一邊走一邊介紹:“文書館上三層都是卷宗,最下這層就是單大人以後辦公的地方了。”
文書館三麵通窗,皆大開讓天光自然傾入,唯有北麵是牆壁,上首一張書桌,一個年紀稍大的人正坐那兒提筆寫字,下麵分列兩排,每排四桌,有七人正伏案抄謄,無一人穿官服,顯得她這身衣服格外怪異。
五個雜役小官在搬動抄謄好的案卷,這些執筆們時而走神遠望,時而唉聲歎氣,還有兩人覷她兩眼竟然笑鬧起來,都不太專心幹活。
唯有一個白袍灰長褂的人坐在左邊第一位,安安靜靜地謄卷,絲毫不受影響。
小官上前向北麵為首那人細語兩句,那人抬頭看見單青雲,摸了摸自己一把灰白胡子,下桌走到單青雲麵前,喜道:“不愧是單大人的麟兒,果真非凡俊秀。”
單青雲拱手行禮道:“大人好。”
身旁小官趕忙介紹:“這位是咱們按察司主管文書的衡思源大人,衡大人,新官小的給您帶到了,以後就由您安排諸事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領單青雲進來的小官還沒走,那些個執筆們早就停筆回頭看她,視線全聚焦在她一人身上。
衡大人將她領到北麵上首書桌前,介紹道:“這位是新上任的執筆,是按察司次司單大人的獨子,單青雲,以後跟各位共事,互相幫襯些,若得高升,莫忘了同僚情誼。”
單青雲拱手左右拜了拜,說道:“向各位同僚問安。”
那位白衣灰褂的人,眼觀鼻,鼻觀心,一派清心寡欲的作風,單青雲總覺得在哪兒見過這個人,而他旁邊那一桌的藍衣公子,笑著問道:“既是那位單大人的獨子,怎麼淪落到跟咱們一處共事?”
那些個人瞬然哄堂大笑,譏諷之意都寫在臉上,單青雲冷笑一聲,答道:“家父聽聞文書館諸位辦公心神不寧,時有差錯,看來……”坐下諸位聽到她提到單仲賢,一個個都調整坐姿,裝得正兒八經的樣子,單青雲不免輕蔑一笑,續道:“看來隻有這位公子,被家父說中了。”
那公子頓時失去了笑容,後麵四五個人忍不住笑得更開心了,衡大人愁容滿麵,壓了壓手,說道:“玩笑適可而止。”他麵向唯一一個不笑的那位,對他說道:“時弘啊,你文風出彩,就由你來帶一帶新人,讓他早點適應。”
那位叫時弘的公子這才起身拱手拜道:“下官遵命。”
“青雲呐,你就坐到時弘後麵去吧。”
“是。”單青雲移步到那白衣灰褂的人身邊,問道:“敢問這位公子,尊姓大名。”
他五官俊秀,聲音清洌,是個知道禮義廉恥的幹淨秀才模樣,對著單青雲也禮數周全,拱手說道:“在下冷時弘,望海道人士。”
“冷時弘?”單青雲驚異得眼睛差點兒掉出眼眶來,這不是她應試那屆的狀元郎嗎?怎麼會窩在這文書館跟一群紈絝子弟一起混起了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