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爛竹馬
白鹿茗從沒見過這樣的陸宴舟。
他雙目猩紅,極盡失態,“你要嫁的是個殘廢,你以為他救得了你一時,就能護得住你一世嗎?白鹿茗,我當初真是看錯你了。”
他本書生,說著冷硬決絕的話,可身體和臉上的顫抖卻是騙不了人。
星華向白鹿茗的手臂探了一眼,驚呼一聲,將手中原本抱著的木盒子失手掉落在地。
木盒子應地而開,裏頭裝著的竹蜻蜓、蜀繡錦帕、鎏彩胭脂盒、結穗……統統摔了出來。
陸宴舟看到那些東西,瞳孔驟變,“白鹿茗!你……”
“承蒙陸大公子曾經錯愛,得公子饋贈,鹿茗懵懂無知,一度將這些玩物視作珍寶,收藏至今,如今幡然醒悟,自然要將情與物統統還給公子。”白鹿茗麵若寒霜。
“什麼錯愛,什麼情與物,姐姐莫非忘了,是我同宴舟哥哥訂的親,當真是好不要臉!”白姬語昂著粉撲撲的小臉,斜睨了白鹿茗一眼。
“是啊,當真是好不要臉。妹妹不妨問問與你訂親的宴舟哥哥,當初為何要贈我這些小玩意兒?”白鹿茗輕笑,“不過我怎麼記得,方才陸大人離去時說,這樁婚事要作罷了。”
“不會的……那隻是……”白姬語驀地緊張起來。
“夠了!”陸宴舟看著那盒子東西,雙眸千回百轉。
像是難堪,像是後怕,他丟下滴血的匕首,失了神一般離去。
白姬語焦急地喊了幾聲“宴舟哥哥”,往前追了一半又忽地頓住腳步,回身惡狠狠地瞪著白鹿茗,“我的好姐姐,如今你倒是高嫁了,卻毀了我的良緣,你還不如死了謝罪呢!”
死?白鹿茗不禁自嘲,自己豈止是死過一回了。
白姬語正要轉身離開,回首卻迎上了粗重的一巴掌。
“啪”地一聲響亮地落在那張蒼白的小臉上,頓時腫起一片鮮紅的掌印。
“胡言亂語,口無遮攔!你這是被誰慣壞了!”一聲純淨溫潤的男聲響起,雖是責罵人的語氣,卻是在十分的嚴厲裏,透著兩分難以掩飾的溫柔。
“你!”白姬語捂著通紅的小臉,眉目皆怒,“你到底和誰才是一母所生的兄弟!”
白姬語羞憤難當,剜了白予安一眼,霍然離去。
白予安是趙姵的長子,白姬語的親哥哥。
卻也是這家中唯一肯為白鹿茗說話之人,隻不過他近些年在京郊三省書院修學,三個月才回一趟家,而今日並非學院休沐,他出現在白府,恐怕也是聽說了昨日的那起凶案。
“姐姐,我代姬語向你賠罪。”白予安臉色陰霾,向白鹿茗執禮。
白鹿茗有些意外,白予安未經事件始末,卻是信她的。
“沒什麼,快去看看你妹妹吧。”白鹿茗素知白予安的脾性,他一向都是明理之人,從來極少發脾氣,方才必然是怒極失控,恐怕現在心裏已是隱隱生悔。
再說,她已是死過兩次之人,這點口頭上的詛咒,對她而言根本無關痛癢。
白予安杵在原地,看到一地的狼藉,“這是?”
“星華,拿出去丟了吧。”白鹿茗吩咐。
俗物承載的是情感,情感都變了,還要這些死物做什麼。
這會兒,寂靜的西首小院外卻驀地響起一陣車軲轆轉動的聲響。
白鹿茗心頭一惑,還未敢確定,已見白予安轉身恭敬道:“曄王殿下。”
他怎麼來了?
白鹿茗還沒反應過來,白予安已知趣地告了辭。
白鹿茗垂頭福禮,隻見曄王身側除了聞風,還站著一名同聞風身量及服飾打扮都頗為相近的女子。
這女子手上還捧著一個雕花精致的檀木盒子。
若說聞風長相陰柔,那麼這位女子便是長得偏於硬朗。
如非她胸前的起伏明顯,白鹿茗直要將她認作一名男子。
曄王的輪椅與白鹿茗之間還隔著一道不淺不高的門檻。
白鹿茗正要迎出去,曄王左右兩人已單手扶動輪椅兩側,輕輕鬆鬆地將曄王抬進了她這西首小院中。
白鹿茗愣了一下,北堂黎卻是冷冷道:“你倒是個不知痛的。”
尋著他幽深的眸光一看,白鹿茗這才發覺,自己右小臂的衣裳上被劃出了一道長口,傷口處已是一片鮮紅。
她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護著小臂,北堂黎卻冷然從她身旁掠過,停在這院中唯一的石桌椅旁。
白鹿茗自覺失禮,趕緊吩咐星華燒水奉茶,自己則正想進裏屋換件衣裳,右臂卻忽地被北堂黎輕輕握住。
“坐下。”北堂黎語氣突然轉得更冷,將白鹿茗曳至他對麵的石椅上。
聞風立即從懷中掏出兩個墨綠色的小藥瓶來,打開其中一個遞到北堂黎手上,另一個則擺在石案上。
北堂黎將手鬆了,打開藥瓶,頎長的指節從裏頭輕輕地挖出一塊羊脂玉般的膏藥,另一隻手卻是掌心翻上,朝她遞出,示意她將自己的右手交出來。
白鹿茗沒有違背,乖乖配合著,任由北堂黎為她處理傷口。
她想,他在軍中待了五年,處理起這些自然得心應手,讓她略有意外的是,他的動作竟然細膩體貼,並不粗獷。
隻是,也許是因著他腿骨受傷,總屈坐在輪椅中,身體久坐不動,指尖竟是微涼的。
上藥的這陣功夫,星華已從房裏拿了一捆幹淨的薄紗在旁候著。
北堂黎幫白鹿茗塗完藥,星華便小步上前,展開薄紗要為白鹿茗包紮。
哪知她剛往前一步,北堂黎卻將手一伸,順順當當地將那卷薄紗接了過來。
“你的閨房之中竟然備著這樣的東西。”包紮完後,北堂黎臉上的神色由專注轉為冷漠,“你在這個家倒是真不懂得反抗。”
此話一出,白鹿茗心神一頓,隱隱約約地能夠感受到,他身體裏散發出的那股淡淡的怒意。
莫名的怒意!
難道是因為她這樣逆來順受,讓他失了麵子?
還是說方才陸宴舟說的那句“殘廢”不小心讓他給聽了去?
白鹿茗低頭不語,多年不見,她實在琢磨不準這位王爺如今的脾氣。
“怎麼,真怕我這個殘廢護不住你?”
他的聲音冷冽如霜,白鹿茗驀地緊張起來,原來他從頭到尾都聽到了。
“其實有些人不過是身體上受了點傷,可有些人是心裏殘了,那才是最靠不住的。”她凜然道,沒有絲毫掩飾。
曄王負傷回京,這是整個京都都知曉的。
星華還曾悄悄告訴過她,除了腿上的傷,京都之中對曄王殿下還有更為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語。
既是如此,她也無需多說什麼冠冕堂皇的話來粉飾太平。
她可不想讓這位未來的東家覺得她是一個虛情假意的小滑頭。
於是也就沒有刻意討好,反而順著他的話往下說,正視存在的問題,卻又刻意將這個問題弱化,表示她更看重的乃是一個人的心。
曄王果然不以為忤,反輕笑道,“你對那個青梅竹馬,竟然這般縱容。”
白鹿茗看不明白他嘴角蘊含的意味,微一沉吟,“讓殿下笑話了,年少時的情感單純真摯,也不曉得是不是嬉戲打鬧過幾次,就算得上青梅竹馬。到底和陸公子定過親的是我妹妹白姬語,而我,從今往後便隻有一條路,一個身份。殿下不惜犧牲前程救我一命,我定然也要全心全意回報殿下。”
她在說這漂亮話前,其實心中早已暗暗下了決定,如今娓娓道出,自然能讓人聽得出幾分真心實意。
曄王聽著這番話,將臉微微瞥向別處,似在沉思,又似在觀賞風景。
白鹿茗見他神色不明,不知他作何感想,又解釋道:“陸家公子年少時也算待我不錯,如今挨他一刀,便當是我二人恩斷義絕了也好。”
北堂黎緩緩轉過頭來,眼神微挑,似有不屑。
其實白鹿茗說得這般坦然,也並非毫無所圖,曄王答應救她實在太過輕易,究竟是因為龍鱗劍,還是其他,她還是趁早問清楚了好,也能知道自己今後應該如何定位。
“倒是曄王殿下,能否告知,為何肯救我這個無關緊要的小女子?”
她和北堂黎不過是兒時曾在宮中有過幾麵之緣,多年不見,他為何就肯拿出曄王妃的位子來救她?
北堂黎俊朗的臉龐掠過一絲悵惋。
“你母親為我母親免去三年病痛,讓她在最後的日子裏得以歡顏,況且……”
說到這裏,北堂黎眸中如驚濤拍岸般卷起一股悸動,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麼,身子恍然一滯,深吸了口氣,“我救你,也算是回報當年的恩情了。”
北堂黎說的這些,白鹿茗僅有模糊的印象,她記得事情確實如此,可因為當時年紀過小,有很多前因後果卻是記不住了。
隻隱約還記得,那時候娘親常常進宮,起初隻能留她一人在白府,令她很是孤獨,後來聽說娘親常常去見的那位貴人開恩,憐惜她們母女,特地請旨讓娘親帶著她一同入宮。
白鹿茗就這麼在娘親的帶領下進了宮,她還記得那位娘娘生得十分貌美,卻想不起她的五官模樣,她也記得,那位娘娘性情頗好,第一次見她便招手讓她過去身邊,攬在懷裏,後來還給了她許多既好看又好吃的糕點。
娘親從未親口透露過和女兒的關係,是那位貴人主動開口詢問娘親,“你是她的親娘吧,眼神騙不了人。”
白鹿茗很喜歡跟著娘親進宮,因為那是她第一次無需在外人麵前隱藏自己和娘親的關係。
還有,那個從來都不苟言笑的皇子,宮中的內監和宮女都稱他為“九殿下”,那位貴人便是他的母妃賢妃娘娘。
賢妃總是頗為慈愛地讓她喚他一聲“哥哥”。
許是因為他的母親病了許久,他的眉間似乎浸染了化不開的濃愁,無論她在身後怎麼追他喊他,他總是一臉冷漠。
若不是賢妃娘娘特意交代讓他帶著她玩耍,他恐怕絕不會多看她一眼吧。
“噢,原是如此。”白鹿茗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隻不過以後若是提到我娘,便稱她為娘親吧,我常喚作‘母親’的那人,是姬語的母親。”
“嗯。”北堂黎悠悠應下。
此時天光漸暗,四周仿佛更加安靜了下來,北堂黎卻還沒有離去的意思,白鹿茗隻好沒話找話,“殿下怎麼突然過來了?”
曄王劍眉微挑,他身後的那名女子便將檀木盒子端到白鹿茗麵前。
“挑了些首飾,興許,你用得著。”
北堂黎看向那名男裝打扮的女子,“聽雨,以後,這便是你的新主子,曄王府的人別叫人看著好欺負。”
北堂黎說完,聽雨向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對白鹿茗行禮。
“我……”白鹿茗想起北堂黎方才那層莫名的怒意,隻好溫婉地道了聲:“多謝王爺。”
送走北堂黎,白鹿茗回到閨房之中,將那四四方方的檀木盒子打開一看。
裏頭是一套簡潔素雅的鳳冠頭麵,正正合了她的心意,除此之外,另有一對清秀的金枝頭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