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牢獄
白鹿茗的後背被人粗魯地一推,跌倒在一片不太幹燥的雜草堆上,接著便是一陣鐵鏈窸窣拉扯的聲音。
牢裏潮濕肮臟,時不時地泛起一股混雜著排泄物的黴味。
上一刻,她還是京都裏的名門貴女,這一時,她已成了待審待殺的階下囚。
白鹿茗氣定神閑地坐在幹草堆上,似乎對這樣的場景已見怪不怪了。
方才推她的長臉獄卒瞪著一雙鼠眼端詳著她,“這女的當真是禮部侍郎家的嫡長女?”
“喂,別看了,她犯的可是個殺人的案子,長得嬌滴滴的跟朵梨花似的,那顆心啊說不定就是冰花做的呢。”另一矮個兒獄卒拍了拍搭檔的肩膀,陰陽怪氣地說道。
“呸。”長臉獄卒滿臉鄙夷地朝著陰濕的地磚上啐了一口。
矮個兒獄卒一個挑眉,“人老子是禮部侍郎,這案子指不定要怎麼斷呢,你倒是收斂收斂,以免日後遭人收拾。”
長臉卻是滿不在乎地罵了一聲,“去你娘的,你可不知道,這小娘皮今日捅的可是戶部尚書陸大人的遠房表妹,還是那陸大公子的奶娘,和陸家關係親厚著呢,一個尚書,一個侍郎,你說要怎麼斷!”
嘈雜的對話聲響漸行漸遠。
麵對這樣的冷眼和奚落,白鹿茗全然不以為意。
還記得第一次來到這裏的那天,別說是驚惶失措了,她呼天喊地叫破了喉嚨,淚眼汪汪哭得肝腸寸斷,結果呢,直到上了西市斷頭台,仍是無濟於事。
也正是自那一天起,她的世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跌入一場無解的詭異循環當中。
而這一次,白鹿茗已是第三次來到崇武六年、三月初八這個黃道吉日。
她很清楚自己應該怎麼做。
此刻,她在等一個人。
陰暗的樓道裏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白鹿茗心神微動,可漸近的步履並不屬於她所期盼的那個人。
陰暗的牢房裏,出現的竟是親自將她扭送至大理寺的生身父親白擇元。
“父親,我是冤枉的。”
“你在府中一向安守本分、循規蹈矩,怎麼會突然這般糊塗!原本已經說好了,等語兒跟宴舟訂親過後,也會給你安排一門不錯的親事,你怎麼就……怎麼就……殺人了呢!”
“陸容川到底在陸家伺候了二十餘年,忠心耿耿,陸家若不追究,實在無法向陸氏宗親族老交代。”白擇元歎息。
“父親是什麼意思?”白鹿茗定定地觀察著父親的神色,但見他眉目緊蹙,唇周和下頜卻是放鬆的。
白擇元像是無法忍受女兒探究的目光似的,偏了偏頭,“陸家寬宏大量,說了隻要一命還了一命,一年之後,語兒同宴舟的婚事照辦,一個人犯的錯,總不能牽連到全家人的身上,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白鹿茗譏誚地看著他那副虛偽的嘴臉,“父親特地跑這一趟,原來並不想聽聽女兒是否有冤屈要申訴,反是勸誡女兒乖乖當個替死鬼,成全他人的美事?倘若今日我同姬語兩人的處境換了過來,陸家是否還會有這樣的提議?父親又會不會覺得還是這樣的道理呢?”
白擇元臉色沉了幾分,抿住雙唇。
白鹿茗顫著身子,後退一步,“是我可笑了,我同她的境遇怎麼可能換過來呢,她母親是大將軍之女,我娘親不過是一個略懂醫術的鄉野女子,怎能同日而語,也無怪乎父親能夠輕易舍棄了。”
當年父親已有妻室卻又為了仕途另擇高枝,娘親為了保住她一個嫡長女的身份,甘願隱在白府的西院之中,不見外人。
可娘親哪能想到,嫡長女又如何,沒有強悍的外家支持,還不是說舍了就舍了,當年父親如此作為,現在陸宴舟同樣亦是如此。
之前白鹿茗為了一分安生,不敢表露自己的真性情,如今她曆經三世,嘗遍世間冷酷無情,反而無所顧忌。
白擇元掄起手掌在空中猛地一揚,最終卻因兩人之間隔了一道鐵柵欄而無法出手,“不孝女!你娘若知道你為情殺人,犯下如此不可饒恕的重罪,她難道會為你求情嗎?”
“我娘若是還活著,定然會相信自己女兒的品性!”
“逆女!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自作孽,不可活!”白擇元寬袖一揮,臉色憋得青紫,怫然離開了這醃臢之地。
白鹿茗頹然一笑,原以為早就習慣了這樣不公的待遇,可沒想到這一刻,心還是會被揪得生疼。
是啊,娘親定然會相信自己女兒的品性,可父親他恐怕連自己的女兒是個什麼品性也不太清楚吧。
白姬語同陸宴舟訂親的那一日,她的院子裏卻悄然躺著陸家表姑母陸容川的屍體,所有人都認定了是她心有不甘,為情殺人。
這些年她在府中隱忍,斂去所有鋒芒,不爭不搶,沒想到,活到了十七歲這一年,仍是要搭上性命。
白鹿茗悲哀地盯著手腕上的羊脂玉鐲,這是娘親臨終前握著她的手,從自己腕上急急推到她腕上的。
是娘親留給她的唯一物件。
自她第一次死而複生之後,這玉鐲中心便多了一截血色的紅線,而如今,這條紅線又長了一截。
初入牢獄之人,隻怕會覺得這獄中的時光度日如年。
可對白鹿茗而言,不過一陣小憩,月光已從氣窗那邊灑了進來。
漆黑幽冷的過道上,終於傳來一陣並不陌生的,輪軲轆滾動的聲響。
她端坐而起,靜靜地等待著,那冰冷生鏽的鐵欄杆前即將出現的兩個人影。
終於看到一高一低的兩道身影隔著鐵柵欄出現時,她不禁起身往前走了幾步。
矮個兒獄卒緊追上來,在他手中的那盞火燭的照映下,白鹿茗再次看清了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的五官輪廓。
劍眉黛色,星目狹長,鬢如裁剪,麵容稍顯淩厲,周身所泛卻是從容淡雅之態。
當年那位總是不苟言笑的冷麵皇子,在五年戍邊的磨礪下,已從寡言瘦弱的少年蛻變成了清俊硬朗的戰神。
可這位曾經在大褚百姓心中從無敗績的戰神如今卻是坐在輪椅上,臉色難辨地看著她。
縱便如此,在她看來,仍是瑕不掩瑜,無怪乎自己的貼身丫頭會說,這一日全京都的女子擠破了頭也要一睹曄王風采。
三月初八這一日,恰是曄王殿下從邊境負傷歸來的日子。
他的身後側站著個精煉少年,是他辟府前從宮裏帶出來的小內監聞風,曾隨著他征戰,如今亦是他的貼身侍衛。
“你找我?”曄王北堂黎淡淡地看著她,嗓音如泉水叮咚點落在沉靜的湖泊,前調清朗,基調卻是渾厚。
白鹿茗同他已有近十年未曾打過照麵,她雙唇微張,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有求於人,自然不能姿態忸怩,她一步上前,直接跪坐於鐵欄杆前,仰視著這位褚國戰神。
“求你,救我。”
北堂黎下頜微緊,看著眼前雙瞳剪水、身量單薄的女子。
他久久地盯著她的雙眼,似乎是要看到她靈魂深處。
“我沒有殺人。”白鹿茗雙膝向前拖迤了兩小步,白皙而纖瘦的手臂堪堪得以夠住北堂黎的長衣下擺。
“放肆!”這一聲叱責,令矮個兒獄卒手中的燭火晃動著。
白鹿茗卻沒縮回手,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幾分把握。
不過是仗著第一世被冤枉入獄後,臨刑時他從別處趕回,馬蹄紛揚,在西市上卷起一片慌張和急切,試圖攔住劊子手的那一聲“且慢”,成了她山窮水盡、窮途末路上一點微光。
隻是那時手起刀落,他來得遲了些。
第二世,在被父親捆送大理寺前,她讓貼身丫頭偷偷向他報信,不料他竟不顧深夜寒涼,第一時間便到獄中探她。
她沒有顧忌地向他透露在這一世發現的案情疑點,請他主審,救她。
他也應下了,可她仍舊沒能等到沉冤昭雪的那一日。
就在曄王探監的那一夜,她便被偷聽牆角的矮個兒獄卒殺害,偽造自縊於獄中的假象。
她不知曄王兩次出手是否有其他目的,她隻知這輩子願意救她、能夠救她的唯有曄王。
不論如何,她都必須為了生存賭一場。
這一次,她定要緊緊抓住這支救命稻草,利用這三世的記憶,再加上北堂黎的勢力,活著走出大理寺地牢,為自己尋一個真相。
“救我。”柔荑素手穿出鐵欄杆,徑直要去抓他的衣擺。
侍衛聞風眉頭一皺,閃步向前,立掌為刃,對著白鹿茗的秀臂就要劈下。
北堂黎卻更快一步,他神色微動,雙手按著輪椅的兩個圓軲轆向前推進,竟是向那伸將過來的纖纖玉手挪近了寸許。
“這獄中潮濕陰寒,令人難以入眠,夥食太差,令人食不下咽。”白鹿茗像是遇到親人般,不管不顧地朝曄王哭訴著。
她擠著眉心,努力讓那雙清水般的眸子裏透著道不盡的懇切。
說話時,她的手指已順著衣角握住了北堂黎下垂的手掌,蔥段般的指尖在他布滿薄繭的掌心一筆一劃寫著。
“他要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