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鶴生手中這瓶特調驅蟲水,與市麵上販賣的相比,多添了幾味醒神香料,所以才有解幻的作用。
莫鶴生現場給這救命藥水取了個名,叫“淨欲神水”,好時刻提醒自己,隻有六根清淨,方能在幻境中巋然不動。
蘇寶兒覺得這個名字就是在含沙射影她。
不要臉慣了的蘇寶兒,偏偏在這事上很要臉:“即使當時是別人,我也會這樣的,我那是中毒了!”
就算打死她,她也不會承認,她內心深處對莫鶴生有那麼一丟丟非分之想。
“那如果是盛桃呢?”莫鶴生問。
為什麼又扯到盛桃身上了?
蘇寶兒不解:“她在的話,是不會讓我中毒的。”
莫鶴生聞言,眼眸悄然黯了一瞬,他展開折扇輕搖,狀作無意地“哦”了一聲:“走吧,得先找到鳳姝草,才能讓洛姑娘把盛桃救出來。”
“等等,你打算往哪裏走?”蘇寶兒拽住莫鶴生的衣袖。
“自然是繼續往前走。”
“你不覺得奇怪嗎?”蘇寶兒吃了教訓,警惕了起來,“我們剛才所經曆的一切,顯然表明,這條路是他們想讓我們走的路。再往前走,不就等同於自投羅網,就著明坑往裏跳?”
莫鶴生自然想到了這一層:“引導我們往這邊逃,說明比我們早出發的人也在前麵,如今形勢,單槍匹馬不如抱團取暖,我們得盡快找到同伴。”
“但我們的目的是鳳姝草。”蘇寶兒指向花田來路,“珍草四周常伴毒物,毒物越密集,珍草越珍貴。所以,我賭鳳姝草就在我們來時的地方。”
隻要繞開濃霧籠罩的花野,靠羅盤指引方向,便可從外圍密林繞道回去。
萬幸這回沒有磁石擾亂羅盤的指針方向。
“你的袖子裏到底藏了多少東西?不硌得慌嗎?”
“你們知閑山莊以茶葉發家,戰亂的時候販鹽,圈地,賣米,置鋪,順便買賣軍需發了比戰爭財。到底什麼時候起,知閑山莊聞名天下,靠的是‘機關寶山,藏珍之閣’這八個大字,而非太祖禦賜的‘第一皇商’了?”
“你家家學,不是行兵打仗,就是研桑心計,怎偏養出你這麼個異類?哦,不過你還是挺能掙銀子的。”
“是因為茗老嗎?所以你才在關於他的事情上全部親力親為,因為他是你的引路人?”
蘇寶兒和莫鶴生一前一後,繞著樹林往回走,莫鶴生腿長走得快,蘇寶兒隻好一蹦一跳跟在後麵。
她一路上閑得慌,又覺得單就他們二人相處,氣氛屬實尷尬,於是小嘴不停叭叭,發出一連串問題,一邊蹦一邊問。
拿著羅盤的莫鶴生猝不及防停下腳步,蘇寶兒一不留神便撞了上去,鼻子磕在他硬邦邦的背脊上,疼得她嗷嗷叫喚。
“你很吵。”
蘇寶兒用腳背踢了踢他的小腿:“你不回答我問題我就繼續吵,我還得湊到你耳邊吵。”
莫鶴生白了這無法無天的野丫頭一眼,選擇性地回答了其中一個問題:“我學做機關,最初隻是為了哄小孩。”
“小孩?你家小弟嗎?”
莫鶴生一時有些恍惚,似乎穿越迷霧之後,他便回到了那個極冷的皇宮。
冬日的皇宮,當真的是天寒地凍,大雪飄飄地成霜。
他和弟弟被選為嫡皇太孫蕭少瑋的伴讀,整日卯入申出,即便寒冬也不例外,比在家練武還辛苦。
那教書的總師傅呂昌連學問極好,但也是真的極凶,唯一從未被他打過板子的,恐怕隻有他的得意門生,林家長子林意之,也就是莫鶴生的大哥。
莫鶴生從小便對孔夫子那套禮義仁智信不感冒,反倒對老莊墨子之學頗為讚賞,那時他叛逆得很,老是出些狂悖之言頂撞呂太傅,等待他的便是竹板夾肉,一頓爆炒,然後逐出課堂。
那時蕭少瑋的妹妹寶慶公主十分粘哥哥,蕭少瑋走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哥哥讀書,她便也縮在課堂角落裏端著書本,搖頭晃腦學個熱鬧。
每次莫鶴生挨打了,在大雪裏罰站,寶慶公主便抱著暖手小爐,陪他站在雪裏,咯咯笑著看他出醜。
那時公主話還說不利索,個兒還不到他的腰,小短腿沒事踢踢他,小拳沒事捶捶他,見他不理,便自顧自掰著他的玉佩玩。
他每次低頭,便會看到一個雪團子。
她頭頂用白絨球發圈紮了兩個圓圓發包,係著帶絨的白金色披風,如雪般的雙頰肉嘟嘟的,笑起來時會泛紅,嬌貴精致得像觀音菩薩的座下童子。
公主很愛笑,他從未見過比公主還愛笑的人。
直到公主拉著他挨打的手,摸到一手血後,他才第一次看到她哭。
她哭著讓奶媽去拿藥,抽抽噎噎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他們坐在上書房外的台階上,公主小心翼翼地拉著他手上藥,一邊上藥,一邊用小嘴給他呼呼,仿佛他才是需要哄的小孩。
“你不會哭的嗎?”公主問,“很疼吧,為什麼不哭?你看起來總在笑,可是,好像隻是看起來像在笑。”
他和公主不一樣,公主是愛笑,像冬日裏比雪還純潔的日暉,而他隻是天生一副笑顏,這世上能讓他真正開懷大笑的事,其實並不多,能讓他哭的事就更少了。
公主是第一個發現這個秘密的人。
“許是你看起來總在笑,所以呂太傅覺著你不大恭敬,一看到你笑便手癢癢。”
“今天師父出外務,下次你找個由頭被趕出來,我帶你去找我師父玩,咱們去鬥雞走狗,熬鷹捉獾,玩牌擲骰,好玩得很!”
公主不僅愛笑,而且話多,人沒腿高,還賭癮極大。
為了答謝公主給他上藥,他把玉佩送給了她。
那是外公家新來的客卿荼晚居士送他的,這枚雕花鏤空玉佩有三個活環,轉動活環,玉佩的圖案會變,至多能變出九種花樣,而且正反麵還不一樣,十分精巧漂亮,小女孩喜歡也很正常。
但公主未免也太喜歡了,聽蕭少瑋說,公主不論吃飯睡覺,還是更衣沐浴,手裏都會緊緊攥著這枚玉佩,一天能玩個八百來回,連最喜歡的骰子、骨牌還有針線都不玩了。
“你還有沒有別的小玩意,我怕她徒手把你的玉佩給搓化了。”
蕭少瑋是個和煦溫潤的哥哥,提起妹妹時,眼神很寵溺,莫鶴生打從心底裏喜歡和這個溫柔的皇太孫交往。
也正是因為這一句話,他開始動手,做出了第一個作品。
他用上好的白玉雕了一隻能套尾的小鳳凰玉墜,玉墜合起來時是翱翔九天的鳳凰,拆開來就是一隻小麻雀和一叢花。
在動手之前,他隻是到玉匠鋪,看玉匠琢了一天玉而已。
他將玉墜串在一根紅繩上,送給了公主,公主從此有了新歡,並且舍棄哥哥,搖身一變成了他的小跟班。
小孩子就是好哄。
有一次,他又被逐出課堂,公主偷摸摸從課堂後門滾了出來,拉著他的袖子帶他翻牆去自己的寢宮玩師父送她的小鷹,玩累了便躺在他腿上,一邊摸脖子上的鳳凰墜子,一邊問他:“玄哥哥,你很不喜歡那個姓孔的夫子嗎?”
“也不是。我隻是不喜歡呂太傅那種強行灌輸對錯的方式,這會讓我有一種他想在思想上控製我的感覺。”
“那你剛剛在課堂上偷看什麼書呢?”
“《墨子》。作者是個很厲害的機關大師,創造了很多神兵利器。我想,有些時候,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器物,才是真正有用的東西。”
“你想要成為他那樣的人嗎?”
“成為他那樣的人嗎?”莫鶴生沉思片刻,搖了搖頭,“我隻想成為我自己。”
自此以後,他沉迷機關造甲之術,因天賦異稟被荼晚居士常茗收歸門下,接手知閑山莊後,短短幾年便聞名天下。
莫鶴生的思緒是被不遠處的打鬥聲拉回來的。
他與蘇寶兒對視一眼,立刻貓腰,就著植物的遮擋,往聲音的方向潛行。
是兩隊人馬發生了爭執,他們似乎想要爭搶什麼。
打鬥的人裏,有與他們同隊的關家一名弟子,成嶺派那位師父,以及逍遙派兩人。
另一方負責采摘白靈花的隊裏有幾個不認識,不過俞典華道長也在其中。
兩隊人爭紅了眼,似乎都想往旁邊的石壁靠近,但又互相阻撓。
“石壁那裏有什麼嗎?”
“能搶成這樣,不是鳳姝草就是百靈花。”
蘇寶兒兩手蜷成圈,罩住雙眼,窮盡目力去看也沒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她可以確定那就是塊光禿禿的石壁。
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們這隊自己人,一邊和俞典華等人打,一邊自個兒還在內訌。
關家那僅剩的小弟子臉上還有淚痕,耍著刀衝在前方十分賣力,見成嶺派那師父出手,竟揮著刀擋了去,嘴裏還破口大罵:“你這道貌岸然的狗賊,把我師弟推出去給你徒弟陪葬,現在又開始假惺惺了,告訴你,不吃這套!”
這話一落,關家弟子便被俞典華的拂塵掃了臉,以臉為軸,打著旋飛了出去。
蘇寶兒心覺古怪,她認識的俞典華是個鋤強扶弱的俠士,斷不會因為一個賞蝶會遊戲,對一武林小輩下這麼狠的手。
“你看到那個女人了嗎?”莫鶴生麵色沉重。
經莫鶴生提醒,她才注意到戰場遠處密林中,有個同他們一樣的局外人。
隻不過那局外人並不打算掩藏自己的蹤跡,隻是歪歪斜斜地靠在一棵樹上,抱臂看熱鬧。
是她?
蘇寶兒也警惕了起來。
這個局外人,正是那個在蝶山村搶了她的蝴蝶泥人,裹一身黑紗,眼角綴蝶的危險女人。
為什麼她壓根沒注意到,這個女人也進入了第二輪呢?
莫鶴生問:“你怎麼看?”
蘇寶兒觀察局勢,良久答道:“有詐。”
其一,兩支采藥隊伍,分明是從兩條方向完全不同的小道上得山,如何這麼巧,偏在此處彙集?
其二,他們肯定都受到了那詭異綠藤的襲擊,所以各小組才都有人不見蹤影。
其三,聽他們打鬥間的零星言語可知,他們的確是在爭奪石壁上的珍草,但石壁上的確什麼都沒有,合理推測,他們中了幻覺。
“他們的神色不對。”
“哪裏不對?”
莫鶴生麵色陰沉:“殺意。他們每個人眼裏,都盛滿殺意。”
說罷,逍遙派已有人用鞭將對方一女子甩至地上,迫其大口嘔血。
俞典華霜劍出鞘,對逍遙派那人當胸一劍。
關家弟子踉蹌從地上爬起,趁俞典華不備,持刀背後偷襲。
每一個人都身負重傷,雙眼紅如鬥獸,表情猙獰可怖。
而他們,都出自武林中的名門正派。
這便是這關遊戲,真正想達到的目的嗎?
為了勝利,而激化的爭鬥與殘殺。
那個黑紗女人終於動了。
她在笑。
笑得連那淩厲上挑的紫色眼線,都彎了起來。
莫鶴生神色猛然一變,他倏然飛身而出,祭出懷中九檔金算盤,算盤在他手中拆解開來,每一檔木柱圓心中都伸出細長銅線,六十三顆金算珠沿著延長的線飛散而出,在他的操控下,算珠吸附住了空中每一枚暗器。
待他再一收回算盤時,他的手中仿佛拿了一串九線風鈴。
莫鶴生就著帕子,摘下其中一枚暗器。
是梅花釘。
在第一關撲蝶遊戲中,偷襲盛桃的梅花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