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鵠有信,我心有你
賀南風心底一警,麵上依然淺笑清和,就見淩釋也溫柔地點了點頭,將弟弟抱到眼前放下。
淩琚昂頭看著她,賀南風勉強鎮定相對,隨即便聞對方開口說:
“賀三姐姐,你救了阿琚。”
賀南風一頓,方才複雜的感覺再次遊縈繞在胸口,又怕對方還有後話,於是勉強笑了笑依舊道:“無事。”
淩琚想了想,示意她俯下身來,聲音刻意放低,隻有賀南風和一旁半蹲的淩釋可以聽到:
“姐姐你也喜歡鳥的話,我們下次去城外時可以帶上你。”
賀南風再次一怔,餘光瞥見淩釋也有幾分驚訝。
“可惜大哥就要去書院了,”淩琚繼續道,眼眸中有幾分期待,“姐姐你最喜歡什麼鳥?”
賀南風沉吟片刻,道:“飛鵠。”
飛鵠潔白勝雪,身形修長,鳴聲宏亮,叫前塵的淩琚一見不忘,成為心中至愛。世子妃賀南風有一次,同對方在花園撞上,就見小公子連掉落的帕子,都繡著飛鵠圖案。而今時的他,應當還沒有遇到過。
淩琚果然蹙眉道:“那是什麼鳥?”
賀南風一笑,道:“王昭楚妃,千裏別鵠。飛鵠,是世上最美的鳥兒,你一定會喜歡的。”
“它在哪裏可以看見呢?”
賀南風看著他清澈的眼睛,溫柔道:“她都在人煙稀少的地方,等到春天,也許有飛鵠從城外映雪湖路過。”
“呃,”淩琚有些失望。
“不過,姐姐可以先畫給你看。”
男娃立即眉開眼笑,讓兄長趕快準備筆墨,卻被賀南風阻攔,牽住他的小手,一字一句道:“姐姐可以畫給你看,也可以陪你去湖邊尋找,但是你要答應姐姐兩個條件。”
“什麼條件?”
賀南風一笑,將他牽開幾步,離人群更遠了些,似難姐難弟說悄悄話一般,叫眾人看得好笑,也不以為意,隻有離得最近的淩釋分明聽她道:“第一呢,你要對你大哥很好”,霎時一怔。
淩琚也是不解,“為什麼?”
賀南風含笑解釋,“因為你太小了,不能自己找我玩,你隻能跟你大哥一起,那就要對你大哥好一些,否則姐姐就不同你玩了。”
淩琚道:“那阿琚長大了呢?”
“再大都是一樣,總之你不對你大哥好,不好好保護他照顧他,賀姐姐就不能陪你玩。”賀南風心中暗忖,敢傷害你大哥,就休怪嫂嫂再不客氣。
“呃。”
“你對你大哥好,賀姐姐不僅帶你去見世界上最美的飛鵠,以後還會教你怎麼留住一隻飛鵠,讓它每年南來北往,都記得見你一麵。”
“真的嗎!”淩琚興奮的兩眼閃閃發光。
“當然,”賀南風點頭,繼續道,“第二呢,這是你和我的約定,不能告訴別人,包括你母妃。你是知道她不喜歡你養鳥的對不對。”
“嗯,”提及此處,淩琚頗有一些委屈,“她說阿琚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沉迷玩樂。”
賀南風點頭,“所以我跟你說的一切,你都不要告訴她。”
“那大哥呢?”
“你可以相信你大哥,因為他對你很好,你要珍惜。”
淩琚似乎考慮之後,點了點頭。
賀南風便笑道:“那現在,應該誰去準備紙筆?”
淩琚一笑,興高采烈道:“阿琚去!”
“嗯。”
男娃笑著跑開,賀南風直起身子,與不遠處的淩釋四目相對,片刻,露出一個極其溫和的笑容。
她知道,他會為她所做的一切而開心,也為她保護和照顧淩琚,而開心。
而賀南風自己,此刻也很快樂。
淩琚畢竟隻是個孩子,而且本性並不算邪惡,如今也還沒有被逸王妃徹底教唆成型。所以他單純的心靈並未想到,賀三姐姐先前在船頭一切舉動,都是她的滿懷惡意。
為了淩釋,她願意選擇一種更好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來一直陪伴他朝未來走去。
不多時,興衝衝地淩琚果然舉著筆墨紙硯跑了回來,滿臉期待地鋪在桌上等候賀南風畫飛鵠。
畫舫中人聽得消息都再次圍了過來,對這北燕雙姝之一的風采充滿好奇。
大姐賀清嘉研磨,二姐賀凝雪潤筆,賀南風脫去鬥篷,將右手的外衣袖子微微抬起,露出五指纖長白皙,向著淩家兄弟淡淡一笑,開始作畫。
不及的豆蔻的少女年華青蔥,仿佛春日嫩芽初展,眉宇之間天然一股端莊溫婉。
淩釋看著她,似目光所及,看見了許多旁的東西,片刻,微微勾起唇角。
身旁淩琚昂起頭道:“大哥,賀三姐姐說我要對你好,她才跟我玩。”
淩釋早已聽見他二人方才的話,聞言淡淡一笑,道:“你就這麼想同賀三姐姐玩。”
淩琚想了想,道:“她長得好看。阿琚從來沒看過那麼好看的眼睛。”
“嗯。”
“她還喜歡鳥,跟阿琚一樣,說會教我怎麼留住一隻飛鵠。”淩琚道,對未來充滿了向往。
淩釋點點頭,沒有說話。
鴻鵠有信,素來南去北往不由人意,也從沒有人養過飛鵠,她竟說要教他如何留住。他再次抬眸看向賀南風,正好對方也看了過來,似從他的臉上看到作畫靈感一般,片刻,又是一笑,垂眸動筆。
淩釋莫名對她的飛鵠有了更多期待,便牽了弟弟的手,朝賀南風走近。
不過兩炷香時間,那飛鵠已畫好大半,賀南風正重新蘸墨,在填充周遭的水草和淡淡浮萍,一旁賀家兩個庶女含笑看著嫡妹,滿目深深的欣賞。
賀南風示意淩琚稍安勿躁,繼續安靜作畫。又是約摸一盞茶後,方擱下了最後一筆,向眾人淺淺一笑。
賀清嘉輕輕吹幹墨跡後,提起對眾人展示。男男女女一齊看去,但見寥寥幾筆勾勒出遠山近野,寬闊的水麵兩隻雪白飛鵠交頸相依,修長的脖頸,流動的身形,縈繞著一種超然塵世的獨特美麗。
鵠身之下蕩著淡淡水紋,幾朵隱約含苞的浮萍之花點出所處季節,一旁水草身姿婀娜,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從鵠鳥神情姿態,到周遭風物景致,無處不舒展著煙火之外的靜謐閑適。
“飛鵠真美啊。”淩琚感慨道,雙眼看得入迷。
確實很美,淩釋想,目光卻看向了一旁落款的題詞。
“天路來兮雙黃鵠,
雲上飛兮水上宿,
撫翼和鳴整羽族,
幾往返兮極於浦。”
這是唐代王維在涼州的送別詩句,既是送別,原文中便有“不得已,忽分飛”這樣離別話語,爾後“幾往返兮極浦,尚裴回兮落暉”之句不過美好期盼罷了,如同李商隱“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至於未來如何,不得而知。
作畫之人仿佛忌諱一般,將詩中離別全然省去,隻留下雙鵠相依不離的日日夜夜,語氣那般堅定,全然不似原文期盼,而都化作事實和決心。
她心如雙鵠出塵,卻又因為所愛而堅韌。如此美麗的畫麵,如此美麗的題詞,相映成輝,融為無雙意境。
“果然不愧北燕雙姝的名號,”眾人看完,便聽宋世子先撫掌笑道,“我說賀南風,你們文敬候府,能不能天下其他舞文弄墨的留些尊嚴?”
他這話既是打趣在場其他人,也是打趣朝廷一眾文官。因為當初賀佟一篇登高賦名震南北後,曾有不少官員試圖也通過筆杆獲得榮寵,無奈寫得再多,都不如文敬候爺風采。於是當時便有童謠道,“文敬候府敬文侯,天下文官磨破頭”,一度傳為笑話。
到賀承宇這裏雖不如父親,也還算年少文名,如今賀南風更是年紀輕輕便嶄露頭角,除了那傳言中的海外之舞,還詩詞畫作皆通,堪稱兆京名姝第一人。
賀南風一笑,道:“世子謬讚了,南風愧不敢當。”
宋漣便露出幾分不屑來,搖著扇子道:“好便是好,說好不認,可就虛偽了。本世子曾經遇見一個姑娘,就敢大膽道自己琴棋書畫無所不能,詩詞歌賦無所不通,這才是爽利人兒。”
有冬至日在玉淵雅集的,聞言便都笑了起來,紛紛點頭稱是。
賀南風不由暗自失笑,幸虧有麵紗遮擋,並未叫旁人發覺。
賀承宇不明所以,維護妹妹道:“那女子這般張揚,是哪家小姐?”
宋漣不及回答,已有旁人笑道:“可不是哪家小姐。”
“那是?”
“家在玉淵遊船上,晨興彈曲晚間唱。”
這不就是玉淵河畔的歌姬麼?聽人竟那一個歌姬和自己妹妹相比,賀承宇不由黑了臉,正要發作,卻聽宋漣道:
“一派胡言!那姑娘明明是姑射山中神,你們這群凡夫俗子,哪能窺見其中機巧。”
霎時一怔,滿目懷疑地看向對方,難道是學院放假以來,遊戲兆京煙塵過甚,傷了腦子?不然青天白日的,哪來什麼姑射山神?
宋漣一副得等俗人不懂的模樣,搖頭晃腦自行離開喝酒觀景。留下賀承宇一臉迷惘,回頭向淩釋道:“你也知道他說的那個姑娘?”
淩釋點頭,將冬至那日情形簡短講了講,自然省去贈詩一段,然賀承宇已經聽得驚訝不已,“真有這種人!”
淩釋一笑,目光越過對方,看向不遠處笑容淺淺的少女,既似隨意,又仿佛別有所指道:
“南風妹妹長大了。”
“嗯?”
他頓了頓,道:“冬至那日,你在家裏陪她做什麼。”
賀承宇一頓,不曉得他為何忽然提起此事,隨即想到自己在家作陪,賀南風卻大早獨自出門賞景了,留下一天無聊清酒。一時間覺得說出實情畢竟有損臉麵,便笑了笑道:
“就在花園看了看花喝了點酒,沒做什麼。”
“唔。”淩釋沉寂,微微蹙了蹙眉。賀南風冬至那日並未出府,看來他方才猜測,都是錯覺。
“怎麼了?”
“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