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者也害人
賀南風抬起右腳,卻又似乎心底總有幾分猶豫,便看著小孩的背影,在原處慢慢旋轉,遲疑不定。
“你說的是不是那隻白色的鳥?”
淩琚忽然道,語氣裏十分興奮,連腳下木凳都在輕輕地晃。
賀南風一怔:“啊?”
淩琚抬手指向水邊,不斷變換方向:“那隻白色的大鳥,那是白鷺嗎?”
賀南風蹙眉,沒有回答。
“好大好白,跟上回大哥帶我去城郊湖邊看的一模一樣!”
晚風吹拂,花燈流光。
賀南風一笑,將裙擺放了下來。
她知道,自己為什麼無法下手了。
對方哪怕真是惡魔,如今畢竟隻是個孩子,若為她自己,賀南風永遠不會想到殺人。她想殺他是為淩釋,而她無法下手,也是因為淩釋。
因為他真的很在意這個弟弟,即便他對他倨傲冷漠,還是會悄悄帶對方去城外看他喜歡的飛鳥。
如果今夜將淩琚推下船,那她的阿釋,該會多麼傷心。
“對,”賀南風溫柔道,“就是那隻大鳥,我聽你哥哥說,淩琚喜歡鳥。”
前塵時,賀南風嫁過去那幾年也跟淩琚交集不多,隻是聽淩釋說過,阿琚從小喜歡養鳥,從百靈鸚鵡到白鶴鷹隼都喜歡,後來王妃覺得玩物喪誌,就責令王府不許出現鳥禽,為此淩琚還十分難過。
賀南風當時想,由古至今愛好何物都跟性格有關,比如喜歡馴鷹的基本都是好強擅征之人,但淩琚從百靈到鷹隼都喜歡,那大概真是本性鐘愛鳥禽而已。
淩琚回頭笑得開心,向賀南風道:“你也喜歡養鳥麼?”
賀南風笑了笑,道:“對呀,可惜家裏不讓。”
淩琚感同身受,頗為無奈的點頭,繼續朝白鳥看去。
這個季節有白鷺或者白鶴飛翔其間,倒也真是難得。賀南風暗道,預備也上前看看時,就聽小孩一聲驚呼道:
“還有一隻!”
原來是一對比翼到此,大概被凡間煙火阻斷,沒能瀟灑離開。
“好美的兩隻大鳥!”
淩琚又道,因為太過興奮手舞足蹈,誰知腳下木凳不穩,加之畫舫不知為何停靠船身正好一傾,探出半身的淩琚便“阿”一聲突然向外摔了出去。
賀南風一驚,她不踢他,他卻自己就要落水。刹那之間不及思量,便猛地上前抱住了淩琚的腿,可畢竟是是個壯實男娃,她又隻是個十來歲的柔弱女兒,一時間不僅沒有把人拉上來。自己也險些跟著墜了下去。
淩琚嚇得大哭,身後賀南風死死抱住他的腿,一麵大聲呼喊救命。畫舫眾人本在各自談笑,也早有瞧見這邊動向的,登時大驚一片,連忙衝了過去。
“阿琚——”
“南風——”
遠處淩釋同賀承宇也正好回來,兩人焦急奔來,到底還是有些距離,賀南風眼看就要支持不住,自己也腳離了地一同摔下時,忽然覺得臂膀被人握住,隨即一股極強的力道將她連同淩琚向上一扯,拉回船頭甲板。
三人隨即跌倒一處,賀南風驚魂未定連忙詢問淩琚可有受傷,回頭一看時,卻愕然愣住。
宋軒。
救她的人,竟是宋軒。
前塵直到海棠月夜前,她也許曾同他遠遠照麵,卻從未這樣直視打量過。也許是他太過伏低做小,也許是她謹守禮節情竇未開,並沒有留下什麼印象,所以月夜海棠下,才會那樣驚豔。
今時重回,他是她最不想重見的人,卻又再次出現眼前,還這樣肌膚相親的距離,跌在一起。
明明方才上船時並不見他,卻又這樣忽然出現。賀南風隻覺心中一震,不知憶起曾有的柔情蜜意,還是最後仇恨訣別,手忙腳亂狠狠推開對方,似驚弓之鳥般往後退去。
少年一怔,分不清對方眼中是恐懼還是厭惡,淡淡皺了皺眉。
正四目相對時,眾人都圍了過來,一麵攙起地上幾人安撫,一麵詢問到底發生什麼。
賀南風不知是被宋軒的出現嚇到,還是因為這場變故終究是她所引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一旁淩琚靠在兄長懷裏,也依舊隻曉得啜泣掉淚。
“我看見,小公子抬了木凳在看河裏的什麼,停船時就被震了下去。”宋軒微微低眸,向眾人解釋道,“賀三小姐在一旁看見,連忙上前抱住了他,險些一起掉下去。”
賀南風一怔。
不知他方才身在何處,既然看清這些,必然也看到是她引誘淩琚站上木凳,以及她曾試圖將對方踢下圍欄。可他卻什麼都沒說,叫眾人以為是淩小公子貪玩墜落,賀三小姐舍身相救。
淩釋抬頭看向賀南風,眼中滿是感激之色:“多謝。”
賀南風隻覺心底微微收緊,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感受。麵紗之上一雙眸子情緒萬千,沉默半晌之後,才緩緩道了句:“無事。”
一麵不由幾分慶幸,自己還好沒有真的將淩琚踢下畫舫,否則此刻的阿釋,一定十分痛苦。可她看著他緊抱幼弟的模樣,又忍不住覺得淡淡心疼與酸楚。心疼是為淩釋在母妃和弟弟處受的苦,酸楚是為自己,所在前塵,她的阿釋一定會先抱住她,關心可有受傷,可有嚇到。
思量之間,便有兩行淚水悄然滑落,默默靠在兩個姐姐身邊,模樣極其惹人憐愛。
淩釋微怔,抱住淩琚的手仿佛想要抬起,為對方抹一抹淚,卻終究什麼都沒做。一旁賀承宇看得心疼,趕緊一麵輕聲安撫,一麵叫眾人散開,扶賀南風到船艙休息。
於是淚眼模糊的淩家小公子同驚魂甫定的賀家三小姐在眾人關切下,慢慢走到艙中,早有小姐端上熱茶為兩人壓驚。而方救了兩人的護國公府四子,卻在淩賀等人感謝之後,依舊默默佇立原地。
已走得不近不遠的賀南風在進門前回頭,便見柳清靈獨自在眾人身後,一臉關切地圍著宋軒悉心問候。
想來,柳清靈再陰險無恥,也是真心愛慕這人的吧。否則以她心高氣傲,宋軒如今一個毫不得寵的國公庶子,應該像其他小姐一樣也不入眼才對。
她沉吟片刻,回身離去。
船頭的宋軒抬眸看來,望著少女在人群之中的背影,對柳清靈絮絮叨叨的關切似乎並沒有聽進。
“玉檀哥哥,我們也去喝杯熱茶吧,外麵夜風這樣冷,要是患了風寒……”
“你跟賀南風很熟麼。”
柳清靈一怔,不知對方為何忽然問起,頓了頓,道:“我們從小就認識,她當我極好的姐妹,隻是最近——”
“最近什麼。”
“最近可能因為侯爺的關係,她不敢和我過於親近。”
宋軒眉目清冷,轉眼看向對方,繼續道:“因為什麼。”
問的是,文敬候為何阻止女兒跟她來往。柳清靈自然不願說自己給賀南風送情愛畫本的事被賀佟發現,怕她帶壞女兒,於是編了借口道:“大概是我爹和文敬候爺在朝中有什麼不快吧。”
宋軒一笑,似看戲一般看著對方:“我想知道的,是實話。”
以文敬候賀佟脾性,這樣追求魏晉文人風骨的一個人,如何會為朝中分歧,插手小女兒家來往之事。
柳清靈觸及對方目光,隻覺仿佛從裏到外都被看穿一般,兀自渾身一震,隨即咬了咬牙,老實道:“我,我帶畫本給她,被文敬候發現了。”
“呃?”宋軒一笑,似覺饒有興趣,“什麼畫本。”
柳清靈囁嚅道:“杜麗娘夢會情郎。”
宋軒眼中笑意更甚,不知覺得柳清靈行為有趣,還是想到賀南風讀這畫本的情景:“第一次?”
“不,不是。”柳清靈不知對方為何於此事這樣追問,還是答道,“之前也帶過幾次。”
宋軒看著她,眸子熠熠生輝。似乎這淡淡一眼,便知對方意欲何為般。隻那畫本被文敬候發現,從此斷了柳家結交之路,不知是否賀家三小姐有意為之。
他沉寂片刻,又道:“賀南風是個怎樣的人。”
他從前知道賀家三小姐醉心詩書不問塵俗,最近卻又聽說對方在皇後春宴上同李昭玉一舞驚人,被皇帝欽賜雙姝之名,還懟得太仆寺卿家母女啞口無言,這可不像,一個隻讀詩書的文官小姐。
柳清靈不知對方為何有此一問,還是想了想回答:“讀書多,但很天真。”
“天真?”宋軒一笑,想起方才情形,搖了搖頭。一個天真的十歲女娃,怎會誘導小孩墜船,“她可不天真。”
柳清靈一愣,對方卻已抬步離去。
船艙之內,淩琚同賀南風兩個好久才緩和過來,五六歲的男孩在兄長懷裏終於幹了眼淚後,便一直盯著賀南風,不時把臉摩挲著淩釋胸口衣料,擺來擺去。
賀南風察覺,一麵應對各方關懷,一麵不禁心中打鼓,若他此時說出自己引他看鳥之類的話,恐怕所有人都會明白發生了什麼,至少自己也是這落船一事的罪魁禍首。
旁的不怕,畢竟無憑無據,最多是她一個十歲女兒思慮不周。隻擔心淩釋心生芥蒂,從此對她敬而遠之。
於是強自露出笑容,目光卻難免躲閃。正考量如何應對時,卻聽男孩聲音弱弱向兄長道:“大哥,我想跟賀三姐姐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