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是十裏八鄉知名的大善人。
時逢災年,旁的主家都打罵驅趕走了大半奴仆,隻為省下一份口糧。
小姐卻寧可自己忍饑挨餓,也要把我們幾個貼身丫頭養得白白胖胖。
並為我們取名‘佛跳牆’、‘東坡肉’等知名菜肴。
出嫁時,小姐不舍,要我們陪嫁。
新姑爺與她誌趣相投,也是個愛吃的。
待客時,他點名要吃‘銀針雞片’,從那日起,我再沒見過銀針雞片。
端午節,他又點名要吃‘佛跳牆’,中秋佳節則是‘東坡肉’。
身邊的姐妹不停減少,年末歲首那夜,小姐突然來了興致,點了一道‘驢炙’。
而我,正是那個被小姐賜名‘驢炙’的丫頭。
*
連年災荒,城外的樹皮都被百姓扒光吃了,沈園外嫡女——沈玉袖的喜事,還是操辦的體麵又奢靡。
出嫁前,六姨娘又一次向她討人。
“你都要嫁人了,帶這麼多狐狸精似的丫頭陪嫁,就不怕姑爺起了色心?”
她撂下手裏的茶盞,涼薄的眼神一一瞟過我們這些,被沈玉袖養得珠圓玉潤的丫頭,
“這樣吧,姨娘挑兩個長相不起眼的與你陪嫁,至於這些長相穠豔的就都打發了吧!”
沈玉袖當時是這麼回新夫人的,“姨娘不知,這樣的丫頭才是難得。”
六姨娘問:“如何難得?”
沈玉袖笑得停不下來:“好吃又好用呀!”
她說這話時,我們幾個丫頭都在,可沒有一個人會懷疑她口中的‘好吃’是什麼意思。
隻因沈玉袖是個菩薩心腸的美人兒,寧可自己單衣茹素,也要將我們這幾個窮苦丫頭養得白白胖胖的菩薩。
她愛吃也會吃,但大魚大肉卻從來不碰。
省下的大魚大肉,全都流水似的送進了我們院兒裏。
我端著一盆滋滋冒油的肘子,明明肚腸空空,明明饞的流口水,卻不敢吃一口。
人牙子帶走我之前,靠采草藥為生的爹爹拉著我的手,千叮嚀萬囑咐——
“天下沒有白吃的飯,一定要勤快做事啊!”
他活了一輩子得出的至理名言,可沈玉袖卻不要我們做任何的活計,每天天不亮就填鴨似的給我們送來各式美味。
每日定時定量的吃,誰實在吃不完,身邊的嬤嬤就會拉她起來去園子裏跑上一圈兒,回來接著吃。
每到飯點兒,屋裏便會響起呼嚕嚕吃飯的聲響。
我看著她們一個個把腦袋紮在盆子裏,狼吞虎咽地吃著盆中食物,白白又胖胖的模樣,渾身冷汗直冒。
她們,實在像極了鬧災前,我養在圈裏那一頭頭快要出欄的豬啊!
六姨娘雖然受寵,可實在不是正頭夫人,沈玉袖不給人,她也不能強要。
“也不是本小姐不放人,實在是這幫賤蹄子待在園子裏錦衣玉食慣了,舍不得走呀!”
她才說完,站在我身邊的楊梅冰酪突然跪下,聲淚俱下道:“奴婢求六姨娘發賣!”
我比楊梅冰酪晚來倆月,不知她入園時的相貌,隻記得初見她時,身形還算窈窕。
可如今卻是脖頸、腰身皆不見,白嫩嫩的肥肉在身上疊了一層又一層,麵若銀盤,唇似六月楊梅。
六姨娘目露不忍,正要應允她,沈玉袖卻搶先她一步,說道:“不牢姨娘費心,我自會打發這丫頭。”
當晚,楊梅冰酪便不見了。
第二日,餐桌上沒有大魚大肉,隻有一大鍋看不出物種的燉肉。
“吃吧!山珍海味喂養出來的美味,還沒等到日子就...白白便宜你們了!”
我鬥著膽子問嬤嬤,“這是什麼菜?”
嬤嬤眼皮都不抬地說道:“越人菜。”
佛跳牆吃了一口笑著說:“這名兒好聽,肉也好吃,比那些豬牛羊的肉,吃起來還要更細膩,還沒有腥膻味兒。”
我舉著雙箸,手抖得像篩子,卻始終沒有敢伸進鍋裏。
越人菜...
若是我沒有記錯,楊梅冰酪,便是越人。
胃裏翻江倒海的酸水噴湧而出,我撞開門跑出去,吐得昏天黑地。
身後是嬤嬤的怒罵聲:“山豬吃不來細糠,糟蹋糧食,看我不打死你個賤蹄子!”
這個園子裏,凡是用食物來命名的丫頭,身上肌膚不得有任何毀損痕跡。
便是嬤嬤氣得巴掌高高舉起,也沒敢落在我臉上。
耳光免了,活罪卻是難逃。
一張又一張浸透了水的宣紙蓋在我的臉上,封閉了我的呼吸。
胸腔越來越疼,疼得快要炸開,臉上的濕透的宣紙卻是越來越厚實...
意識迷離的那一刻,我卻在慶幸,若是這般死掉,倒是比被端上桌的楊梅冰酪好受不少。
可我到底還是不幸的,氣息斷絕的前一刻,沈玉袖揮手,讓人停下了刑罰。
“...罷了罷了,說好了獻給姑爺的菜係,可不能再少了。”
我們,果然隻是一盤菜。
當我渾身濕淋淋,渾渾噩噩地回到園子,嬤嬤按著我灌下一盆肉湯後,才被允許睡覺。
躺在我身邊的銀針雞片扯了扯我的袖子,小聲道:“姐姐,你如果不舒服,就偷偷把肉塞給我,我替你吃!”
清冷的月光下,她笑得又甜又暖。
可這傻丫頭,也不過才十四歲啊!
我苦笑著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臉兒,“小傻子,吃得多,死的早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就和仔豬一樣麼?”
不等我回話,她就笑著說:“做豬有什麼不好?出欄了,我就回家找我爹娘,等村口的柿子樹結了果子,一起去摘果子吃...”
銀針雞片睡著了。
這個傻子自比仔豬,卻不知仔豬出欄,是要被宰了放血,剔骨吃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