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們挽著手進屋,留給我的隻有案板上還沒剁碎的菜葉,以及驟冷的秋風。
我呆在原地,怔怔地想著:這個家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呢?
明明以前母親還會抱著我和妹妹講故事,哄我們睡覺。
母親喜歡養花,總是讓我和妹妹放學時采著野花回來,養在瓶子裏。
父親雖然話少,但總歸還是挑起了這個家的。
可是從有一天開始什麼都變了。
父親突然開始酗酒,常常醉的不省人事,酒醒了就開始打母親,一邊打一邊罵她沒用。
我和妹妹被嚇得瑟縮成一團,看著父親手裏的木柴揚起又重重落下,每一次都伴隨著母親的慘叫。
從父親不成句的咒罵中,我逐漸拚湊出一切變故的原因:
母親被裁員了。
以及......
“連兒子都生不出來,我娶你有什麼用!”
咒罵中唯有這句話異常清晰,深深烙印在我心頭。
有那麼一刻我真的痛恨過我自己為什麼不是個男孩。
如果我是男孩子,母親就不會挨打。我衝上去保護母親的時候,也不會這麼輕易地就被父親摜到一旁。
頭猛地磕在桌角,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湧出額頭......
“你別打孩子!”
猩紅朦朧的視線中,我看見母親發了瘋般撲向父親,繼而被他一腳踹翻在地。
我緊緊掐著手心,想讓疼痛支撐著我站起來。
可我沒有力氣。
傷口的疼痛席來,僅剩的力氣隻夠我抹一把眼前的血。
讓我足以看清這個男人對母親的毆打,清晰到永遠烙印在心裏!
耳邊是父親一遍遍的咒罵,翻來覆去無外乎是“賠錢貨”一類的話。
他詞彙量不多,下手時卻花樣不少。很快母親就奄奄一息,我身上也又添了幾道新傷。
最後是妹妹哭著攔在了父親麵前。
“爸爸你別生氣了,以後我一定嫁個有錢人,給你帶好多好多錢回來......”
我和妹妹是雙胞胎,長相一樣,性格卻迥然不同。
我內向,她活潑開朗,總能三兩句哄得人心花怒放,在班裏也是眾星捧月的存在。
所有人都很喜歡她,但是現在看到她頂著那張和我一樣的臉,做出這種乞求服軟的表情,我就陣陣反胃。
“你別求他。”
我寧可被打死,用這條命來讓所有人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混蛋,也不願意向他低頭求饒!
妹妹不明所以地看著我,臉上還掛著淚珠。
“為什麼?他是爸爸啊......”
她不明白。
這世上不是每個男人都配為人父的。
我已經不記得那天是怎麼收場的了。我隻記得暈倒後醒來的時候,父親在拉著妹妹叮囑:
“我聽說你們班上就有個挺有錢的小男孩,你沒事多和他接觸接觸......”
不知是因為傷口,還是因為這一幕,熟悉的反胃感又來了。
話說那個很有錢的小男孩叫什麼來著?
我想得認真,沒聽見有人接近的腳步聲。
直到他蹲在我身邊問:“你在玩什麼呀?”
我嚇了一跳,差點被菜刀切到手,下意識就瞪向來人,那個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他歪頭看了我一會,語氣難掩失望:“哦,你不是盼弟啊。”
“你是她姐姐吧?我是周子文,來找盼弟玩的。”
周子文?
對,就是周子文!
那個家底殷實、平時又和妹妹玩的好,在父親心裏排名第一的金龜婿——周子文。
我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幾分同情。
才這麼小就要被我父親這種男人算計,真是無妄之災。
“她在屋裏。”
我重新拿起菜刀,還沒來得及繼續手上的活計,便聽他繼續問:
“你還沒告訴我,你在玩什麼?”
他仍舊蹲在那,眼也不眨地看著我手上的菜刀,一副很新奇的樣子。
我無語:“我在幹活。”
真是被家裏嗬護的孩子,連最基本的農活都不知道。
“幹活?好玩嗎?”
“不好玩。”我冷冷回答。
“不好玩為什麼還要做呢?”
“......”
我被問住了,竟真的開始回憶起來。
起初隻是有一天放學回家,我看見母親獨自扶著腰在灶台前忙碌著。我試著搬來小板凳站上去,高度剛剛好能夠到灶台。
“我來幫忙做飯吧!”
母親摸著我的頭對我笑:“招弟長大了。”語氣是說不出的欣慰。
還不等我為這難得的誇獎沾沾自喜,父親從臥室走出來:“招弟已經能做飯了啊,那楊青翠你跟我過來。”
父親不由分說地將母親強行拉進臥室,那時候我年紀小不懂,隻覺得父親的眼神有些可怕。
母親掙紮著:“孩子還在外麵呢!她會聽到......”
沒說完的話戛然而止,打斷她的是清脆的耳光以及父親的低聲咒罵。
砰的一聲。
臥室門被猛地關上,沒過一會裏麵傳來木床吱呀呀的響聲,像是被什麼撞擊著。
其中還夾雜著母親的慘叫。
在打架嗎?
我拿著剛洗到一半的青菜手足無措,猶豫半晌還是耐不住擔心,敲響了臥室的門。
“媽?”
“你先做飯吧,媽媽沒事。”
門後傳來母親的聲音,可我分明聽出她聲音裏隱忍的痛苦。
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看情況,就見妹妹頂著兩個羊角辮,正哼著歌從外麵回來。
滿身的天真純淨,對剛才發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姐姐,你看!”
她仰起小臉笑著伸出手,手裏緊緊抓著一把格桑花。
花瓣鮮豔明亮,和這個家格格不入。
“這是我專門采來送給媽媽的!媽媽呢?”
她轉著腦袋四處尋找,我捂住了她的耳朵。
“你餓不餓?姐姐做飯給你吃。”
其實我完全不會做飯。
我隻能學著母親平時的樣子,把菜葉放進鍋裏胡亂燉著,再隨便加點什麼佐料扔進去,最終煮出一鍋味道奇怪的湯。
父親嘗了一口就吐出去了,給了我個大鼻兜轉身就走:
“浪費老子糧食!”
我顧不得臉上火辣辣的疼,連忙進臥室找母親。
“媽,你沒事吧?”
她似乎沒聽到,直愣愣地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
“媽?”
我走近些,隱約看到床鋪上染著斑斑點點的血跡。
這是......
不等我仔細看,母親已經翻身把血跡遮了起來。
“你們吃吧,我不餓。”
嗓音沙啞,像是哭過。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隻遞上那把格桑花:“妹妹送給你的。”
是母親最喜歡的花。
以前妹妹摘了格桑回來,她總是笑著把它們放進空瓶子裏,珍之又重地擺在窗台最顯眼的位置。
但是這一次母親沒能笑起來。她表情仍舊是木訥的,像是在父親一次次的暴力中丟了魂魄。
“媽,你到底喜歡爸爸什麼呢?”我忍不住問。
都說孩子是父母愛情的結晶。可是在這個家裏我沒感覺到父母之間有愛情,也從不覺得自己是結晶。
我隻知道父親每天都在我和妹妹耳邊念叨:你們怎麼就不是男孩。
我等著母親的回答,在長久的沉默中,她終於轉過頭來看著我手上的格桑花。
她說:“什麼喜不喜歡的,隻是沒有選擇罷了。”
我這才想起,格桑花是村裏荒地上隨處可見的野花。
母親喜歡它,隻是因為她沒有別的花可以喜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