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色一點一點亮起，北街斑駁的白牆黑瓦在晨光中一點點露出它的全貌。

米粥的香味開始在這方天地間蔓延開來，流民們眼巴巴的排著隊，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林枝已經進了粥棚，親自檢查了米粥的濃稠程度，白皙細膩的手指握上鏽跡斑斑，還沾了米湯的勺柄，顯得格外的不匹配，但她的神色卻很認真，攪/弄米粥的動作也並不十分生疏。

朝雲早早拿了帕子等著給她擦手指，雖然每年都會來施粥，這樣的場景已經見得太多，但每每置身於此，她仍是覺得心頭酸楚。

“這世間，苦難的人真的是太多了。”她低著頭，說話帶了點鼻音。

林枝由著她給自己擦手，聞言轉頭，看著眼前排起的長龍，也說道：“是啊，這世間太多苦難人了。”

“若是有一天，世上能夠再也沒有流民，就好了。”朝雲說，“至少，不用躲在屋簷下睡覺，就好了。”

她從小就跟在林枝身邊，雖為下人，但林枝待她極好，吃穿用度比有些家族裏的庶出小姐還好，沒經曆過什麼苦楚，隻每年陪林枝來施粥，也算是看到了許多底層百姓的千百種難處。

林枝沒有這句話，她知道這太難了。

祝卿卿曾經跟她講，即便是在那個比之現在先進、繁華數千倍的時代，像這樣的現象仍是沒有辦法完全杜絕。

大盛更是做不到。

至少當前，沒有辦法做到。

第一鍋米粥熬好，兩位夥夫合力將還冒著泡的大鐵鍋搬離灶台，又換上一口新鍋，繼續淘米放水，繼續熬煮。

林枝收起雜亂的思緒，撿袖握勺，親自去為流民分粥。

...

雪落宮牆，這是賦都雪景最美的地方。

卻也是尋常人終其一生，都無法踏入的地方。

靜心殿內燃著價值千金的龍涎香，無煙無塵，悄無聲息的就侵入了人的四肢百骸。

皇帝坐在書案後，談完正事，忽然想到什麼，問宋辭：“昨夜落了雪，你家那小姑娘今日是否去城北施粥了？”

宋辭回答：“回皇上，枝枝一早便帶著被褥衣物，前往城北救濟流民了。”

皇上按了按眉心，臉上難得露出幾分笑意：“你家這小姑娘，倒真生了副菩薩心腸，自她第一次去城北施粥，至今也快十年了吧？”

一提到林枝，宋辭臉上總是柔和幾分，說：“是，枝枝六歲掌家，那年冬日在街上看到有流民餓死，心下難過，便著人設了粥棚，至今已有九年了。”

這九年間，林枝從未中斷過給流民施粥，也從未有一年敷衍。

皇上雖然身處宮中，對此卻也了如指掌，忍不住感歎：“姑娘是個好姑娘，也是真的一心為你啊。”

他很欣慰：“當年老太君將這小姑娘帶回侯府養著，朕還頗有微詞，誰曾想，一個跟你毫無血脈關係的小姑娘能這般一心為你，就是真正的手足血親，或許都做不到如此。”

生在天家，手足血親有時候，反而比陌生人更憎惡你。

聖武帝親曆過奪嫡的殘酷，又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們一步步走上他當初走過的那條路，心下唏噓，更是覺得林枝對宋辭的心，實在難得。

“阿辭，你要好好珍惜這份情誼，莫要辜負小姑娘的一片赤誠之心。”

宋辭垂眼，心口越發柔軟：“我會的。”

聖武帝悵然歎息，半晌，又抹掉眼底所有的情緒，笑著說道：“走，叫上皇後和太子，咱去看看你家小姑娘。”

...

聖武帝臨時起意，攜皇後微服出巡，隨行人員隻有宋辭和太子，以及他的貼身內侍盧玨。

經過紅牆朱門，東大街上仍是熱鬧繁榮，是盛世太平的景象。

往日聖武帝心血來潮，偷得浮生半日閑，來的也都是東大街。

他當皇子的時候倒是遊過賦都各處，也到過北街，隻數十年光陰匆匆而過，當時的北街還沒有如今這般破敗蕭條，當時他來時是夏日，也未有這般規模的流民。

賦都盛景之下，原來還有如此人間。

遠遠的，他們就下了馬車，步行去往粥棚。

林枝的紅狐鬥篷在人群中很好辨認，滿場的人裏數她最纖弱，在府裏連布菜都有人伺候著的小姑娘自己執了柄大勺，正在給百姓分粥，聽人跟她說謝謝，就彎起一雙漂亮的眼睛，還會細心的叮囑人小心燙。

宋辭看著，不知怎的，就覺得心口發燙，眼角都濕潤了起來。

皇後挽著皇上的胳膊，動容道：“賦都貴女，加起來都不及枝枝半分。”

“誰說不是呢？”原先見了流民的規模，皇帝的表情並不算太好看，但看林枝親力親為的幫助流民的樣子，也覺得很感動，“林茂有眼無珠啊，放著這麼好的姑娘不要，把一個刁蠻丫頭當寶貝。”

“不要就不要罷，沒什麼好稀罕的。”皇後說，“小姑娘跟著阿辭，在侯府更自在，往後啊，我再給尋一門好親事，風風光光的嫁出去，此生便也圓滿了。”

皇帝笑了一下，說也是如此。

若是林茂養著，小姑娘也不會有今日之模樣。

他沒注意到宋辭忽然落下來的臉色，還說道：“皇後可要好好給小姑娘把關，嫁得不好，阿辭可要跟你急。”

皇後笑著說那是自然，又說：“枝枝也算是在我膝下長大的，我膝下無女，就這麼個小姑娘，疼她還來不及。”

隻有太子注意到了宋辭忽然沉下來的情緒，笑了笑，卻也不揭穿他，隻揚聲叫道：“枝枝。”

林枝聞聲回眸，目光落在宋辭身上，臉上剛落下的笑容又揚了起來：“哥哥！”

她把手裏的勺子交給一旁的暗衛，剛繞過熱騰騰的鍋灶，宋辭一行人已經走到了她麵前。

太子輕輕拍了下她的腦袋，笑道：“明明是我叫的你，你眼裏怎麼隻看得到你哥哥？”

林枝捂著腦袋，笑了一下，剛想向帝後行禮，就被皇上阻止了：“無妨，不必多禮。”

這便是不想暴露身份的意思了，此處人多眼雜，帝後現身於此，確實也不好驚動太多人。

林枝聰穎，便隻福了福身子，說道：“見過老爺夫人。”

聖武帝笑著誇了她一句“做得很好”，便背著手，踱步進了粥棚，太子和皇後也隨行在側。

宋辭摸摸妹妹額間被火烘出來的汗，又掏出手帕，細細的給她擦幹淨，問她：“累不累？”

林枝甩了甩手，很誠實：“累。”

但沒等宋辭說話，便又接了一句：“但是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