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中秋過後，賦都便再也沒有見過豔陽天。

天氣一日比一日冷，城中的流民也逐漸增多，城北的街巷裏每日都有人凍死在避風的角落。

林枝和宋辭用晚膳的時候，賦都落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東小院裏宮燈明亮，雪落無聲，掛在院子裏那棵四月雪的枯枝上，像是冬日也在開花。

屋內炭盆燒得旺，風雪不侵，林枝隻著一身桃花粉色的紗裙，亦不覺得寒冷。

她今日都在府裏，沒出門，便也沒梳好看的發髻，一頭墨發披在身後，隻用一根嫩綠色的緞帶鬆鬆紮著，身上除了宋辭送她的那對白玉鈴鐺之外，再無其他配飾，但即便隻是如此簡單的裝扮，她仍是矜貴漂亮，如清水芙蓉，更令人憐惜。

“粥棚已經搭建好了，明日便可以開始給流民施粥了。”她說，“我明日會親自去一趟粥棚，你下朝後，若是得空，便也來一會兒吧。”

賦都雖是在皇城底下，富貴繁榮非其他洲郡可比，但流民仍是屢見不鮮。

尤其冬日，城外的流民全都往城內跑，膽大的敢到東大街行乞，膽小的躲在北街民居低矮的牆角下避寒，命夠硬，就能繼續活下去。

每年第一場雪後，永安候府都會在城北設粥棚，一天兩頓，為貧苦百姓及居無定所的流民施粥，一直到來年開春，雪化後方停止。

這個善舉是林枝定的，自她掌家起，延續至今，已近十年。

她並非是為自身、為永安侯府謀民心，也無他求，隻念著宋辭常年征戰，戰場上刀劍無眼，走過鮮血枯骨，多行善事，便是積福，她隻願宋辭每次出兵，都能平安歸家。

宋辭應了一聲，又道：“這幾日城中流民增多，城北不太平，你明日出門，多帶幾個人。”

林枝說知道了，又說：“昨日我去羅袖閣，路上見到好多乞兒，這才入冬，看著數量卻比往年增了許多，是怎麼回事？”

賦都東麵都是世家貴胄的府邸，東大街也是整個賦都最繁華的街道，平日裏都是權貴來往。

隻偶有膽大的流民敢來此行乞，卻不成規模，若是遇上衛隊，還會被趕走，但林枝昨日卻幾步一遇，穿得破破爛爛的小乞丐捧著隻破碗，在凜冽的寒風裏求一口吃的，她讓朝雲買了兩籃子饅頭包子分過去，卻還是覺得滿心酸楚。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們就二人用膳，但桌上有魚有肉，連素菜都是精心烹調的，豐盛又美味，是世家大族慣有的調性。

他們生於錦繡，長於榮華，即便是行軍打仗，宋辭也未曾落到過要餓肚子的境地，林枝更是在富貴皇都裏，從未往外踏過一步，享無上榮光。

見流民遍地，總覺得愧疚。

宋辭沒了胃口，擱下筷子，說道：“今年賦都周邊的幾個郡縣遭匪徒霍亂，雖是及時鎮壓，但到底影響了秋收，禾縣、祿縣等地更是遭重，稱得上是顆粒無收。”

“雖然朝廷撥了賑災款，也撥了救濟糧，但經層層盤剝，也不知道真正落實到百姓身上的，還有幾何。”他歎了口氣，為盛世之下仍有如此景象而感到慚愧，“如今流民大量湧入賦都，規模之眾，已經有人注意到了，今日午時，奏折已經呈至皇上案頭。”

林枝也擱了筷，執壺給他斟茶：“皇上讓誰去查此案？”

“戶部。”宋辭說，“賑災款項遭貪墨，該是他們去查。”

林枝對戶部沒什麼信心：“能查出來麼？”

宋辭飲了熱茶，握著碧玉小杯子，搖頭：“不好說。”

匪徒霍亂是宋辭帶兵圍剿的，他最清楚當地的情況。

原是不該有那麼多百姓流離失所的，若是朝廷的賑濟款能落實到位。

林枝也歎了口氣，又給他添了杯新茶：“先不想了。”

這種事，曆朝曆代都少不了，他們一介凡人，再憂國憂民，也沒辦法做到事事周全。

宋辭抬眼看她，微黃的燭火映在她麵上，為她平添了幾分溫柔恬靜。

他心裏的鬱氣散了幾分，抬手摸摸她的頭，說：“不想了，事已至此，說多也是無益。”

他叮囑林枝：“天寒，明日出門多穿些。”

林枝答應他：“我知道了。”

...

翌日，林枝起了個大早。

她同宋辭一道出門，但出了府，便各自去往不同的方向。

宋辭向東，去上朝；林枝向北，往城北粥棚而去。

雪下了一夜，整個賦都都被白雪覆蓋，朱門一扇又一扇，紅牆下全是皚皚的白。

此刻天剛微亮，林枝裹著紅狐鬥篷，懷裏還抱著湯婆子，坐在馬車裏，隱約還能聽見車輪碾在雪上的聲音。

城北城東兩個世界，賦都北麵屋舍密集，再不見朱門紅牆，也不會有高官權貴。

永安候府的粥棚設在北城門內，絳藍旗幟在風雪中烈烈作響，永安候府四個大字振翅高飛。

夥夫天還沒亮就已經起來，這會兒正忙著砍柴燒火，在灶台前汗流浹背。

林枝下了馬車，由朝雲打著傘，回身一看，遍地都是蜷縮在牆角休息的可憐人。

睡是睡不成的，太冷了，稍不注意，就要被雪埋掉了。

“把我們帶來的衣物被褥分過去吧。”林枝低聲吩咐青山去安排，“告訴大家，自今日起，到來年開春，永安候府的粥棚每日會熬兩次粥，人人都可以來領，但要遵守秩序，不可爭執，不可鬧事。”

“是。”青山應了一聲，揮手招來下屬，按照林枝的吩咐安排下去，自己仍舊守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蜷縮在牆角下的流民已經相繼爬了起來，遠遠看著他們，看著與城北格格不入的華麗馬車，以及馬車邊上一看就是出身富貴人家的漂亮姑娘，目光裏有好奇，有警惕，也有期望，在才剛剛微亮的天光裏，更顯晦澀暗沉。

有常年流浪在此的人道：“是永安候府！永安候府來施粥了，大夥兒打今兒起有東西吃了！”

“昨夜落雪的時候，我就想，等熬過這一夜，明日就能有熱粥喝了！”

此話一出，原本還靜謐晦澀的北街頓時沸騰起來，再加上暗衛帶著被褥衣物過去分發，死氣沉沉的地方終於煥發出了一些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