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家祠影堂。
柳令月正踩著矮凳,手握拂子,踮起腳一點點撣去父母遺像上的埃塵。
“月奴兒要嫁人了,”她照舊談起心事,抱歉一笑,“可惜不是你們定下那人,阿爹阿娘可會怪我?”
淒風穿堂,吹得畫上的柳員外鼓鼓囊囊,好似真在與人置氣。
“阿爹,你別惱,”柳令月焦急按下畫像一角,“我與崔郎君,實是合不來,他一靠近,我便渾身難受,腦袋裏吵吵嚷嚷個不停。”
她想起那日揮刀的場景,還有報恩寺客堂裏他抱起自個的時候。
皆是那般頭痛欲裂之感。
原以為是大病初愈的遺症,或是湯藥的偏性,如今想來倒似中了邪一般。
“若真嫁與他,我下次進的可是府衙大獄了。”
“不過,阿爹的眼光當真不錯。那樣一個窮小子,如今已是爽朗清舉的佳公子了,隻能說是有緣無分咯。”
“這就後悔了?”時旬冷不丁掀了簾子進來,“是誰之前一口一個‘阿郎’的叫呢。”
丫鬟香瑛端著供碟緊跟著趕來,慌裏慌張伸了手攔在他麵前:“世子,這不合規矩!媒人既上了門,您與姑娘在大婚前便不好再見的。”
時旬滿不在乎地從她手中搶過供碟,繞到香案前擱下,又兀自點了香,對著畫像上的人一揖到底:“小婿時旬,見過嶽父嶽母。”
隻忙著全方位多角度鞠躬,沒留神身側,一屁股就給柳令月撞下了矮凳。
“呀,”聽到身後響動,時旬趕緊轉身,把人扶起,“沒摔疼吧?都怪我背後沒長眼睛。”
柳令月眨巴著眼,搖了搖頭,擠出個笑。
不遠處站著的香瑛長長吐了口氣,她家姑娘可真命苦。
先頭那準姑爺,雖說出身低微,從前對姑娘也不聞不問,可自打知道她被送進養濟堂,非但未計較被刺之事,和二房的大吵一通,對他母親擅自退親也頗是不滿,忙前忙後打聽消息,險些誤了上京的行程,說起來人也算好的。
好容易從那地方出來,怎就被這四六不著調的纏上了?
“想明白了麼?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時旬瞧著喪眉搭眼的主仆倆,怎麼好似是他強娶似的?
明明是她,這樣那樣來著。
“這話奴正想再問過世子。”說罷,柳令月遞了眼色給丫鬟。
香瑛回過神來,忙低頭道:“奴婢這就去外頭守著,”遂掀了簾子出了影堂......
“那日在報恩寺所議之事,世子可想好了?”三年為期,他替她守好懷素香坊,她替他出花天酒地的開銷,順道填補近半年來養濟堂的虧空,這是二人瞞著雲娘子,為這樁婚事另添的籌碼。
“三年後,你升你的遷,我做我的買賣,此後各不相幹,如何?”
“什麼你的我的,咱倆日後就是一家人了,都聽你的。”時旬長手一挑,從供碟裏順來個柑子,剝開,擇了一瓣,硬塞進柳令月口裏,“吃點甜的。”
往後少不了叫苦的時候。他可是很會花錢的,他娘可是很難搞的。
這傻姑娘,真當這買賣合算麼?
關於這問題,柳令月早想過了。
阿娘阿爹前後腳離世,隻留下偌大的懷素香坊和孤零零的她,十五歲起,她便靠著阿爹在香行和市舶司的舊關係,還有二房叔父的幫襯,勉力維持家業。
可那總歸是男子的世界。
叔父在香行的名望漸漸蓋過阿爹,柳員外的名號易了主,大家也不再買她的麵兒,若再不得倚仗,香坊遲早要落於旁的手中。
她既無緣嫁給那崔郎君,能攀上這樣的高枝,也是頂好的。
三年,足夠她在這行當裏坐穩了。
至於眼前這位,雖不那麼靠譜,長得還是蠻好的,能看上三年,委實不虧。
見小娘子上下打量自個,時旬抖了抖身上衣裳,揚起下巴,張開雙臂,四下踱著:“怎麼,我這模樣,便這般像是會花天酒地的,這般叫你放心不下?”
說話間,鶴氅廣袖鼓鼓生風,不時露出內裏那暗綠色綢衫來,孔雀開屏似的。
怎麼不是呢?
“世子與長公主的事,我已打聽過了。”
時旬臉上笑容僵了僵,旋即又恢複常色,順手拿起香案邊的拂子,挑起姑娘白蓮花瓣似的小尖下巴,俯身與她貼得近近的,道:
“還未嫁過來便如此關心我的私事,瞧你這模樣,吃味了,還是惱了?”
柳令月自不好承認,她癟嘴是因著他鬧出的那檔子事,實在滑稽。
還有這柑子,當真酸得倒牙。
隻賣乖道:“世子放心,以後再有這種事,我頭一個替你在婆母跟前打掩護。”
那人澄澄的眸子黯了下去,挑住她下巴的手瞬時就泄了勁兒,轉而直起身,一言不發走了。
“呀呀呀,世子這是做什麼?”外頭的小丫鬟驚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