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0

賞花宴事項並不繁瑣，隻略略準備三兩天的事。

是日，闔宮釵環並至，紅袖雲集。

一人隻著素衣，領著眾妃在前。

那是郎皇後，黎煥的發妻。

身後棠影滿頭珠釵，身著玫紅香雲紗，眉眼輕慢，比之更像皇後。

“這宴辦得處處熨貼，得賞。”

皇後側頭向身後的大宮女吩咐道。

“這些花兒柳兒，年年看，臣妾倒覺得有些厭。”

棠影撚起手帕掩唇道。

眾人素知淑妃顧氏得寵，雖衝撞皇後，卻也沒人敢吱聲的。

皇後青筋微跳，終是沒有說什麼。

“這海棠是誰放來的？”

棠影暴跳如雷，手一拂，青瓷花盆“哐啷”碎了一地。

那海棠豔麗，如同鮮血在地上蔓延。

我看著地上的海棠，默念了句佛。

“回稟娘娘，是我。”

我主動站出。

乍一看見我，棠影臉上掠過一絲驚惶，旋即又被驕橫掩蓋。

“聽聞娘娘未出閣時最喜海棠，顧府的海棠因此成為京中一景，如今怎麼卻......”

有妃嬪道。

棠影把眉一豎，“如今不喜歡了，不行麼？”

那妃嬪噤了聲。

“不知者無罪，妹妹何必如此動怒？”

皇後讓我平身。

隻有我和棠影知道，她為何大發雷霆。

棠影，我要你時時刻刻記住，你披的是我顧嬅的皮，沾的是我顧嬅的光。

“皇後娘娘，這女官嬅兒今天是必要罰的，如此才能讓下人銘記本宮的喜好，不敢再犯上。”

說罷，她剜我一眼。

“愛妃如此動怒，所謂何事？”

一抹明黃的身影走來，伴隨著熟悉的龍涎香。

他的容顏依舊，正是江山穩固得意時。

“皇上！”

棠影一見黎煥，放柔了聲音，邊嗔邊怨地說了原委。

黎煥步到我麵前，撇了我一眼，終究沒有把我記起來，倒是掩飾不住的輕蔑。

“這女官容顏如此已是人生不幸，不值得愛妃勞氣。”

我聽著他的話語，如二月重霜，凜冽了心半截。

黎煥扶上棠影的腰肢，朝著她的宮殿離去。

我看著那雙伉儷情深的背影，眼底盡是嘲諷。

11

棠影果然沒放過我。

翌日，絢麗的椒房殿內，棠影命令我跪下。

身旁和我人齊高的，是一堆錦盒。

“瞧見了麼？昨兒你氣我，皇上就送了這麼多東西來哄我，讓我消氣。”

我看著貴妃榻上的棠影，心生悲哀。

可黎煥也沒為你出氣，不是麼？

“既然你那麼喜歡海棠，本宮殿外有百來盆海棠，特意賞你的。隻不過那些枝葉，可要你今日落日前修剪完，否則就算是拂了本宮的恩旨。”

我默默在日頭下修剪海棠。

哪怕是遭逢變故後幹了這麼多的活兒，掌上早已生滿了繭，可還是會被尖刺劃傷。

我吃痛地倒吸一口氣。

“這孩子怎麼在這烈日下修剪花枝？”

我回身施禮，沒料到來人竟是我的母親。

母親身著誥命服，許久未見，鬢邊又添了幾縷華發。

我的眼前瞬間湧上一層厚厚的濕意。

“這孩子，好端端哭什麼？”

母親命人給我遞過手帕，我也不擦拭，隻是緊緊攥在手裏。

“孩子，你去吧。娘娘那邊我替你開脫，她一向心善，會諒解的。”

母親對我笑笑，依舊那樣慈祥。

可她不知道，現在頂著顧嬅皮囊的，早已不是她那個心善的嬅兒。

我目送母親入殿，那句“母親，我是嬅兒啊”哽咽在喉頭，隻得默默咬碎了往肚子裏吞。

12

這天，我避開閑雜人等，穿過重重的回廊，來到了一處冷僻角落。

齊徵聞正散漫地倚在亭柱旁。

黑夜吞沒了他大半的身子，陰影中隻見他的唇角勾起，依舊撩人。

看到我，齊徵聞從黑暗中走出，眼眸熠耀，令天上北鬥失色。

“黎煥要出宮祭天，我需要你設法拿到車輿圖。”

皇帝出行，必是浩浩湯湯一隊人馬，把皇帝的車攆安置在哪個位置最為安全，向來是必須慎之再慎的事。

“我知道了。”

“接下來，說說你的事情。”

“什麼？”我微愣。

他輕笑一聲，甚是好聽。

“我想了解你進宮後的生活。”

我一時凝噎說不出話來，所幸夜深，瞧不清我臉上飛紅的一片。

“我…我很好......”

我錯開他炙 熱的眼神。

“你的手怎麼了？”

他眼尖，捉過我的手來看。

“前幾日修剪花枝，不小心傷了罷了，沒什麼。”

他的手如同滾燙的烙鐵，我慌忙把手抽回。

他劍眉微挑，眉宇間流露著溫柔，嘴上倒是輕慢。

“是顧嬅？”

他見我不回答，心下洞然。

“我必不會讓人白白欺負了你。”

他的話說得如誓言刻骨，仿佛一支破空的利箭，毫無意外地射到我內心的靶子上。

13

寒暑易節，凜冬已至。

我平步青雲，如今已官至尚書。

是日，闔宮上下熱鬧非凡，正是皇帝為犒勞大臣辛勞一年大辦的筵席。

此刻宮燈初上，皇親國戚、名將文臣陸續入座。

皇帝攜著皇後分了賓主，棠影銀釧金鏈，在下位坐著。

我略略將場麵一掃，不意對上齊徵聞帶笑的目光。

建國侯位高權重，他正坐在帝後左側之下。

一時宮宴開始，金玉簾箔，明月朱壁。

眾人喧笑，早有大臣趁機向皇帝獻禮。

齊徵聞舉起夜光杯向帝後祝酒。

“臣還有一物，想獻給淑妃娘娘。”

齊徵聞拍拍手，早有仆人將錦盒打開。

那是一件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子。

棠影見了，甚是歡喜。

“臣近日得了這褂子，據說是古衛國哪位皇族貴人的珍寶呢。”

棠影聽了，更是喜不自勝，連忙讓婢女收了。

卻不知席上各人皆相覷一笑，暗自嗤笑她。

我知道齊徵聞是為我出氣。

齊徵聞這招指桑罵槐，棠影被罵了還喜滋滋地上趕著跟人道謝。

“這淑妃娘娘不是有名的才女嗎？連『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都不知，真真讓人好笑呢！”

我聽見身邊一女官低聲笑道。

14

酒過三巡，宴席將散。

棠影舉著酒杯站起，恰似弱柳扶風。

“今兒大家歡聚一堂，本宮特有一事，要告知皇上及諸位大臣，免得我東吳朝廷生了晦氣。”

語罷，她意味深長地向我投來一眼。

我握著酒杯的手不由得收緊。

“把那尋香樓的莫媽媽請上來吧。”

眾人紛紛小聲嘩然。

有人勸阻，皇家聖地怎可有汙穢之人進入。

但黎煥不言語，隻由得棠影，可見恩寵至極。

我緊緊盯著門口，果然見莫媽媽被人領了進來。

莫媽媽跪在大殿之中，環顧四周，看見我的臉，急忙收回眼神。

“回稟皇上，妾身也是近來得知，東吳後宮之中竟混入一個青 樓歌女。妾身聽了惶恐不已，今兒妾身便做了醜人，也要為皇上清掃汙辱。”

棠影猛地扭頭，鮮豔欲滴的鳳仙花玉指指著我的臉。

“賢人文馨，她曾是尋香樓的頭牌棠影。”

“這位莫媽媽，便可指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