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什麼事,如此喧鬧!”
月門之中,莫媽媽步了過來。
“莫媽媽,這醜女一副看不起天看不起地的樣子,清商正想好好教訓她!”
“胡鬧!”
莫媽媽是個明事理的,她上前查看了我的傷口,不忍地“嘖”了一聲。
清商絞著手帕,很委屈的樣子。
“前頭爺正叫你呢,還不快去!”
清商氣憤地瞪了我一眼,不滿離去。
“莫媽媽,謝謝您。”
莫媽媽看了我一眼,揮了揮手,“下去用冷水好好敷臉吧。”
我聽從莫媽媽的建議,打了盆冷水敷起臉來。
臉上針紮似的刺麻傳來,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想必棠影之前的日子,也一定不好過。
但這不是我可以原諒她的理由。
我出門倒水,迎麵跑來一個丫頭,慌慌張張地把我手中的盆水撞翻。
仔細一看,她驚恐得涕泗橫流。
我拉過她,“怎麼了?”
她一見我,雖然一臉鄙夷,但她還是慌不擇路地告知了原委。
“前頭的爺,他們為難清商姐姐,讓她跳清商舞,清商姐姐跳不出,他們就欺負清商姐姐......”
清商樂舞。
那是先古的正音樂舞,不說年代久遠幾近失傳,且這是朝廟之音,清商也不可能會跳。
“你拿套衣服給我,我去。”
“你?”那丫頭滿臉淚水,震驚地看著我。
“你還想不想救清商姐姐了?”
那丫頭隻好死馬當活馬醫,跑去給我找衣服了。
換上衣服,蒙上麵紗,我簡直就像換了一個人。
菱花鏡中倒映出棠影的眉眼。
其實她的眉眼算得上漂亮,如今凝著淡淡的疏離與清冷。
我快步走到前廳。
清商樂舞,顧家世代簪纓,自然對這些很是重視。
而我幼時師從名家,正好學過。
6
前廳,清商在台上正不知所措,無地自容。
台下一眾男人下流的眼神黏在她身上,像青石板上的苔蘚。
突然,我瞥到角落裏的紫袍男子。
與眾人的表情不同,他雖身在這風月之處,身姿卻端正如鬆,眉眼間寒冷如霜雪。
“清商姐姐,不是說了腳受傷暫不見客嗎?”
我快步上台,握住她的手。
清商慌亂地抓住我,顯然沒有緩過神來。
“清商姐姐,正好你上次教我的清商樂舞,我這幾日正溫習著呢。今兒爺幾位不妨拿我取樂吧。”
麵紗遮蓋了臉上的紅斑,輕紗之下,我的玲瓏身段若隱若現,台下有幾位男人眼睛已經看直了。
還是有人不服氣。
“你哪來的?我們是要清商跳,清商不會跳清商樂舞,說不過去嘛。”
“這尋香樓的頭牌都頂著這個名字,那就一定是拿手好戲了!”
我不卑不亢地抬頭掃了台下一眼。
有幾個還是熟麵孔,具是京中出名的紈絝子弟。
麵紗之下,我鄙夷一笑。
我朝著帶頭說話的那人福了福。
“王公子,您有所不知,清商姐姐前兒腳崴了,正痛呢,說是不見客,聽是幾位公子還忍痛來了。”
台下眾人相覷一眼。
那紫袍男子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並不看我,隻是低頭把玩著手裏的玉瓷杯。
“王公子家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想必也是憐香惜玉的君子吧。”
姓王的那人臉色有點難看,隻好順著台階下。
“如此,那讓咱爺幾個看看你有什麼能耐。”
我緩緩退後幾步,輕擺長袖。
隨著樂聲驟起,一瞬間,我不免一陣恍惚,仿佛又重新做回了顧嬅。
這裏,是回身舉步。
這裏,是八字圓。
舞風輕動,如柳搖花顫;長袖翩翩,如輕雲出岫。
......
忘情一舞,大夢終了,我斂容碎步定身。
眾人凝神,大氣都不敢出,似乎用力呼吸一分便會打破這場夢境。
我拉過一旁看癡了的清商,向台下福了一福。
台下人這才回神,爆發出山呼的喝彩聲。
“曹植筆下的翩若驚鴻,宛若遊龍,此刻活現了!”
這時,我恰好撞入紫袍男子的眼神。
那雙桃花眼裏,意味深長,漾起了撩人的漣漪。
7
我一曲清商舞,挽尋香樓狂瀾於即倒。
從那之後,清商言辭正色與我道歉,和我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我也成為了尋香樓與清商齊名的頭牌。
那夜的紫袍男子成了我的常客。
他叫齊徵聞。
建國侯唯一的兒子,卻絲毫不聞政事。
京洛人有詩笑稱他,陌上少年足風流,千裘馬,萬戶侯。
他出手闊綽,每次見我,都派人送來禮物。
饒是我見多識廣,也不得不承認那都是些價值不菲、稀世罕見的珍寶。
可我從來不收。
父親說,顧家的人要有風骨。
即便我身在紅塵,一曲換來紅綃已夠我吃飽穿暖。
到後來,齊徵聞漸漸和我相熟後,他再也不送禮了。
他也是唯一一個見過我麵紗之下真容的客人。
“可惜了。”
他含著暖春般的笑意,話語裏雖說可惜,但半分也沒有替我惋惜的意思。
“卿有如此詠絮才,可惜生了無鹽貌。”
他知我不惱,在我這裏總是暢所欲言。
我淡然一笑,“佛家說『凡所有相,皆為虛妄』,有何可惜呢?”
他靜靜地看著我,臉上笑意韞濃,沉吟片刻。
“你不該在這裏。”
他望進我的眼睛,眸裏有著攝人心魄的魅力。
“我帶你離開,好不好?”
8
齊徵聞把我從尋香樓贖了出來。
離開尋香樓那天,我回頭望見清商和莫媽媽扶著門框目送我遠去,很久很久。
齊徵聞除了我的奴籍。
“名字,棠影?”
“不。”
我回答得斬釘截鐵。
“我叫文馨。”
文是我母親的姓,馨是我的小名。
齊徵聞抬頭看了我一眼,旋即提筆寫下“文馨”二字。
那麼鮮活,龍飛鳳舞。
齊徵聞贖我出尋香樓,是有條件的。
條件就是我必須要進宮,當他的眼線。
至於齊徵聞的動機,我知趣地緘口不問。
京中風雲莫測,我隻能顧全我自己。
“好。”
我回答得斬釘截鐵。
當那朱牆黃瓦出現在我眼前時,已近黃昏。
巨大的日輪在這座龐大的建築後緩緩下沉,燒透了半邊天的紅。
棠影,黎煥。
我來了。
9
當我和進宮的人馬被朱紅的宮門所吞噬時,一更聲正響。
從前的那個顧嬅一點點地從我的生命裏剝離,卻仍舊鑄成了我的骨肉。
宮牆外,我是無鹽歌女棠影。
宮牆內,我是才女文馨。
正四品才女,幹的仍是雜碎活。
但我仍舊處理得井井有條,頗受上頭讚賞。
入宮一月有餘,我不曾有機會見到棠影。
隻是偶爾有些風言風語流入耳朵。
黎煥為了她,仿照顧府院景修建了亭台;黎煥為了她,舉辦了隆重的生辰宴......
她過著本該屬於我的人生,我怎能不怨。
入宮不多時,皇帝一旨令下,擢升了數名女官。
其中我是跨階最多的,如今是正三品賢人。
走馬上任第一個任務,是為後宮操辦賞花宴。
我的指尖撫過蕭疏籬畔,風中飄來清冷的海棠花香。
如此,就讓我送上一份見麵禮吧,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