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銅哨戴上剛塞進衣領裏,院門處突然傳來紛亂的腳步聲。
哐當一聲,院門被人一腳踢開,皎潔的月色下,父親驚慌失措地衝進來,步履蹣跚地尋找著母親的身影,滿院呼喚母親的名字。
遍尋不見,看到我坐在地上發愣,連忙顫聲問來。
他興許還心懷希冀,在看到光束的刹那丟下新娘跑來,能夠阻止母親的離去。
我冷冷地告訴他,母親走了。
他麵色唰得一下變得慘白,頹然跪倒在地,隨即仰天長嘯,哭吼著捶胸頓足。
在這一刻,父親終於體會到了悔不當初的心情。
他以為把住母親的命脈,就能逼得母親放下曾經的誓言,不得不委屈自己留在他身邊。
卻忘了哪怕母親為了愛一時棲息,也會因為夫君遊離的愛和背叛毫不猶豫地離開。
她有這個底氣。
也教會了我和留給了我這個底氣。
所以我毫不掩飾地鄙夷父親。
哪怕他痛哭流涕到打滾,哀嚎哭喊到暈死過去,我都產生不了一絲同情。
這是他應得的。
他不過失去了一個離心的妻子,得了另一個美嬌妻。
母親失去的卻是她最美好的十年和一片愛人的赤子之心。
他痛失所愛,他活該。
最後,還是柳清荷自個兒掀了蓋頭,急匆匆地追過來,讓陪嫁嬤嬤和丫鬟將父親抬回去的。
起初,父親不願搭理她,將怨氣都撒在她頭上。
“都怪你!你為何不嫁人!為什麼要盯著我不放!”
“就是因為你用道德流言壓迫我,讓我不得不許你個終身,錦言才會離我而去!”
轉而又猩紅著眼,痛心地斥責母親狠心,不夠愛他,竟忍心拋棄他和我離去。
任由陸續圍觀而來的賓客勸說,他仍一反往日的風度翩翩,如同一頭傷心欲絕的困獸,死守陣地不許人靠近。
柳清荷美目含淚,搖搖欲墜,想要規勸父親回房。
卻被父親揚手掃開,踉蹌倒地。
新婚之夜,被夫君扔下,還在眾目睽睽下遭夫君如此對待,對這個典型的高門貴女而言實在是奇恥大辱。
可她沒有放棄,咬唇站起身來,心碎地喚著三郎,癡情程度可見一斑。
眼見父親遊走在瘋癲的邊緣,我掏出母親留下來的信遞給他。
他雙目一亮,搶過去撕開一看,隨即後退兩步,雙手發顫,捂住心口痛叫一聲,竟仰麵噴出口鮮血來。
信紙悠悠飄落在地上,幾個大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見。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自此之後,父親就瘋了。
他時而清醒,時而恍惚。
清醒的時候,他會沉默地呆在母親的院子裏,不停地翻閱母親留下的書跡,不吃不喝不睡。
恍惚的時候,他會將母親的離去全部怪罪在柳清荷身上,用能想到的所有難聽的話來謾罵她,有時甚至還會動手。
而大多時候,父親都會選擇在涼亭裏徹夜醉酒。
柳清荷不愧是苦等父親十年的癡情女子,即便如此,她都不曾棄父親於不顧,不懼怕他的暴行,亦不怨恨他的所作所為。
水眸之間,盛滿了愛意和疼惜。
父親不搭理她,她便不惹他煩,吩咐丫鬟伺候好父親起居。
父親罵她打她,她不鬧不反抗,隻用欲語還休的眼睛流著清淚看著他。
父親醉酒,她便一言不發,攙著父親回房,伺候他換下臟汙的衣裳,即便被吐了一身也不皺一下眉頭。
她的一顆心全部係在父親身上,同時愛屋及烏。
在父親瘋癲的這段時日裏,她不僅親自過問我的衣食起居,還來看望我,飽含愧疚地向我道歉。
認為是她的緣由導致我母親的離去。
盡管我才八歲,卻已能分辨什麼是真心實意,什麼是虛情假意。
母親離去時,我的確控製不住地怨恨過柳清荷,怨她拆散我的家。
可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我的怨恨竟如屢屢青煙消散而去。
她和我的母親截然不同。
她是這個時代下夾縫生存間墨守陳規的極具代表的大家閨秀,是無數文人墨客字裏行間追捧的賢妻良母。
她溫柔、美麗、大度,確確實實堪為正室主母。
而我的母親,從來沒有融入過這個時代。
她清醒、自強、獨立,盡管她為了父親收斂了絕對自由的行為舉止,卻絕不犧牲女性的尊嚴和自由去依附和妥協任何一個男人,同時對女子們勾心鬥角攀比雌競的行為尤為痛心。
所以她沒有提過一句柳清荷的不是,隻斥責父親的翻臉無情和道貌岸然。
甚至私下勸慰我,如果柳清荷品質尚可,讓我不要與她為難。
我的父親何德何能,能得這兩位女子的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