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娘家都是做這些營生的,表哥當和尚,放焰火,姐姐擺神壇,做巫女。她要是不嫁給霍沉宗,想必現在也在哪個庵裏當小尼姑。
我替六姐擔心,比劃著問她怎麼樣了,她們不肯說,我心想定是害六姐被罰了,鬱鬱了幾天,病更一發不可收拾。
夜裏總被魘住,隻看見牛鬼蛇神在跟前繞,耳朵裏還能聽到各種唱誦的咒語,心跟著後麵都絞起來了。
鳶兒睡在我榻旁,是我動靜太大還是怎麼了,她被驚起,迷糊中朝著窗外就開始罵:“三姨太死了這些年了,早投胎去了,哪兒招得到魂,招得是孤魂野鬼吧,夜夜擾人清夢。”
我方明了,霍沉宗改了德性,為了死去多年的三姨太,信了神佛。
不過六姐想必無事了,這讓我寬慰許多。
鳶兒自我不能說話起,在我麵前越來越口無遮攔,隻當我是個窄口淨瓶,什麼汙濁話都敢往裏倒。
鳶兒跟我一般大,比我早進府三年,她來時,府裏六姨太的位置尚空缺。
如今她陰陽怪氣地告訴我,霍沉宗要選十姨太了。
我入病中已近一月,聽到他的名字,覺得格外虛渺,仿佛不曾認得。
霍沉宗其實來我房裏探望過好幾次,每次都不情不願的樣子。
有一次太太在,霍沉宗當我睡著了,討著太太的好:“是我把她養嬌貴了,碰一碰就病得這般要死要活,還是夫人你叫人安心。”
太太是什麼人,跟他在一起生活幾十年了,曉得他心裏後悔又抹不開麵,在她跟前裝著賢夫賣乖,這點心思,霍沉宗自己都不知道。
她把他的手從自己手上薅下來,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小九是心疼那一箱子嫁妝吧。”
“什麼嫁妝?”
“那一箱子書啊,你燒了人家嫁妝,怎麼還裝不曉得呢。”
霍沉宗喃喃自語:“是嫁妝啊。”
“不然你以為呢?”太太說完便打了個哈欠,困極了似的,擺擺手回去睡了。
霍沉宗在我床邊坐了很久,我也裝睡了很久,終於把他熬走了。
之後他得空就來,每次都喜歡拉著我冰涼的手,讓我不要怕,他會保護我,不再說把我送進妓院的渾話了。
奇怪的是,他說的時候,我心裏一點感覺沒有,但是眼淚會往外流。
可能人的身體有時候比心還誠實。
我把自己團在被子裏,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讓他碰我。
鳶兒勸我,別跟老爺置氣,苦的是自己,她不知道,我現在要能故意跟一個人置氣,就不算病著了。
有時候霍沉宗會在我睡著之後來看我,活衣睡在我身側,那時的我,哪怕是在睡夢中,隻要感受到身邊有人,都會手腳抽搐著醒來,茫然惶惑地看著在我身邊的他。
久而久之,霍沉宗也不再來了。
這樣一個月之後,要納十姨太成了板上釘釘的事,說是要給九姨太衝喜。
鳶兒每日都把這事當新消息告訴我,我還躺在床上,渾身冷,又把自己團起來。
他又來看我,送了我戒指,把一塊冰冷的戒指套在我冰冷的手指上。
“冷不冷?被子裏怎麼一點熱氣都沒有?”
“身體本來就虛空,我讓下人給你多做點補氣血的吃食。”
“等過幾天不下雨了,我帶你去郊區騎馬,那邊風和日麗,果子都甜得發膩。”
我的腦子緩慢地接收著的他的話,似懂非懂,但眼角好像又開始濕潤,我習慣性往被子裏鑽,他拽下被子,長出胡茬的下巴貼在我的頸窩裏,孩子氣地說著:“別氣我了好不好,給我一個補償你的機會。”
我渾身血液不暢,手腳冰涼又僵硬,不知道作何反應。
見我不抗拒,他又得寸進尺起來,一隻手已經解開了我的小衣。
這些日子以來,我眼前那白茫茫的世界第一次卷起沙塵,一片混亂,我看到很多張人臉麻將,他們在跟我說話,尤其是我爹,他叫我丫頭,叫我跟上他,戲要開場啦。
眼淚滾滾地往下落,我爹的那張牌像紙錢一樣飄遠了,我忽然大叫了一聲“爹”。
浮沉的記憶沉澱下來,混沌的意識變得清明,悲傷最先湧上心口,趕上了眼淚的節奏。我開始知道眼淚為什麼而流。
霍沉宗嚇到了,停下來問我怎麼了,是不是不願意。
我拚命搖頭,情緒一如開閘的大壩洪流,朝著我鋪天蓋地地襲來,我抽了自己一巴掌,疼痛讓我清醒一些。
我接著打,用力打,臉上留下一道道印子。
他看我的眼神裏滿是不忍,為了不讓我自殘,兩個人在床上扭打在一起,我躬身團成球,被他摟在懷裏,他的膝蓋抵著我的膝蓋窩,他的手握緊了我的手。
忽然,我始料未及的時候,他說:“佳音,我再不會為如斯怪你了。”
大概從那時開始,我的手不再那麼冰冷。
姐姐們知道我好了,一個個喜笑顏開,更讓她們高興的是,我的性格一點沒受影響,還比之前更好了,活潑,鬧騰,在牌桌上像個鬧天宮的孫悟空,笑起來隔間屋子都能聽見響。
霍沉宗治好了九姨太的瘋病成了城中最喜聞樂見的八卦,納十姨太也就沒有再提起過了。
霍沉宗說話算話,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因為霍如斯在我麵前耍過威風。
我也從未生過如斯的氣,加上性格在大病之後爽朗豁達,就算有人剁了我一隻手,我也不會介意的樣子,很快家裏恢複了正常。
如斯年紀小,大概覺得是他的機智大度讓我免去妓院受苦,我心裏感念他的恩德,才促成了今天一派祥和的局麵。
“怎麼又坐著睡著了?”鳶兒給我拿來吃食,是廚房那邊的長壽麵。
我醒了醒神,不想兩年前的那些,大口吃著麵,吃一口就在心裏念一句“長命百歲”。
這是我第三次在府裏吃他的長壽麵,也就說明是我嫁給他的第三個年頭。
霍府晚些時候放了煙花,我不敢開窗,怕驚動了老太太,躲在屋裏聽個響。
後來又聽見八姐唱戲,她原是梅派青衣,唱起《貴妃醉酒》一絕,進了府再不用登台表演了,但偶爾也需要唱上幾句。
鳶兒這些天一直懨懨的,不知是不是被我傳了病氣。
她口無遮攔的毛病還有沒有遮掩,忽然說:“你說一個戲子,怎麼嫁進霍家的?”
我聽完心裏已是十分不悅,八姐是個聰慧明理的人,嫁給霍沉宗是他的福分,哪輪到他們霍府的下人妄論她的身份。
不等我說什麼,鳶兒竟又問我當初是怎麼跟霍沉宗相識的。
在外人眼裏,霍沉宗年齡越大,找的姨太太年紀越小,身份也越低微,娶了戲子,又娶了聲色場上的舞女。
“你當真想知道。”
“當真!他們說您是在舞廳遇見老爺的,可老爺平日裏去的交際場所多了去了,怎麼單就看上了您呢?”
我心中冷笑,她是想問,我姿色不夠豔冠四方,出身下九流,怎麼單見了一次就攀上了高枝。
這件事其中緣由,連那七位待我不薄的姐姐都不知道。
鳶兒還在眼巴巴等著我的答案,我告訴她:“你不是存心想當十姨太嘛,不然我介紹你去跳兩年,也許霍沉宗能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