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抹了把眼睛,抽了抽鼻子,說出來的話卻惡聲惡氣:“我年歲比你大,還不是個男人!我怎麼娶你!”
“裴崇升,你以前總不讓我低看自己,你現在又在做什麼?”我終究被他激出一二火氣來,伸手便掰過他的下巴,冷聲質問他。
他向來會看人臉色,知道我生了氣,掙紮一番甩開我的手,低頭囁嚅道:“我跟你哪能一樣?”
如裴崇升這般的人來說,身下那道缺損便也成了一道跨不過去的坎,我知道,一時半會他總歸是想不明白的。
我便也不再多做糾纏,隻轉而看向了窗外下得愈發大的雪來,輕聲道:“外麵雪大,我怕冷,你屋內暖和,今夜便讓我待著吧。”
先不論這番話扯得有多麼拙劣可笑,我的廂房在他的對門,風雪再大走上幾步也不會凍死。
他自是不願,瞥了眼外間風雪,不客氣地趕人:“給我滾回去,我才不慣著你。”
我自幼便生了雙鹿眼,看誰都似浸了層盈盈水光,往往半帶委屈地看著他,再伸手拉拉他的袖子,他自是什麼都能應下。
時隔多年,我再用同一個招數裴崇升自然耐不住,不僅拽了他的衣袖,慣常清冷的語調卻帶了說不清的難過,我說:“裴崇升,我怕冷。”
裴崇升無可奈何,哀歎了聲“祖宗”,摸了摸我的手,便也從榻上起身,自去炭爐邊添了炭。
畢竟在宮裏伺候人伺候了那麼多年,裴崇升便替我褪了袍子,隻剩一件純白裏衣,牽著我讓我睡在自己榻上,替我掖好被子,又尋了暖爐放在我腳底。
嘴上還不忘絮叨:“阿淑,你別想那些個歪心思,憑你現在的家底,不愁嫁不到好男人,你留著我讓我伺候你就行。”
有些人自己把自己當奴才,才造就了天生的奴才命。
我自覺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隻低聲命令道:“你也上來。”
我自幼畏冷,當年裴崇升也尚年幼,不過是冷宮裏一個灑掃太監,無權無勢,亦不得與貴人相近。
天冷時無炭火暖身,裴崇升睡前總繞著殿外跑上幾圈,等自己身上有了熱乎勁兒,這才回去抱著我一處睡,讓我畏他懷裏取暖。
那時候的日子極苦,就連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記不清是怎麼熬過來的,而他又是怎麼將那麼一點大的我給養活的。
在一切私情並未發生時,他同我之間還是尚能親近的,可有些事兒一旦發生了,他好像便無法再去正視這段關係了。
因而裴崇升並未理會我,隻半帶埋怨地橫了我一眼,這才道:“這下不冷了,我去外屋睡。”
裴崇升欲離開,而我一把拽住他的手,不等他反應,極強硬地將他給拉上了床,緊抱著他如何都不肯撒手。
“裴崇升,你不能對我做什麼,我也不能待你如何,你怕什麼?”我將頭抵在他背上,悶聲道。
於是我懷裏的人終於不再掙紮。
他遂歎了口氣,自知強不過我,便隻能由我抱著,兀自低喃:
“好阿淑,你現在是大姑娘了,今兒個我陪著你,往後莫要再這樣,被旁人知道,對你不好。”
我便是在跟了裴崇升後改了自己的名姓,自此跟了母姓。
他撿了我那年正是景昭十六年,他也不過才十三歲,半大孩子一個,在這吃穿用度皆缺上一截的冷宮裏自己也不太養得活,更何況還要再養上一個姑娘。
我這姑娘金貴又難養,最初幾年因冬日落湖受了寒總是多病還畏冷,把裴崇升給折騰得不輕。
而在我的記憶裏,裴崇升一直是這麼憨傻好騙的,在外阿諛奉承捧高踩低,回去後背著人總喚我“小殿下”,還不忘念叨著讓我記著他的好。
那時候的我還小,卻比旁的小孩要早熟聰慧。
我知道如何謊話連篇地哄著裴崇升將我藏起來養著,也知道如何做能讓這麼一個內侍對我生出憐憫心腸。
換句話說,我知道怎麼求生。
裴崇升將我當作升位的踏板,而我便將他崇當作一個短暫的庇護所。
我最初同宮裏那些視奴才們為狗的主子沒什麼不同,自覺得這些閹宦捧高踩低,兩麵三刀,本就是貪生怕死的蠢材,能利用他們便可盡情利用,若失了價值倒也隨時可棄。
我同大多數世人站在同一個製高點去評判這些閹人,近乎認定了他們下麵少了一塊,連為人的尊嚴與信義也盡數沒了。
那會的我其實是反感裴崇升的,但我離開他又沒辦法活。
天家的孩子天生早慧且傲慢,但我從不會顯露,始終都以一雙事外人的眼去看著這個同自己朝夕相處的奴才。
他是個極盡無用的小人,見風使舵,又沒什麼骨氣,挨了打受了罰總愛偷偷抹眼淚,邊哭嘴裏邊背著人說狠話。
人前人後更是兩副麵孔,在年紀比自己小的太監麵前作威作福,卻慣於奉承職位比他高的人。
這麼個奴才,連炭火的份例都沒,在天冷的時候我隻能靠近他這麼個唯一的熱源,明明心下抗拒,卻隻能縮進他的懷裏取暖。
他地位卑賤到生了病都沒辦法進太醫院的門,他永遠都不在乎自己,反倒掏出所有月例銀子托出宮采買的內侍替我買治寒疾的藥。
他在宮裏受了不少的苦,總還嗜甜,可自從我來了後,他得來的所有糖塊與點心他再未曾吃過一口。
裴崇升每日裏伺候我梳洗穿衣哄我睡覺還給我熬藥,寧可自己挨餓受凍,也不讓我受一絲的苦。
我明了他的所有私心,亦知道這份好本身就是摻著雜質的利用,可我偏生又是矛盾的。
時間長了,就連我自己也發現了,我啊,既厭惡他,又依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