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時候還是朝中六公主,也不叫宋淑寄,我跟著我那皇帝爹姓,叫白玉蓮。
是宋婕妤生的小女兒,自宋婕妤進了冷宮以後,日子並不是很好過。
我在一個雨天穿著一身宮裝悄悄入了冷宮時,裴崇升將我當成了迷路的小宮女。
那時我八歲,小小一個人兒。
裴崇升當值回來,遇著大雨,未曾帶傘,又見這麼個不知哪來的小宮女,看著便好欺負。
於是一把將我的紙傘給奪了去,嘴裏還不忘嗬斥著這麼個不知哪來的小娃娃。
我被裴崇升欺負了也不哭,隻是拽著他一截衣角不讓他走。
我問他宋婕妤住在哪個殿,他並不耐煩,拎著我的後領子便將我拎到一側廊下:
“今兒個公公我借了你的傘,估摸著你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你便在這廊下躲上一夜,免得挨了雨淋、受了寒還怪公公我的不是。”
裴崇升那時雖愛欺負人,總歸有幾分良心,見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沒有要放他走的意思,心倒也軟了幾分,哀歎一聲流年不利。
又瞅見外麵潑天大雨,到底多事地將我抱進一間空著的值房裏,讓我歇了一夜。
第二日,雨過天晴,被抬出的除了宋婕妤麵色已然青紫的屍體,還有一個麵無表情的我被宮人給牽了出來。
裴崇升這才知道他昨夜得罪的竟是位貴人,心下害怕的同時,將頭故意壓低了,同旁的太監宮女們一樣跪伏在地。
宋婕妤是被人勒死的,裴崇升不知道是誰,隻知昨天我或許隻是想去見上宋婕妤一麵,卻被他生生阻了。
皇帝身邊的管事太監讓我指認,我隻是沉默,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裴崇升。
這宮裏的主子,想要殺一個奴才,是全然不需要理由的。
裴崇升不覺得我瞧見了凶手,但這冷宮裏跪了一地的宮人,總有一個替死鬼會被拉出來頂罪,他當時既驚又悔,正待出聲求饒,我卻伸手直直指向他的身側。
裴崇升身側一個內侍被賜了杖斃,哭喊著被人給拖了出去。
而我在臨走時又兀自走向裴崇升,深色眸子裏驀然染上一絲笑,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湊近了於他耳邊道:
“這位公公,你搶了我一把傘,如今又欠了我一條命,以後都是要還的。”
裴崇升這會什麼囫圇話都說不出來了,在生死關走上一遭後,往日裏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卻再發不出聲,良久才傻裏傻氣回了句:“奴遵命。”
我輕笑出了聲,再不看他一眼,轉身便被宮人給牽走了。
裴崇升以為身在冷宮,同我再不會有什麼牽扯,直到一個月後的深冬。
裴崇升路過荷花池正瞧見我從水裏掙紮著爬了上來。
我顫著身子隻來得及看上他一眼便暈了過去。
我那時已經快沒氣了,是裴崇升把我帶了回去,給我熬了薑湯,又親自抱懷裏捂著,這才徹底活了過來。
也是那時候,裴崇升同我說:“等小殿下好了,奴便帶小殿下去見皇上,到時候啊,小殿下可得惦著奴的好。”
裴崇升的確是個小人,不知我身份的時候裝作惡人奪了我的傘,知道了以後又借著救我的事兒在我麵前居了功。
第二天,六公主白玉蓮的死訊很快就傳遍了宮中。
這宮裏總歸是有許多上不了台麵的陰私事兒的,我趁裴崇升還未曾明白過來時,慘白著一張臉攢著他的衣袖道:
“裴公公,我如今已經是個死人了,他們將我扔進蓮花池就是想殺了我。”
我見裴崇升不說話,便兀自起身抱住了他的脖子,聲音失了初時的冷漠,軟得近乎讓人溺了去:
“你得養著我,不能讓旁的人知道我的身份,如今我隻是遭人陷害,一時落魄,待以後我尋到合適的時機,恢複公主身份,我會讓你過你想要的富貴日子的。”
我在賭,賭這麼一個搶了我的傘卻怕我凍著、將我扔進值房避雨的奴才的那麼一點善心。
裴崇升想往上爬,人自然也貪,聽得我的話,也當真直愣愣跪下了,似乎眼見著這破落日子快出了頭,哽著聲道:“殿下給奴這麼個機會,奴定然會把殿下護好的。”
裴崇升做著我恢複公主身份他亦跟著雞犬升天的荒唐夢,將我當著寶貝似的,一護就護了好些年。
我向來是說一不二的性子。
說要同裴崇升結成夫妻,便也開始籌備起婚禮來。
所有人都覺得我瘋了,而裴崇升自也忘了在府裏鬧騰顯擺,整個人徹底蔫巴下來。
一個沒根的內侍,這些日子偏生扮做怨婦模樣,期期艾艾的,成日在窗邊抹眼淚,渾似受了千般萬般的委屈。
彼時我們還未睡一處,我眼瞅著裴崇升知道要跟我成婚便哭成這般模樣,便也沒上趕著與他同房。
然他一連哭上幾日,我也到底耐不住了,深更半夜便大喇喇進了他的屋子。
他雖是個閹人,但在我麵前也有幾分氣性。
他從榻上堪堪起身,潑墨長發便也逶迤而下,夜裏瞧著如一方滑亮的黑綢。
而他見到我,絲毫畏懼之意也沒有,哪怕眼尾尚紅,這會隻吊著眉輕哼一聲,偏頭不欲理我。
我雖說脾氣壞,但對著裴崇升卻也出奇地耐心,我順勢在他身前站定,直愣愣地問道:
“為什麼要哭?我現在出息了,有錢有勢,還能養你一輩子,我嫁給你以後你就是這府裏的男主人,不會再有人欺負你了。”
我一番話自是說得真心實意,畢竟他以前還是個小太監的時候,便總想著借我來當他的踏板。
妄想有朝一日成為太監裏的管事,作威作福的同時,去欺壓別的太監,不用再受旁的醃臢氣。
“小祖宗,你可是從小就被我給拉扯大的,你將我供你府裏好好孝敬我我自也受了,可你說要娶我,你說說你,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麵是不是腦子都成了一團漿糊?”
裴崇升聽得我一番話,差點沒氣得厥過去,伸手便毫不客氣地去戳我的腦袋。
我也不惱,隻任由他罵,待他罵完,才悠悠開了口:“我為什麼不能娶你?”
我這一聲反問,本也沒別的,他眼睛卻又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