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其不爭,一下奪過身體掌控權,下了車,一腳把這破破爛爛的自行車踢出去,再大步走到她哥哥身邊。
「我去你的——」
我一屁股把她哥哥拱遠,邊口吐芬芳,邊奪過新車車把。
在場所有人都看傻了,除了我這個魂兒依舊瀟灑。
一把搶過她母親手中的新襖,我幹脆利落披在身上,跨腿坐上車座,我回頭朝三人友好地揮手。
腳下狠狠一蹬,我豎起中指。
「去、你、x、的——」
車飛快前進,我逃離了這個垃圾一樣的家。
心裏是爽快了,但我被車甩出去的陰影把這份爽快驅散了個徹底。
我鬼哭狼嚎地吱呀怪叫,張開嘴想喊媽,又在媽字即將脫口而出那刻狠狠咽回肚子裏,隻能唱著不成調的忐忑。
她及時上線,救了我已經沒了兩魂五魄的小魂兒。
「你不是不會騎車,還是怕?」
她穩住車身後,捂住撲通撲通劇烈跳動的心臟,急聲問我。
畢竟我也二十歲了,說怕我也有點不好意思,隻能打個哈哈,說了個慌。
「你這樣可不行,這樣不安全,聽你說話,你應該和我歲數差不多吧,你不學著騎騎車嗎,總是毛毛躁躁的,這可怎麼行啊——」
一路上她都在抱怨,導致路上有幾個同事和她打招呼,她都沒聽見。
而我看著她同事一副看精神病似的模樣,聽她的嘮叨,我忍不住笑了。
車停了,她到了廠子門口,聽見我的笑聲,她有點生氣,聲音悶悶的。
「你為什麼笑?」
我怕別人真把她當成精神病,蹲下鎖車時我才敢說話。
但剛想回答,我又想起在家時她吃癟的模樣,我突然也有點生氣。
「那你又為什麼這麼喜歡受委屈呢?」
她不吭聲了。
坐在縫紉機前,在一片嘈亂中,她才開口,更像是給自己催眠。
「畢竟他們是老的,生我養我,也不容易。」
「咦——」
我帶著河南口音咦了一嗓子,看著身旁同事異樣的眼神後,我又尷尬一笑,默默埋頭輕聲道。
「老的又怎麼樣?咱得尊敬愛戴他們不錯,但人人平等,又不是父母比咱們高貴,要我媽這麼對我,我早和她斷絕母女關係了!」
這種叛逆的想法讓她一愣,險些把針紮自個手上,我大叫一聲,才把她魂兒喚回來。
她不說話,但我能感受到她心裏有了些變化,一會兒鼓噪,又瞬間陷入沉默。
實在被她的心跳聲鬧得犯暈,得不到回應也讓我有點委屈,我擺爛一樣,突然小聲說。
「我媽才不會這樣對我。」
她笑了。
5
「程梅在嗎?」
十二點中午午休,廠工吃飯睡覺,休息兩小時。
沒等她去食堂,門口就有人喊她的名字。
「在!」
她下意識應了聲,見身旁同事揶揄的眼神,又瞧見門口拿著鋁飯盒滿臉通紅的保安後,她突然尷尬地笑了笑。
雖然我隻談過一次戀愛,但我看得出,這位應該是我親媽的追求者。
但他不是我那位親爹。
她當著眾人的麵接過飯盒,笑著對保安道謝。
我靜靜待在她心裏,感受她平緩的心跳。
這廠子裏人人都忙,所以這極短的小插曲,沒有引起人們過多議論。
休息時間一過,廠工又開始忙碌起來,手腳不停。
她也是如此,自十六那年初三中考,父母沒給她交上學費,她被迫輟學後,就來到這個廠子裏當學徒、成了廠工,一幹就是四年。
這是服裝包裝廠,平日做服裝,加上包裝,都需要裁布,廠子裏漫天都是飛絮雜線。
在那個年代,口罩這東西並不普及,所以這裏的廠工多多少少都有肺裏和鼻炎的毛病。
雜絮讓她吸了吸鼻子,又重重打個噴嚏,紅著眼繼續幹。
早上起的比公雞都早,蹬一個小時的車來到廠子裏,一幹就是一天。
晚上烏漆嘛黑的時候,再趕回家,這就是她這四年來的生活。
因為我上午一番話,她一直沉默。
而我也怕自己多說話,說錯話之後,她再生我的氣,我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晚上,她騎車路過那片墳地,風很冷,打在身上,似乎能讓頭發結霜。
她身體一抖,我感受到後,忙開口說。
「你別害怕,有我陪著你。」
她突然笑了,吸了吸鼻子,她眼前一片模糊,似乎連那片漆黑和不安都模糊了。
「我現在手很暖和,身上也是,你知道不,這是我這幾年來,最安心的一次。」
她聲音顫抖,卻不是因為寒冷。
「謝謝你。」
我本來應該高興的,可我突然有些難過,我像是被分了瓣的橘子,失落發蔫兒。
分明是她陪我的時間更多,我都沒有謝她,為什麼她要來謝我?
「你不要怕,我會一直陪著你,你大膽點,再自私點,要更快樂。」
以往,都是她這樣說我。
現在,說教的人成了我。
她沒點頭,隻是輕輕哼著歌,又開口唱了幾句。
「小小的一片雲呀——慢慢地走過來——」
啊......熟悉的感覺......
可真難聽。
到家已經快九點,鎖好大門,她走進那個有老式掛鐘的屋裏。
我看到桌上幾個留著殘渣剩飯的空碗空盤,還有幾點粥沫,一片狼藉。
她在桌前站了很久,最終歎了聲氣,走向廚房,卻隻尋到半塊幹巴巴的幹糧。
幹糧邊緣已經和石頭一樣梆硬,她一口口嚼動,仰著脖子狠狠咽下,隻能用淚軟化手裏針尖似的東西,默默吞食著苦果。
她為什麼要吃苦呢?
這是自我懂事後,就一直反複思考的問題。
可如今,我死了,住在她二十歲的心臟裏。
看著這幅畫麵,我仍然想不明白。
為什麼她要吃苦,為什麼要用淚伴著苦果一口口吞下,
為什麼在太陽底下,被子仍然是濕的,心依舊是寒的。
我會讓她逃離命運的,聽著她隱隱的啜泣聲,我暗中發誓。
我這二十年所有的恨意相聚,在此刻達到頂峰。
她從沒怨過命,別人說我最像她,所以,我也不恨命。
我隻恨莫名其妙壓在她身上的石頭,和人們封建的思想。
夜裏,她用手心貼著冰涼的胃,突然開口叫我一聲。
「那個——」
聽見我回應後,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我還是想知道你是誰。」
見我沒開口回答,她又說。
「我感覺,你應該比我大些,我能叫你姐姐嗎?」
「不不不不,使不得,使不得!」
我忙開口,她聽我拒絕後,有些失落,不過轉眼間又笑了。
「沒事兒,不想說就算了,我就是想和你說件事。」
聽我輕聲答,她開口緩緩道。
「我不想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