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她這一天好像都戰戰兢兢的。
六點下班,天已是一片漆黑,好死不死,回家路上還得需要經過一片墳地。
她閉著眼,但因為害怕,腳踩在車蹬子上,始終不肯用力。
我試著再次獲得身體掌控權,又不想嚇著她,於是我盡自己最大努力,開口客客氣氣地說。
「那個——」
「啊啊啊啊——」
她突然瞪圓眼,使勁兒踩著車蹬子,一下竄出去二裏地。
一路慘叫聲不絕,要是這附近有人,估計能被嚇到七竅升天。
真是沒想到,我親媽雖然五音不全,但還有當女高音的潛力。
回到家,她把車子扔在院裏就躲進小屋,用濕濡的被子緊緊裹住身體,她渾身都在發抖。
我:......
「你不用怕我,我就是一個靈魂,可能是因為在我生前,我倆關係好,我陽曆生日和你陰曆生日又在是一天,我就碰巧待在你身體裏了。」我努力用溫和的語氣說。
她從被子裏緩緩探出頭,哆哆嗦嗦摸到開燈的線,哢嚓一聲,小屋亮了。
她靠在滿是黴點的牆邊,脊背一片冰涼。
「那......你是鬼嗎?」她問我。
「差不多吧,反正我已經死了,但你可以把我當成,從未來趕回來的人。」
她隻有二十歲,和我一樣大,還保留著不屬於成年人的一份天真。
聽見我說的話,她頓時來了精神,瞬間不害怕了,興衝衝問我。
「那我將來是怎麼樣的,我......有比現在好嗎?」
我突然陷入沉默,聽著她的心跳聲,我不知道該什麼開口。
我該怎麼說呢?
我應該說,她在兩年後,因為識錯人嫁給父親,和丈夫公婆同住,在之後幾十年裏,她備受婚姻的煎熬,再被我這兩枷鎖困在不足七十平方的小屋裏。
直到我死亡那一天,她仍是如此......
我該說嗎?
我不知道。
她的心跳很清晰,與她身處冰冷不同,我雖然沒有身體,但我能感受到,我身處溫暖的地方。
我應該是待在她心臟裏的。
曾經,我和她共用脈搏和心跳,十個月後再從她身體裏跑出來。
如今,在我死後,我又重新回到她身體裏,回到她心中。
「你將來啊,你將來有一個女兒,可生她之前吧,有個老中醫給你把脈,硬說你懷的是兒子,你都給他取好名字了,叫博藝,但最後你生下了一個博雅。」
「當時護士告訴你是女兒,你開口就說:是不是抱錯了啊——」
她突然笑了,我聲音一停,磕磕絆絆繼續說。
「你......你將來很好,隻是我剛跑到你身體裏,有些東西我忘了,我得慢慢想起來,再告訴你。」
得到我這含糊不清的回答後,她好像很高興,心跳加速,並晃了晃腦袋。
在這個夜晚,我說著半真半假的話,我與她聊了很多未來的事。
但她忙活了一天,還受到許多驚嚇,她太疲憊了,說著說著,就躺在床上,昏睡過去。
我掙紮著奪過身體操控權,閉眼鑽進潮濕冰冷的被子裏,緊緊裹住身體。
「媽媽,祝你二十歲生日快樂。」
她睡熟後,我輕聲說,不敢讓她聽見。
二十年,我的人生隻有短短二十年。
可在這二十年裏,我讓她添了多少白發,又讓她哭過多少次,我已記不清了。
二十歲,是我生命的終局,是她命運的開端。
我知道她所向往的一切,趁一切都來得及,我必須要改變她的命運。
在我離去之前,我要讓她得到她一切想要的東西。
我不能繼續喊她媽媽了。
但我得繼續做她女兒。
4
隔天,她早早醒來,用木棍敲了敲被凍住的水龍頭,冰落在地上。
她用手捧著,接著一滴滴冰水,再洗了把臉。
推開門,屋裏剛還其樂融融的三口人在見到她的一瞬間,突然都變了臉色。
沒等她坐下,她母親先陰陽怪氣開口說。
「這閨女就是不行,早晚都是潑出去的水,養了也是白瞎。」
早在我活著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她原生家庭稀碎的環境,和那位總不見蹤影,啃老啃到不要臉麵的舅舅。
但以往都是存在她的話語裏,我無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如今見了真麵容,我不禁氣不打一處來。
可我知道,她一向心軟,所以我嘴裏那些芬芳沒出口,最終盡數被我消化殆盡。
飯沒吃幾口,她又得準備去上班。
天寒地凍,她不斷往那雙滿是凍瘡的手上喝氣。
家裏有兩輛車,一輛嶄新,一輛破舊,嶄新的那個帶個手暖,後麵還有個小座位。
破舊的那個,不必多說,就和八十歲婆婆的牙床沒什麼區別。
「你哥還得去學校,你就騎那個舊的就行。」
學校?我默默想著,我好似有點印象。
在我生前母親和我說過,在村裏隻有一個高中,離這好像不過二百來米,走也就隻用個十來分鐘。
而母親她打工的廠子,離這得二裏地開外。
昨天她騎著破車去廠子,半路手已經沒了知覺,幾次歪了車身,差點兒一頭栽樹上。
但她沒吭聲,她好像習慣了一樣,默默走向那輛舊車子。
「誒,先別走,換上新襖再走,省得凍著!」
她剛坐上車,聽見聲音,臉上漸漸升起幾分笑意。
回頭,卻瞧見她的母親正拿著新棉襖,往她哥哥身上披。
她哥哥很是煩躁地說:
「穿什麼新襖,我同學都有穿羽絨服的,這襖土死了。」
見情,她隻是抿了抿嘴,裹緊身上洗得掉色,棉絮已經不成一片的舊襖,低頭笑了笑,沒說什麼。
我看著母子倆相親相愛的場景,感受著她握緊車把,心裏和黃連似的苦澀。
我火氣上湧,突然癲狂地笑了兩聲。
聲音剛落,倆人齊刷刷看向我,滿臉的莫名其妙。
她好似也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突然捂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