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家,爸爸坐在土屋外板凳上抽旱煙,大伯母也在,手上的小靈通故意顯擺,在太陽底下折射出的光很是刺眼。
「燕子,回來啦,考慮好沒有?去讀中專,兩年後出來跟著你堂哥去廠裏幹。看見這個小靈通沒,用它啊,在這裏都可以和你堂哥聯係上。」
語氣中不乏炫耀的意味。
我瞥了一眼:「過兩年就淘汰了,白送都沒人要。」
爸爸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下來:「沒規矩,怎麼和大人說話的。」
伯母嘲諷道:「你家這個情況你也知道,屋外落大雨家裏落小雨。你要是不出去打工賺錢,將來結婚多要點彩禮,你弟弟媳婦都娶不上,哪裏有姑娘肯嫁過來。」
我大聲打斷了她的話:「我弟弟還小,用不著你操這個心。我也不會去讀中專,我要上高中,考大學。」
伯母聽見更來勁了,喋喋不休數落:「燕子你從小腦子就不靈光,還比不上隔壁的二虎,別人都去讀中專,你憑什麼讀高中?而且就算你讀了,你這智力考得起大學?考不上浪費時間又浪費錢,你也不體諒體諒你爸媽掙錢不容易,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我沒好氣反駁:「我考不上大學還不是都怪你。」
伯母震驚:「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對啊,我考大學和你有什麼關係,多管閑事。」
伯母被我氣走了。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媽媽端出一碗見不著大米的稀飯和一疊小鹹菜。
等爸爸先舀完,再到我的時候,幾乎就隻有水了。
爸爸端著碗,狼吞虎咽,隻撂下一句話:「燕子,你要讀書這事,可以。但我沒錢給你交學費,你得自己掙。」
一年的學費九百塊,白菜五毛一斤,要賣一千八百斤白菜,才交得起這錢。
對我來說,無異於天方夜譚。
我當天趕集去小縣城裏問招不招暑假工,我吃得少幹得多。
可人家一看我才十五歲的年紀,紛紛擺手,說收不了。
我咬著皸裂的唇徒步往回走,滴水未沾。
走了一天的布鞋已經開了口,幾個黢黑的腳指頭露在外麵,尷尬得不行。
我如逃兵似得狼狽跑回家,媽媽坐在門口等我。
看見我鞋破了兩個洞,趕忙叫我坐下來,她借著月光,用針線給我細細縫上。
我掐著大腿上的肉,淚光閃爍:「媽,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就當我是借你們的,以後一定還,隻有讀書才是我唯一的出路。」
媽媽眼神中有了點亮色,這麼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叫她媽。
六歲時她來村小的門口接我,同學們都笑話我媽是個瘸子。
我覺得沒麵子,丟下她的手就往前麵使勁跑,一邊跑一邊罵:「你以後別來接我,我沒你這樣一個瘸腿的娘!」
她在後麵追我,可追不上,隻能氣喘籲籲停下來在我身後默默望著我,一直到我長大、遠去,最後客死他鄉,又被她接回來,變成手心裏一捧小小的骨灰。
前世我一直對她有怨言,我嫌她為何這般懦弱,永遠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生怕惹惱了他人。
媽媽小時候家裏窮,得了小兒麻痹落下終身殘疾,外婆生下她就撒手人寰,十幾歲的時候外公也死了。
因為腿的原因,她到二十六歲被人介紹給老光棍的爸爸相親。
結婚後,爸爸不像其他叔叔伯伯那麼勤快,家裏的地、圈裏的雞鴨,都是我媽在照料。
最窮的時候,三天餓九頓。
盡管是這樣的時候,奶奶還逼著他們要孩子。
媽媽懷了我,八個月的時候還在下地割草。
後來我出生了,奶奶得知我是個沒把的,直接兩腿一蹬撒丫子坐到地上哭起來。
她指著媽的鼻子罵:「吳翠芬,你是想讓我們老張家絕後啊!天菩薩誒,我可憐的兒喲,怎麼這麼命苦。」
還沒出月子,我媽背著我就開始幹活,隻要她停下,全家的口糧都停了。
直到四十二歲的時候,冒著高齡生產的風險剩下我弟,奶奶才對她稍微有了點好臉色。
可弟弟小的時候發燒,救治不及時傷了腦,成了一個智障。
媽媽到死也在照料弟弟,沒享受過一天福。
這輩子,我希望她不要再那麼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