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賞菊宴,我和陳在溪坐上座。
他舉杯換盞,言笑晏晏,眸光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往門口飄。
很隱晦。
隻有最熟悉的人,才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我知道他在等什麼,我也在等。
前幾日的那名女子沒有令人失望,她一身火紅裙擺,踏舞而來。
她旋轉著,穿過廊道,像是夏未裏最後一朵燃燒的大麗花。
引起眾人的一陣驚歎。
她傾身上前,俯身抽出了陳在溪的佩劍,與他的目光輕輕一碰。
我沒有錯過那一瞬間他的恍惚。
直到劍光一閃,堪堪擦著我的鬢角挑了過去,我才猛地回過神來。
我心中一跳,卻麵上不顯,穩穩地端坐著。
啪嗒,一隻翠玉步搖打在了我的衣袖上,幾縷青絲飄落。
我感到有些後怕。
她跳她的劍舞,一抽劍,卻險些傷到坐在陳在溪旁邊的我。
「沒事吧?」
陳在溪撫上我的手,關切地望向我:
「真是不知輕重,還鬧到你這裏來了。」
他輕聲安撫了我幾句。
可沒過一會兒,隨著眾人響起的驚歎,他的目光不禁又追隨著她的身影望了過去。
像是忘了還握著我的手。
也像是全然不知這鋒利的劍刃但凡偏移半分便會刺傷我的眼。
這件事竟就這樣揭過去了。
一曲舞畢,她驚豔四座,不少勳貴子弟眼睛發亮地看著她。
等她當眾講完自己的來曆,聲稱此舞隻為為自己正名,從此不再做溫四公子,而是溫四小姐。
溫如棠。
在座的女眷也露出了動容之色,有同情,有欣賞,也有欽佩。
陳在溪麵色不顯,眸光諱莫如深,久久地凝望著她。
他看了一整場的舞,我也看了一整場的他。
可他卻好似沒有發覺。
這樣的目光,其實我很熟悉。
曾經,他也是這樣深深地、目光如海地注視我。
幼時,他是不受寵的三皇子。
寄居在二皇子的宮中,即使受盡欺辱,為求生存,也隻得忍耐。
而我是大皇子從小收養的棋子,身份低微,很難幫上他。
可我知道有一個辦法。
隻要大皇子對二皇子動手,借助大皇子的勢,我就可以順勢救下陳在溪。
為此,我拚命地接任務,拚命表現,一次次死裏逃生,立下功勞。
終於,大皇子決定對二皇子動手時,這個任務如願以償地落在了我頭上。
宴會上,陳在溪弓身伏地,被當做馬登,背上壓著二皇子交支的雙腿。
我端著油紙傘輕舞,像蝴蝶蹁躚一樣落入二皇子臂懷。
下一刻,傘尖卻驀地直直地刺入了他的脖頸,又狠又穩。
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我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利落地抽出傘骨——
這把十骨傘,其實是十把細劍。
衣袖舞動,我奮力搏殺,屋外也響起兵戈相交的嘈雜聲。
大皇子接應的人來了,我知道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血光映天。
我渾身是血,一步一晃地挪到陳在溪麵前:
「走,在他們進來前,我還要放把火。」
「我會交上一具焦屍,這樣你假死脫身,就徹底自由了。」
陳在溪仰頭看了我一會兒,沉默地點了點頭。
他扶著欄杆站起身,注視著我燃起大火。
又一言不發地跟著我小心地穿行在王府中。
幾次我回頭催促,不經意間總是撞入他的目光,他像是一直在看我,眸光晦澀難辨。
在他跳下密道的前一刻,陳在溪突然回過頭:
「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愣了一下,在漫天火光裏莞爾一笑:
「因為你是這裏唯一一個,知道烤雞還分奧爾良烤翅和炸雞的人,這理由足夠嗎?」
可能是這一幕讓他印象深刻。
後來,他竟真的端出了八分像的奧爾良烤翅和炸雞向我求婚。
眼神熱烈:
「微微,那天你浴血而來,我才知道,紅色原來是這麼美的顏色。」
「我不敢奢求你留下來,可是哪怕隻是在這個世界,哪怕隻有幾年......」
「能不能嫁給我?」
我當時笑地很甜。
此刻,我卻是一點也笑不出來。
借口身體不適,先返回了自己的院中。
陳在溪回來的時候,我終於在第二個雜物箱的箱底扒出了那把十骨劍傘。
我也擅長跳舞,隻是見過我傘舞的人,都死了。
我有舊傷,如今便再也跳不了舞,也握不了劍。
陳在溪徑直走向我,扣住我的手,眉宇微微蹙起:
「施微,你不舒服?要不要請太醫過來看看?」
我拂開了他的手,帶著幾分小心,輕輕地打開了這把泛黃的傘。
準確的說,是一把殘傘,這傘麵是破的,十根傘骨也斷了三根。
「你還記得,這個傘劍是怎麼斷的嗎?」
陳在溪呼吸停了一瞬,喉嚨動了動:
「怎麼好端端的說起這件事......」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當時你被二皇子的母妃抓住......我找了你一天一夜,卻隻找到草叢裏斷了一半的傘劍。」
那一天一夜是我最痛苦的回憶。
永遠不要低估一個憤怒的母親,二皇子是她的獨子,也是她全部的希望。
二皇子身葬火海,她動不了大皇子,卻可以拿我泄憤。
她命人控製住我,親自挑著銀針,順著皮肉挑入我的腳指甲。
在我淒厲的尖叫聲裏,她殷紅的唇翻起扭曲笑容:
「你不是會跳舞嗎?跳啊。」
我被救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一枚銀針融入了我的經脈裏,下半身也沒有了知覺。
「讓我死吧......求你......」
我的眼睫一動不動,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淌了下來。
陳在溪雙目赤紅,提起劍就往外衝,我隻聽見一聲近一聲遠的“王爺不可!”“時機未到......”
接著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透徹長空,仿佛泣血,帶著無限悲憤。
「微微,微微,對不起是我來晚了......」
「不要怕,不能用劍也沒關係,以後我就是你的劍,誰敢拿劍對著你,我定讓他粉身碎骨!」
我還記得他的眼淚一顆顆砸在我的頸側,燙地我發痛。
可現在,就算有人用劍差點刺傷我,他也並沒有多少緊張和在意了。
我抬起眼睛看他:「在溪,以後不要再見那位溫小姐了。」
「嗯?為什麼?」陳在溪一臉莫名,疑惑地挑起眉毛。
我很淡地笑了一下:
「沒有為什麼。」
陳在溪停頓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點了點我的鼻子:
「微微,你吃醋了?」
「這真是冤枉我了,我跟她根本就不熟,隻是順手幫她一個忙而已,我們之間清清白白......」
我避開他的手,轉過身。
拿起帕子,一心一意地擦拭劍傘上的灰。
背後響起了一聲無奈的笑聲。
陳在溪從背後攬住我,下巴抵著我的肩膀,聲音溫柔:
「好好,都聽你的,我不會再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