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樓的飯菜一直是京中最好的。
許久不吃,再嘗到的時候,才覺得當真是回來了。
我坐在樓上,雅室一旁的屏風擋住了旁人的視線,我從鏤空的木紋隱隱約約往樓下看。
一行人進來好大的架勢。
是趙景笙帶著薛錦心,身後跟了一大堆仆役。
二人神情親密,站在一起好似一對璧人。
趙景笙不顧旁人側目,抬手替薛錦心撥開了額前的碎發。
我冷眼瞧著,那樣溫柔的目光,我竟然也許久未見了。
“這不是江娘子?”
我抬眼望去,是那日圍著趙景笙的一位公子,似乎是刑部侍郎蔡相公家的公子,蔡秋。
此刻他掀開遮擋的簾子,玩味般地看著我。
“蔡公子有何貴幹?”
樓下那二人進了同一間雅室,仆役們都在門口守著。
“在下隻是覺得江娘子何故自取其辱。瑞王殿下與薛娘子兩情相悅,娘子卻又要赴宴又要聽真人講課,屢次出現在他二人麵前,豈不是正是自取其辱二字?”
“聽聞娘子的哥哥還妄圖去瑞王殿下府上拜訪,當真是笑話。”
“當初你江家為了蠅頭小利,棄殿下與不顧,如今又想求得殿下原諒?”
“薛娘子秀外慧中,飽讀詩書,滿腹才華,又明辨是非,心有善意,你如何與她相比呢?”
我望著他喋喋不休的模樣,忽而有些厭煩。
“公子怕是心悅薛娘子?”
蔡秋麵上漲得通紅。
“你這是什麼意思?”
“瑞王殿下與薛娘子方才單獨進了樓下的雅室,還未出來。”
“你這女人!可笑至極!不知風言風語些什麼!”
蔡秋的臉色又有幾分慘白,比當今名家崔大師的畫還多幾分顏色。
他冷哼了一聲,再沒說什麼,甩袖而去。
我雖然不大想與趙景笙再有瓜葛,卻不想失約於玄燁。
玄燁講課那日,尚書房很是熱鬧。
趙景笙當然會來,他是皇後的兒子,為謀儲位,陛下太後推崇玄燁,自然順著陛下的意思來聽課。
“江姐姐,你也在。”薛錦心的笑淡淡的,站在趙景笙身旁,“聽聞法師學識過人,不畏權貴,這一般人呐,是聽不了他的課的。”
我自然聽得懂她的意思,我失了趙景笙的青睞,她大約是覺得我不配來此。
“姐姐,法師這樣苛刻,隻怕要為難於你呢。”
她說話時輕輕皺起了眉頭,好似當真在替我擔憂,不諳世事的樣子幾乎連我都要騙了過去。
可她這番話,屬實是想我下不來台的。
旁人都在看笑話。
“清棠,你來了。”
清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轉身看去,玄燁穿著素白的衣袍,在一眾華服之中猶如白鶴。
“瑞王殿下,這位娘子是?”
玄燁走近時,身上帶著熏檀木香,我的心一下子安定下來。
他素日是個不大愛開口的人,今日卻問起來旁人的身份。
他是替我撐腰,我心裏是知道的,卻不願意讓他得罪趙景笙。
“這位是薛娘子,與瑞王殿下很是交好。”
我搶在趙景笙前頭開了口。
玄燁頓了頓,那一雙鳳眸好像又凝上了寒霜。
他大約也聽到了京中那日賞花宴的一些傳聞。
“今日講琴,清棠你的琴最好,吾前些日子傷了手,便由你來撫琴吧。”
玄燁定定地看著我,並未給趙景笙行禮。
趙景笙的眼裏劃過驚異,我看著他有些意外的樣子,嘴角浮著了然的笑。
自然,一年這樣長的時光,他也快淡忘了,我曾經也是他口中驚才絕絕、胸有大局的女子。
趙景笙從未想過安於瑞王這個身份。
皇子若有爭權的心思,自然是處處要提防,麵麵要俱到。
從前我在他身邊,沒少替他出謀劃策,家父家兄因著我的緣故,也是傾力相助。
陛下見他風頭太盛,略有疑心時,也是我自請離京修行,家兄外放做官。
我總是替他想著的,可分別太久,他早忘了我待他的好。
我輕聲歎息,垂著眼隨玄燁離去取琴。
薛錦心不知何時跟了上來,我取琴時叫住了我。
“姐姐這是何意呢?”
“倘若姐姐這樣是想向殿下證明,姐姐才學遠勝於我,那姐姐怕是想錯了。”
“你搶不走殿下的。”
她如今的工於算計,與方才的天真爛漫,全然不是一個樣子。
“薛娘子,”我輕抬了下巴,“須知聰明反被聰明誤,旁人不要的物什,你卻當個寶。”
薛錦心麵色漲的通紅,大抵是第一次被這般擠兌。
我沒在看她,抱著琴在一旁坐下。
琴聲起時,一眾貴族子弟都噤了聲。
我幾乎也快忘了,曾經我也是名極一時的才女,數不清的拜帖,是為求我出席。
隻是我待在趙景笙的影子裏太久。
為了他自折雙翼,甘願做個內宅婦人。
隻是女子,大抵是不應該被圈禁在內宅的。
女子能做的,也不隻是循規蹈矩,為家宅犧牲。
所幸,我再也不會做趙景笙的籠中鳥,任他擺布。
玄燁甚少會稱讚一人,他那樣不吝嗇地誇我,京中又知道太後推崇他,自然許多人找我寒暄。
仿佛都不記得,曾幾何時也對我冷眼相看。
我笑著回應,心裏卻有些厭煩。
借著玄燁講起為臣論時,我悄聲退了出去,卻沒想到趙景笙會在門外等我。
“江娘子許久不見。”這是我回京後見他第二麵,卻仿佛是第一次見我。
他從前從未生疏地叫我江娘子。
“見過瑞王殿下。”我俯身行禮。
趙景笙的模樣有些落寞,我不知他在想什麼。
“半年前,你遠離京都,我因府中謀士一句酒後失言,被人告與父皇,父皇大怒,斥責我有不臣之心。”
我詫異地看著他。
“殿下要與我解釋什麼?”
“我那時失了勢,母後在宮中又深陷謀害皇嗣之疑雲,旁人都避之不及,我尋過江家,可也未曾有回音。”
趙景笙輕歎了口氣,倒是這幾日第一次見他這般失意。
可我清醒的很。
“殿下,彼時我江家早因支持你失了兵權,我遠在京外,家兄外放,家中祖母病重,如何又是我江家不曾幫你?”
“你卻也不在我身邊!”趙景笙有些怨懟。
我看著他,再找不到曾經那個少年的模樣,那個少年,無論如何都是會對我和顏悅色的。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低頭理著腰間的宮絛,“殿下還記得我為何離京嗎?”
趙景笙沉默了片刻,看著我宮絛上繡著的海棠,苦澀地笑了笑。
“我記得,幼薇你最喜歡海棠花。”
“物是人非,想必當是如此。”我沒有抬頭。
趙景笙突然上前抓住了我的手。
“幼薇,我如今權勢加身,我可去你家提親。”
我又驚又怒,猛地甩開他的手。
“殿下如今又說什麼誑語?當初利用完我之後便不管不顧,京中殺機四伏,我回來冒著這樣大的風險,殿下可有問過一句?曾經你也許諾我,定會護著我,可總是我一人苦熬。如今卻還要來求娶?殿下好大的顏麵,好大的排場啊。”
我氣得有些發抖,卻被不知何處來的薛錦心推了一下。
“江娘子你如何血口噴人呢?”
薛錦心護在趙景笙麵前。
“殿下那時失意,人人都恨不得置之死地,彼時江娘子在哪呢?”
“錦心......”趙景笙攔著不讓薛錦心說下去。
“笙哥哥為何不讓我說?我偏要說。江家忘恩負義,受了殿下的青眼卻在殿下危難時拋棄殿下,江姐姐遠在外麵逍遙,誰還記掛殿下?”
“如今姐姐回來了,因著玄燁法師的名頭,又是眾星捧月,又是權貴加身,真是會處事的人呢。”
我看著她,又瞥了眼默不作聲的趙景笙。
“我江家本可以不入這名利場,殿下可有和你說過,江家為了他失去許多麼?”
“今日旁人奉承姐姐的樣子妹妹看見了,可沒見姐姐失勢。”
薛錦心笑得譏諷。
“我不如此,難道便該的將江家拱手獻給瑞王殿下,供他糟踐嗎?薛娘子有心,薛家甘願做殿下的刀,與我分毫關係都沒有。”
薛錦心大怒,眼淚都瞪了出來。
“殿下那時纏.綿病榻,幾乎死了,你可有半分心疼?”
我如何沒心疼呢,我典賣身上首飾,湊了那樣多的名貴藥材送回京中。
卻不如薛錦心日日陪護在側的情分。
“薛娘子高義,想必能換個王妃的名分。”我不願哭,依舊含著笑意。
薛錦心自然聽出我說她為名為利,氣得落了粉淚。
趙景笙隻是替她擦著眼淚,低聲安撫。
“錦心,我知道你一片真心,是旁人比不得的。”
多可笑,我多年情分,卻不敵薛錦心的一次雪中送炭。
真心二字,竟然是如此定義的。
“趙景笙,是我看錯你。”我在他麵前是很少落淚的,即便如今也不願,強撐著眼睛發酸。
趙景笙沒接我的話,隻是低頭安慰著薛錦心。
“錦心,我送你回府。”
他低低地話語,好似在我心上破了個口子,風吹進來,冷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