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過去,他拿著一個灰糊糊的奇怪物事來尋我。
“公主,這叫遮光琉璃鏡,我試過了,戴在眼前直視太陽也不會灼眼。”
我半信半疑地端起兩條鏡腿,阿薩朗手指托著那兩隻沉甸甸的鏡片,架在我鼻梁上。
眼前,整個世界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影。
帳外,是秋陽杲杲,是糧食滿倉,是族人們敲著喜鼓載歌載舞。
那是一個灼熱的、我從不敢細看的正午。
那一天,我高興得發狂,抓著阿薩朗的肩頭踮腳貼上他的臉。
走商路上風吹日曬,他臉頰紅得蛻皮,下巴上還有冒頭的青胡茬。我拿柔嫩的臉頰貼上他的,宛如刮刀搓麵。
這是草原上最美好的家人禮。
“阿薩朗,你做我的伴當吧,做我異父異母的伴當兄,給我做一輩子的琉璃鏡好不好?”
阿薩朗沉默著退開兩步,半晌才出聲。
“我感激公主救我一命,可我做不了公主的伴當。”
我依著他坐下,問他為什麼。
“伴當,是能欣然為主公赴死的勇士,我不是勇士。”
“我怯懦,惜命,怕死,我在奴隸棚苟活了半年,幾乎死了三次,靠搶食馬飼料活到了今日。”
“公主你看我的手,這條手筋被挑斷了。以前我能撐起五石重的弓,可如今舉不穩一把刀,我再也做不了勇士,我......”
他說著聲音愈低,神情卻幾乎是平和的,仿佛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卻驀然驚愕地窒了聲。
我摩挲起他那條手臂上一道道的刀傷。
“阿薩朗,你看我的眼睛。”
我摘下遮光鏡片,湊到他的臉前。
我清楚我的眼睛在白天是什麼樣子,空茫的,不敢聚焦的,日光會灼得我雙眼發痛,血絲密布,水霧散不去總像是要哭。
“我小時候,好怕自己的眼睛會越來越不好,變成一個瞎子。”
“大薩滿卻與我說:一千個有疾病的人裏,會有一個是長生天選中的神使。這樣的人,與別人的命盤不一樣,經曆許多坎坷,危難當頭時才能擔得起重任。”
“自小,我阿耶就相信我會是天神選中的人。”
“興許你也是呢?”
阿薩朗漸漸紅了眼睛。
他那條手臂抖得厲害,終是緊緊地抱住了我。
不知誰看到了我們擁抱的樣子,多嘴傳到了阿耶口中。
阿耶仔細問了幾句話,點頭誇他是個英才,準許阿薩朗做了我的伴當。
......
夢又醒時,溯洄香已經燃了一半。
我朦朧中聽到有佛音,一聲聲頌著長生經。那經文好似一條條奇妙的絲線,牽出我腦海中的回憶。
草原王攏著我,以唇描畫著我的眉梢、發頂。
我偏頭躲開他的吻,盯著那一爐輕煙。
“這不是溯洄香,王上這一年折騰得我還不夠?你還想做什麼?”
我阿耶生前,極其看不起奴隸,給我找的幾個伴當都是貴族子女。到死時,阿耶也沒正眼瞧過他一回。
可我的夢境,怎麼偏偏出了錯?
草原王輕輕蓋住我的眼睛:“多蘭,不要醒,還不是醒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