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王端著一爐溯洄香坐在我麵前時,已是我被軟禁在王城的第二年。
這香我知道。
溯洄溯洄,據說能勾出一個人最刻骨銘心的一段回憶。
世上愛用此香者大多是守了寡的癡情人,睡前點一爐香,做半宿夢,沉入夢中懷念良緣佳偶。
至於我們麼?
他殺了我的阿耶,殺了我的王兄,我恨他恨得磨牙吮血,哪來的回憶可緬懷?
可我病了太久,手腳無力,怎麼也砸不了那香。
隻能看著它嫋嫋升起煙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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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二歲那年是個吉祥年。
盛朝的新帝登基了,為彰顯仁德,在大漠上開了互市。
我阿耶親自去互市走了一趟,回來時臉上難得掛笑,說這互市是個好東西,以後南方的絲綢、彩絹、消渴的茶葉,還有貴如天價的鐵器都會運到我們這裏來。
大王兄心思縝密問道:“那盛朝的皇帝要什麼?”
阿耶的目光從我臉上,慢慢挪到了姐姐臉上:“他要漠上七個部族俯首稱臣,每一族嫁一位王女過去。”
阿姐不想嫁,可任憑她如何哭鬧撒瘋,阿耶始終沒有鬆口。
聽聞盛朝的皇帝重視女子清白,阿姐一晚上寵幸了三個男寵,消息差點走漏到盛朝使臣耳中。
阿耶發了狠,當著阿姐的麵斬殺了那三個奴隸。望著阿姐淚雨滂沱的麵孔,阿耶一雙大掌抹幹淨她的臉,隻說了兩句。
“薩雅,你是草原上的王女,不準掉懦弱的眼淚。”
“你不去,難道要你妹妹多蘭去嗎?”
就這麼兩句話,我阿姐擦幹眼淚,換上了盛朝的嫁衣。
臨行前流著淚親了親我的麵頰,她說:“多蘭你要好好的。”
阿姐舍不得我去,不單單因為我是十二歲的稚女,還因為我自小得了一種怪病。
我無法直視日光,強光之下不論看什麼都隻有大片的眩光和重影,從不敢在盛夏出門,萬一灼傷了眼,要流好幾天的淚。
聽說盛朝的白晝像火燒,盛朝的燈火一夜一夜地亮至清明。那是無數草原人向往的皇城,卻是我想象中的絕境。
我看著阿姐坐上高高的鑾駕,昂首挺脖,像一隻要上戰場的聖鳥海青。
我問阿耶:“盛朝的皇帝憑什麼要阿姐作小妾?”
“傻妮,那是因為盛朝富庶。”
“那盛朝憑什麼富庶?”
阿耶答不上來,沉默地攥緊手中象征臣服的旌節,眼底是我看不懂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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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走了沒幾日,西邊的甘鶻族王子就來向我提親了,話裏話外的意思是想與我阿耶結盟,再狠狠奪盛朝三座城池,探探新帝的虛實。
阿耶一通嗬斥打發走了他,卻不料甘鶻族扭頭就放出風聲,稱已經與我定了親,誠邀各部族首領商議大事。
一時間,草原之上各方勢力蠢蠢欲動。
我們坎兒族是草原上最驃勇善戰的大族,又剛剛向盛朝的新帝俯首稱臣,二女許兩頭,這無疑是把我們放在火上煎。
阿耶發了好大的火,又不好與甘鶻撕破臉,他低頭瞧瞧梳著個小髻的我。
“給多蘭找個王夫吧,就在咱們族中找,省得野狼崽子惦記。”
大王兄從十幾個貴族家中挑出了最傑出的少年——客烈家族的巴圖,是個聲名鵲起的少年勇士,聽說他一人曾在野狼群中殺個來回。
我稀裏糊塗地穿上彩羽衣,連人都沒見過,就這麼稀裏糊塗地有了王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