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沒能去看望我爹和哥哥們。
他們的屍身丟在了亂墳崗,無人收殮。
聖上壯年時,以仁慈為懷。
近幾年也不知道是如何,猜疑心甚重。
這些年,被賜死的大臣們,不在少數。
我本以為隻要柳家端正,便可百年無憂。
外頭皆是議論著我們柳家的。
他們在罵,罵我們柳家食百姓俸祿,卻做出傷天害理之事。
罵我們柳家百年世家,沒想到這般陽奉陰違。
我想要去辯解,可是卻被塞入了馬車之中。
蕭錚自請於邊塞,需得拿下關嶺城池。
軍隊連夜出發,不顧我的意願,硬是把我也給帶上了。
明月偷偷告訴過我,蕭止來過。
我心口堵得慌。
原來,那不隻是夢。
可,也隻是夢罷了。
我想起那年及笄,身穿華服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綰綰,待明年初春,我便去你家提親如何?往後府裏,你朝是唯一的女主人。”
如今,初秋已過。寒冬,便要來了。
顛簸的馬車不斷行駛,我聽著外頭整齊有素的馬蹄聲月餘,才來到了邊塞。
大概是受不了月餘的顛簸,加之心頭所念之事難消。
當夜,我又發起了高燒。
蕭錚來看我時,我剛剛服下一副藥。
嘴裏還是苦的,他便欺壓了下來。
我眼裏滿是驚恐,望著他那張肅殺的臉,試圖拒絕:“妾恐病氣過給殿下。”
蕭錚卻冷笑:“心病難醫。不如讓本王告訴你,你所困惑之事是怎麼發生的。”
我望著蕭錚。
他的眉眼細長,可是卻染著狠厲。
屋子裏的燭火並不算亮堂,照著蕭錚那張棱廓分明的麵容,一點點地爬上了冰霜。
“是本王將柳尚書與羌族來往的密信呈上於陛下,陛下聖裁,判了個滿門抄斬。”
我的手緊緊地攥著被子,心口的那股血腥之味漫了上來。
“為......為什麼?”
“本王也想問。”
蕭錚的聲音更冷了,布滿老繭的手,摩挲著我的側臉:“本王的母妃不過是受了些寵愛,為何柳尚書和皇後,就死咬著不放。直至,逼死了她呢?”
“柳綰綰,不如,你來告訴我。”
我回答不了。
蕭錚的母妃蘇貴人逝世之時,我不過是個孩童。
而後年長了,也隻得聽過府中的下人提及。
蘇貴人憑借著她那天籟的歌喉和曼妙的身姿,惹得皇後和一眾妃嬪失寵。
而皇後和蕭止生母德妃,更是和蘇貴人針鋒相對。
在蕭錚降生之前,蘇貴人已是落了兩胎。
後來不知怎麼的,竟是傳出了蘇貴人和侍衛苟且的傳聞。
前去告發的,便是德妃宮中的婢女。
天子震怒,賜了蘇貴人一尺白綾。
而參與其中的,除了我們柳氏皇後,還有德妃。
自那之後,蕭錚便在皇宮裏如浮萍般活著。
步步艱難,如履薄冰。
而如今,他已經長成了凶殘陰狠的模樣,踏著千萬將士的血肉,勢必要將曾經的恩怨,施加在我和阿止身上。
5
我入了夢。
夢到年幼之時,父親高大的身軀將我抱了起來。
那時,我剛被接回柳府,母親離世。
他們都說,我是柳家在外的私生女,見不得光,入不得祠堂。
可是父親告訴我,我是柳府裏唯一的小姐,無關嫡庶。
往後,自有他護著。
此後的十年,父親疼愛,哥哥護著。
我以為,我能永遠如願地活下去。
直到一紙婚書,父親滿麵愁容地不知如何開口。
柳家家世淵源,背靠皇後,又是戶部尚書。
若是父親開口拒婚,往後世人對我們柳家的置喙,怕是不堪入耳。
我在房中坐了一晚上,而蕭止便在我院子外頭守了一晚上。
他等我開口,便是皇命難違也要帶我離開。
可我不能。
天蒙蒙亮時,我隔著牆告訴蕭止,我要嫁給蕭錚了。
我不能讓柳家因為我而背負罵名,也不能讓蕭止因我而父子反目。
紅顏禍水的罪名,我擔不起。
6
再次醒來時,蕭錚依舊在身旁。
他似乎是做了噩夢,眉頭緊緊皺著。
身子都在止不住地顫抖,像是在恐懼什麼。
我看著身側的他。
在嫁給他之前,我和他隻不過見過寥寥兩麵。
隻是從外頭人的口中聽了些許。
五歲時便入了冷宮,被眾多皇子欺辱過。
甚至最嚴重的一次,為了一個饅頭,受了辱。
明明是皇子,卻過得比任何人都要艱難。
日複一日,直至十四歲,無人南下領兵。
彼時連宮都未曾出過的蕭錚主動請纓,從一個隻在冷宮中受辱的皇子,一點點掙回來讓他可以在京城立足的戰功。
我知曉他恨皇後,連帶著恨上我們柳家所有人。
是隻憑借過往的恩怨,讓柳家三百多人慘遭滅門。
上至八十老婦,下至剛剛出世的孩童。
就算以仇恨為由,可他也和劊子手並無兩樣。
我緩緩地伸出了手,抵在了蕭錚脖子之處。
隻要掐下去,我便能為柳家數百人報仇了。
我顫抖著手,柔夷輕輕地拂過了蕭錚的麵容,為他整理好胸前的衣襟。
“殿下,該起了。”
蕭錚睜開了眼睛,墨色的眸子裏卻無一點朦朧初醒。
他看向我,黑眸仿佛是沁了毒一般,陰森可怕:“想要殺了我?”
我囁嚅著雙唇,搖了搖頭:“妾不敢。”
“嗬。”蕭錚更輕蔑了,他反扣住我的手,把我抵在了床上:“柳綰綰,方才你的手若是出了力。此時,你便是一具屍體。”
我顫著手,聲音更細了:“殿下,時辰不早了,該起了。”
外頭也傳來了侍衛的聲音。
蕭錚翻身下床,卻又定住:“為何不動手?”
我依舊笑著撒謊。
不動手,是因為我知曉自己殺不了蕭錚。
再者,蕭錚若是沒了,柳家的清白,誰來還?
我不要成為蕭錚那般的劊子手,我要的,是百年以後史書上記載的柳家。
世代忠良。
7
我又病了幾日,日日湯藥灌之。
大夫說我體弱,受不了這邊塞的苦。
我以此為由,旁敲側擊想讓蕭錚讓我回京城。
可是蕭錚卻嗤之以鼻:“柳家沒了,你便不是什麼大小姐。柳綰綰,你若在這裏活不下去,趁早一尺白綾下去陪他們。”
我張了張嘴。
我是想過去陪他們的,可是這幾日閉上眼,便是柳家數百人的麵容。
還有我那剛出世還未滿月的小侄子,抱起來軟乎乎的,還會衝著我笑。
而如今,都身首異處,成了孤魂野鬼。
我承了他們十年的養育之恩,就算要下去陪他們,也得,還於他們清白。
還有阿止......
他說,要我好好地活下去。
見我不語,蕭錚丟過來一個饅頭。
“往後你便和軍中之人一般,他們吃什麼,你便吃什麼。柳綰綰,你需得知曉,倘若想要活下去,能靠的,永遠隻有自己。”
我望著蕭錚,緩緩地點了點頭。